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茶杯碎裂的动静，刚好传入了方才一只脚踏进内院的沈灵初耳朵里。

她远远地瞧着领头妈子正跪在那大厅中央，嘴里直喊着“老爷息怒”，心下便已有几分了然。

沈府里这些下人别的不行，但若论起背地里告黑状的速度，那还真是叫人望尘莫及。

心头不由得一阵冷笑，她愈加不急不缓、步履轻盈地朝着大厅款款走去。

此刻，坐于厅内主位的沈逸抬眼望去，却见那回廊之下，一身素衣似雪、眉目如画的娉婷少女，正朝着这里缓缓走来。

可来到了厅前，她却并不进门，只瞪着一双盛满细碎泪光的眸子，樱唇紧抿，似倔强地不肯落下泪来，脩然开口，

“早知如此，灵初便不该回来。”

声音明明清婉似莺啼，却叫人的心忍不住骤然一紧。

只因那一字一句，好似裹携着无数的埋怨与失望。

沈逸盯着这个十几年来从未谋面的女儿，整个人骤然僵住。

时间瞬间倒退。好似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归元镇，回春堂。

那一袭素衣白纱的倩影，正在各药柜之间翩然往复。

偶尔驻足时，便露出一张专注而精致的侧颜，美的圣洁似仙。

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柜台，终于等到她抬起了眼与之相望，那一双清澈至极的眸子，那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让他竟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那张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容颜，恍惚间与眼前丫头的面容重叠再分开、消散，沈逸只觉得恍若隔世。

原本那颗冷漠且暴怒的心，一瞬间竟也有些五味杂陈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的愧疚之感。

沈灵初又何尝不知，自己这张脸，与母亲毓氏年轻时的容貌，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且她今日特地穿的这身白衣，也是她母亲以往常穿的装束。

如此一来，她与母亲年少时的神态，便直接像了个八九成。

只是母亲年少时喜以丝带系发，她今日为了制造舆论，却是戴的白色绒花。

不过，从此时此刻她那薄情寡义便宜爹的脸色来看，其效果自是不必多说了。

对此，沈灵初没有丝毫的意外。

沈逸油然而生的这一丝愧疚与怜悯，是毓氏用了十五年的生离与死别，方才换来的。

因而，她心中虽然厌恶沈父，但是却必须要好好地将其利用起来，方才不枉毓氏那番用心良苦，亦能够帮助她快速地在这沈府立足。

此刻，其余大伙儿的目光，亦同样齐刷刷地聚在了立于厅门外的沈灵初身上。

少女身形纤瘦，脸型轮廓隐约有那么几分沈父的影子，但那面容五官却生的极为清秀出尘、娇俏温婉。

如今再加上这副倔强又委屈的神情，竟叫人忍不住地心头一软。

当然，那些一开始便对她抱着敌意的人，自是除外的。

主母苏氏就是这般，虽没有言语，但却一直峨眉深蹙，神色阴冷。

旋即，她不着痕迹地瞟了身旁的妾氏吴芳兰一眼，

妾氏吴芳兰原是她房里的陪嫁丫环，最是懂得看她的眼色，当即便会了意，一声冷哼，面无表情地开口道，

“沈彤，你这刚一回沈府，怎能如此不知礼数？养在乡下十几年，你娘难道不曾教过你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么？莫不是你们母女俩就是仗着自己出生乡野，便合该一直这般的小家子气、上不得一丁点儿的台面么？”

此言一出，那主母苏氏的脸色瞬间舒爽了不少。

一众小辈，自然是幸灾乐祸者更甚。

尤其是那位苏渺渺之女、二小姐沈玲珑，神色之间极尽鄙夷，若不是她大小姐的身份在那端着，恐怕差点就要嗤笑出声来了。

这厢，沈父却只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并未出声呵斥。

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他们夫妻生生分离十几载，全因他年年都写了信、派了人去请她母女回府，但却年年遭拒！这吴氏所言虽不大好听，但似乎也没有说错。

可他不知道的是，除了第一年苏渺渺是真的派了人去请沈母与毓氏以外，自第二年开始，沈府下人从来都是每年只拎了几样东西作作样子般放在她们家门口便径直离开，更是从未开口对她们相请。

至于那些信……毓氏只见到过最后的那一封，可也就是那封信，成了她们母女的一道催命符。

沈母刘氏则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看自家儿子，也没有开口搭腔。

沈灵初漠然垂眸，神色渐渐一片冰冷。

果然，这就是她沈灵初的好父亲，毓氏的好丈夫。

任由着妾氏如此编排自己的正妻与嫡女，灵初是真的要被气得呵呵了。

此时，她已在内心暴走了无数遍：

小气？台面？和我说教？！一个小妾、你也配？！

静默了片刻后，灵初方才再次抬起了头。

她只毫无情绪地看着一直没有言语的沈父，语气却已然变得异常疏离而冷漠，

“灵初的确自幼长在乡野。或许见识尚浅，但却也明白何谓嫡者为尊，何谓死者为大。

如今，莫说是我的娘亲已经离世，就算她此刻身在这沈府，也断断没有被一位妾氏这般议论的道理！

这南陵沈府要的体面与台面，灵初或许懵懂不知，

可我却深知我的娘亲毓氏，生前便是归元镇上最有名望的医者，所到之处备受尊崇！而她亦是沈家曾明媒正娶的嫡妻，更是灵初这一世，最敬爱之人。

所以，在灵初的心目中，她已是再体面不过。”

顿了一顿，她这才转过头来，一对幽深似墨的眸子盯着那妾氏吴芳兰，一字一顿地说道，

“但姨娘这番言语凿凿，不恭不敬，却是更加叫人瞧不出您有半分的大方与体面。因此，这教养二字，恐怕还是先还给这位姨娘，自行斟酌清楚了为好。”

话音落下，吴氏霎时脸色铁青。

这是拐着弯回敬她说话没教养呢？！

她想要反驳，可却被沈灵初的句句在理给压得无话可说、不知该如何发作，于是只好一脸怨毒地盯着沈灵初，把手上的帕子绞得异常用力，恨不能就把那当成了沈灵初似的，好一把给扯得稀碎。

这厢，不待沈父踌躇不定地想要开口，苏渺渺便已不紧不慢地岔开了话茬，应道，

“妾身常听老爷提起毓氏。虽不曾见过面，却也心知她应是个极其温婉的人。可没想到，她生下来的女儿，竟然会是这般伶牙俐齿的性子，这倒是让妾身，觉得意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