夜色已深,龟兹城里却仍有些人家的窗户透出亮光。
在龟兹城偏西一角,大宛的驿所,仆役刚进来送过茶水。一间洁净的客房里,摆设简单但毫不粗鄙,甚至仔细一看,几案上供奉的花瓶和熏香都十分贵重。
穆勒紧张不安地看着面前的太子殿下。
苏莱曼身穿刺绣繁复的长袍,端坐案前,阴郁地盯着眼前展开的小羊皮卷,上面的密信写道,大夏人果然没有放弃太子离开国内的好机会,在南部边境起兵了,频频骚扰矿区。
太子殿下将羊皮卷放在烛火上烧掉,无甚表情地问,“我们的人马都按计划出发了吗?”
“是。殿下算无遗策,早就安排妥当,”穆勒带着讨好的口气道,“左将军已经领兵出发了。”
“朝中那些人有何举动?”苏莱曼问道。
穆勒恭敬地低头道:“出发之前,殿下就料到朝中会有大臣趁殿下不在,再提异议。所幸我们早做了安排,他们一时间也无可奈何,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穆勒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殿下,我们大概几时会起程回大宛?”
从龟兹到大宛要过乌孙、疏勒,车队要走过草原、沙漠、河谷,穿过峡谷,翻越雪山,最快也要几十天方能到达大宛王城。
穆勒想不出为何太子殿下要远行几千里,往返数个月,亲自来这西州的东边求娶一个龟兹小国的公主。
太子殿下是帕米尔高原最令人敬畏的王子,根本不缺爱慕他的女人。
数年前,殿下从大夏回到大宛的时候,已经完全和幼年时变了一个人。性情大变,阴郁而可怕。
据说殿下从大夏逃回大宛,是驾着一匹黑风化成的神马。
一开始还有人在背后耻笑殿下是如何狼狈地从大宛逃回贵山城,但是第二天当殿下出现在朝堂,那一刻,众人都感受了震慑和寒意,无人敢反对殿下。
三个月后,殿下指挥大宛的军队,击退进犯的大夏王军。
据说殿下的令旗所到之处,黑云压顶,飞沙走石,大夏的士兵都睁不开眼睛。
而大宛的兵士犹如披上无形的护身铠甲,刀剑不入。
大宛的军队十多年没有战胜过大夏,但自从那一次战役之后,大夏的王军再也不敢骚扰边境。见过那次战役血腥场面的大夏人都没能活着回到大夏。连战场上的大宛士兵也被看到的可怕东西吓破了胆,不敢讲发生了什么。
穆勒甚至不认为殿下求娶梨月公主,是被梨月公主的美貌所迷惑。公主哪怕美若天仙,也动摇不了殿下的心志。
殿下见过最妖艳的美人,美色从来无法动摇殿下的意志。这几年想要讨好的人进献给殿下各种美人,但她们没有一个能留在殿下身边。
但眼下,殿下却似乎颇在意赢得龟兹公主的芳心。穆勒觉得十分迷惑不解。
“现在还不行,”苏莱曼目无表情地说。
穆勒等候了一下见殿下没有解释,挠挠头说,“这次来龟兹,听说整个龟兹能拉开大弓的不过数千人,不及我大宛数分之一,兵的将都疏于操练,看起来不堪一击。”
苏莱曼阴沉着脸说,“龟兹之前全靠讨好大梁,邻国乌孙和疏勒不愿惹大梁不快,又有八百里流沙天然的屏障,才得以侥幸保一时平安。像我大宛这般北有匈奴,南接大夏,如果都效仿龟兹人沉迷享乐,不思征战,讲什么持戒修檀,哼,恐怕要国运不祚了。”
穆勒深表赞成,费解地说:“听说这龟兹花费巨资修建寺庙浮屠,尤嫌不够,还要招募工匠城外的荒野石壁上开凿洞窟,描绘佛像壁画,真是匪夷所思。有这些金银为何不充实兵力?”
“佛教在西州流传,对我们倒也并非是个坏事,”苏莱曼自傲地说,“到时候他们自然会醒悟过来,只有靠刀剑和骏马而不是佛祖帮他们保住自己的性命、财富和女人。”
他想起白天那梨月公主娇美的容颜,向他投来的好奇的眼眸,不由心里升起一股面对掌中之物的快意。
苏莱曼挥挥手让穆勒退下,想到梨月公主,他又不禁困惑地拧紧了眉头。为什么那个人命令他一定要将这位龟兹公主带回大宛呢?听说公主拥有龟兹国的圣物。
那是一柄传闻龟兹的工匠在修建石窟时挖出来的宝物,通体金色。传闻这宝物有降魔除秽,消除厄运之法力,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见识过它展现法力。苏莱曼并不太相信这些传闻。
西州人四处迁徙,在那放牧和行走商路的闲暇之时,最喜欢听新奇的传说故事,诸如夜叉王变作银色麋鹿,指引于阗的国王在城外修建佛塔,说起来绘声绘色,好像一个个都是亲眼目睹,那麋鹿是个什么形状什么模样,又如何通体银色发亮。
苏莱曼皱着眉头,思绪回到几天前他带着大宛的士兵和马队来到离龟兹城不远的河谷,打算次日便进城。
是夜,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上,寒冷的风裹着粗糙的沙粒袭向在河谷驻扎的车队,所有人和马匹都瞬间陷入了沉睡。
河面上,浓浓的雾气缓缓升起。雾气越来越浓重,凝聚成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形。鸦羽大氅的阴影下,只露出苍白的嘴唇。
哪怕是对这个身影再熟悉不过,每次见到,苏莱曼还是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冷得发抖。
“属下明天就进到龟兹城里了,请您示下,”苏莱曼跪地说。
“很好,”那说话的声音显得好整以暇,十分愉悦,“你很快就会见到那位公主了。”那人似乎在说什么很有趣的话题似的,发出怪异的笑声,听了令人毛骨悚然,难受得心脏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苏莱曼强忍住惧意,问道:“那属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黑夜中,一只硕大的扁羽乌鸦悄无声息地飞落,停在黑氅人肩头。
“很简单,你只需要将那公主带回大宛,把她带到雪山上献给我,”那声音懒洋洋地说,“记住,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黑氅人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手心里托着几片血淋淋的肉,那乌鸦熟门熟路地从他手里啄食鲜血淋漓的肉。
“至于大夏,你不用操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提到这个想法似乎又给鸦羽大氅下的人极大的快乐,苍白的嘴唇都裂开了一个弯度,露出尖锐的白牙,“只要你做好我交给你的事,你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
苏莱曼茫然地俯首称是。
乌鸦吃完肉悄无声息地飞走了。那黑氅人最后说道:“记住,盯紧公主和那件宝物,不能让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计划!”雾气越来越浓,周围的空气愈发寒冷,那黑色幽灵般的人影一瞬间便消失了。只剩苏莱曼紧闭嘴唇阴郁地站在旷野中。
哪怕知道那人不在附近,回忆起这一幕还是让苏莱曼起了一身寒栗。
大夏人竟敢趁他不在再次进攻矿区,他们一定是十分需要那些铁矿。苏莱曼阴郁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