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大师吩咐了徒弟几句,年轻人便向主位上的二人行了个礼,背着大袋子走了出去。
万俟大师问了俞绵几桩事,接过丫鬟呈上来医师开的药方,对此事这般那般,一番了解。若是从前,俞绵定觉得这术士是在唬人,奈何方今不比昨夕。
一行人回到薛莹杨寝房,屋内已经挂满了飘带铃铛和符咒,窗子尽数合上,两排蜡烛被整齐摆放在屏风之后,屋内一片昏黄。
万俟大师领着俞绵进了屏风,薛家几人亦想跟进去,苏熠阻拦道:“请诸位在门外稍候。”
薛相往里探了一眼,担心之色形于眉眼之间。
众人逐一出门。
苏熠将门轻轻合上,走入屏风内。
屏风后桌椅被清开,房间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符咒,俞绵坐于其上,万俟大师用笔在手心写着什么,苏熠手拿一只摇铃。
日光透过窗纸与摇铃,反射得屋内异彩弥漫,光影交错。
“薛悉,薛悉。”一道女声在唤她。
她四处去寻声音的主人,忽感被一只大手按住额头,顿觉灼痛,像是那只手中不断冒出烫气,她挣扎摇头极欲摆脱。瞬间,雷雨大起,一阵狂风刮过。
雨打在俞绵身上,刺骨非常。一会儿后,雨停了,俞绵试着睁眼,刺目的阳光闪得她眼前直冒黑斑。
模糊间,依稀瞧见一女子朝她走来,音容不甚真切。
“薛悉,你为何不在宗堂,跑来这鬼地方?”
悉是薛莹杨的字,家中姐妹兄弟,姨娘叔父皆唤她薛悉。
虽然看不真切,但薛悉认出了这个声音。
三叔叔薛探的二房妾室章然。
按辈分她长于薛莹杨,但论身份,她是该敬着薛莹杨的。
“薛裘的牌子丢了,我替他找。”
薛裘是薛家三叔的嫡次子,也是沧京出了名的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惧怕太子和自己的堂姐薛悉。
薛章氏一向喜欢在小辈面前摆架子,薛家小辈没一个吃她这套的,不过碍于礼数,面上的尊敬还是给足了她。
薛莹杨已司空见惯,照常规规矩矩地答话。
“牌子?叫他乱跑。手下那么多人,怎么劳动你来寻。”薛章氏见薛莹杨一副乖巧的样子,满脸得意。
薛莹杨是薛家小辈中最受宠也是最出类拔萃的,因此看着她恭恭敬敬地待自己,薛章氏有一种诡异的满足感。
“找着了就带你弟弟回宗堂,我可不想再来一趟这破地儿。”
被薛探那正室使唤来找人,薛章氏心中十分不快,心想一个刚嫁进来的续弦,装什么慈母。
薛莹杨乖顺地低着头,在薛章氏转身离开那一瞬,表情冷淡了下来。
薛裘给薛家人宠得无法无天,怕她敬她,不过是因为两年前的事儿。
薛莹杨冷冷地看着薛章氏离开,收回思绪,继续在杂草里翻找。
她在找,那块令牌,百藤阁寻了两年的令牌。
太阳晒人,没多久她便热得汗流浃背。
在那滴汗水从额角滑下的一刻,少女直起身子,盯着手里的物什儿。
烈日之下,那令牌反射着金光。
后门角落处的小门发出细微声响,一股杀气迎面而来,薛莹杨警惕之心顿起,一手摸出发髻上的藏剑簪,一手紧攥令牌,一连退了数十步。
门缝处分明站着一道人影,那个人,在看着她。
那人冰冷的眼牢牢盯死了她。
薛莹杨摩挲着发簪。
消息真快,可惜,她不会输,更不会交出令牌。
虽然这武器是弱了点。谁会知道今日竟会在薛裘那儿看到这东西呢。
眼见少女摸出暗器,埋伏在院外的杀手不再隐藏,尽数跳出来。薛莹杨冷静地打量着眼前十数个杀手,将令牌又捏紧了几分,踏空上了围墙,看了看院内的杀手,从围墙上越到了外头。
绝不能在宗庙开手,不可留下一处痕迹,被爹爹发现就不妙了。整个薛家,甚至沧京,无一人知道她的身份,待她解决掉这帮人,以后便也无人知道了。
“阁主,您今日不必挣扎了,这令牌您保不住,现在给出来还能少吃点苦头。”领头的杀手开口道。
眼前十数杀手皆着蒙面,打扮与市井小民无异。
领头这人想必是苦练了官话,可惜他字句间仍带有冼州口音。冼州那个地方啊,她最熟悉不过了。
“话真多。”薛莹杨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显然对方还是小瞧了这个少女,十三岁的帮派老大,怎么瞧也让人生不起畏惧之心。
可惜了,他们只摸到第一层。眼前这个少女背后的帮派势力不够雄厚是事实,可另外一个事实是,她是大廷第一女将的徒弟。
杀手移步走阵,形成将薛莹杨包围之势,随即一拥而上。
盘蛇阵,此阵法唯南方宗派独有,其中属玄运宗、千阳宗以及启丹台最为熟练。依这行人的身手,已经是将这阵法练得登峰造极,领头的又是个冼州人,看来他们是想将这桩事栽赃给玄运宗。
愚蠢。薛莹杨不屑多言。
待交手时,那群人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错误,眼前少女是什么人物。
不过,晚了。
一阵风穿林而过,树叶沙沙作响,少女站在林中,四周躺着方才那群气势汹汹的杀手。
少女走过那领头之人时,面色不改地吐出一句话,地上那人表情瞬间愣住。
“别怕,你们还有命回去,告诉聂阳,千阳宗跟我百藤阁的梁子,结下了。”
薛莹杨正打算进院子,一支箭不知打哪儿射来,直直地钉在她脚边,她正欲回头看去,眼前一片模糊…
随即光景变幻。
她回到了五岁那年。三个哥哥与长姐一起带着她在丞相府兰亭园里打陀螺,三月开春,小湖边的柳树生了新绿,花坛里的花儿次第盛开,一片春意盎然。小小的她还不会使鞭子,兴奋得一下跑到哥哥那儿,一会跳到姐姐那儿,拍着小手,看他们玩儿。
薛莹杨八岁那年,母亲专门请了先生教她弹琴。那首曲子她弹得手出了血也弹不好,一时任性在先生面前将琵琶丢在地上,被来送吃食的丫鬟看到,报给了母亲,听闻此事母亲大怒,道是将她骄纵得没了礼法,竟敢这样待先生。罚她在先生面前将琴拾起擦净,并闭门思过,连着写了五日悔过书。先生有没有原谅,她不知道,反正她没有悔过,仍讨厌练琴。
迷迷糊糊,似乎到了两年前。这回没有温馨的画面、精美的华服,眼前的,是旧烂的宅屋、昏暗的光线…
以及,脚边昏迷的壮汉…
俞绵隐隐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但这段记忆连同庙堂的那段,一块儿模糊了。
她极力看清,却醒了过来。
她被安置在床榻上,屋子里那些怪异通灵的装饰通通不见了,而她脑子里,多出了许多不属于俞绵的东西,那是薛莹杨十三年人生的所有记忆,除了,那两段模糊的过往。
她不像是正常的十三岁少女。至少,两年前那件事以后,她不是了。
看来那段模糊的记忆是绝对重要的经历,而俞绵成为薛莹杨的关键,也被模糊掉了。
千阳宗…
薛悉望着帷帐,心下自言:看来当务之急是得招范休来见。
一场幻梦过后,薛悉觉得身体好了不少,呼吸顺畅了,动作也轻捷了。
梳洗更衣后,出去见薛家人。
一推门,便感觉到门口左右各靠了一个人,是阿红和小含。阿红闻声醒来,立即又推醒小含,两个丫鬟匆匆站起。
“小…小姐你醒啦!”小含虽有些迷糊,但仍高兴着。“感觉如何呀?”
“好得差不多了”薛悉张开双臂,活活泼泼地转了一圈,以示自己身体好了。
“那就好!我去报相爷和夫人小姐,阿红你到小姐屋里去打扫,用过的衣服帕子、床单被单都抱出来洗洗,再让阿香备些吃食嘞,要蒸鸡蛋和小白粥~”小含是她们仨之中拿主意的,以前的薛莹杨对吃穿用度很马虎,都是她挑好备好,她备的总能让薛莹杨称心。
“小姐,您先逛逛罢,熟悉熟悉环境,若累了就回屋里休息呢”
“我知道了”薛悉边看着边回答。
两个丫鬟行罢礼后便各自忙去了。
薛悉看着空荡荡的院子。
一场梦竟做了这么久吗?
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不知从哪儿看起,既然阿红收拾好了,她便回了寝屋。
屋子确实奢华,处处是精致的。一进门,是一副桌椅,桌椅往里是一扇窗,窗子两边放两架子花儿,也就三四盆。花儿的左面,一张梳妆台靠墙放着。
往左走,越过屏风便是供歇息的内屋,内屋的右边也是一扇窗,窗开得很大,一张带案小榻靠窗放着。左边是一大面柜子,屋子的最里头是床。
柜子分为两侧,一侧类似于书架子,满满当当放的全是书卷,另外一侧装上了柜门,柜门面儿上一面穿衣镜。打开柜门,里面挂的尽是美服。
看到这么多好看的衣服,薛悉还是高兴的,毕竟是个小女儿。她一件件地拨开衣裙,眼睛都亮了。她拎出一件藕荷色的月牙儿纹纱罗裙,明天就要穿这件!
看过衣柜,薛悉又来看书柜。她不是薛莹杨那样爱研究书的人,只不过想着能在书里头找到一些线索,譬如两年前是何契机让她成为了百藤阁阁主,譬如她又是如何收服百藤阁众人,譬如百藤阁以后该是如何走向。
薛悉在做俞绵的时候,管过最大的顶多就是思理堂的书阁,还是不必动脑的那种管理。现在她虽然有了薛莹杨的记忆,知晓了阁内诸事,但她毕竟没有那样高明的手段,只有先摸索着薛莹杨的处事方法来管理百藤阁。
这么说来,祭祖那日的令牌又是何物呢?
不知是否是两年前那件事记忆模糊的缘故,她也想不起来那块令牌是什么,薛莹杨为什么要争那块牌子。
翻了几本书也没有找着什么。
阿香端着吃食进屋的时候,自家小姐正坐在榻上晃着腿吃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