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苏氏一番言语提醒,沈父那原本被回忆勾起的心绪起伏,也跟着平息了不少。
对于毓氏母女俩,他自是觉得有些亏欠了的。
但,这却并不代表,他会随意容忍这个女儿的顽劣品性。
更别提这丫头才一归府,就已影响到了他沈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望。
苏氏之言,不无道理。
这丫头分明就是个浑身上下都带着刺的主儿,哪里有半分像她那个温婉柔弱、令人如沐春风的娘?
如此个性,倘若不对她严加管教,只怕日后还不知要给他捅出多少的篓子。
念及此,沈逸那张五官分明的脸,渐渐开始冷若冰霜。
他并不提及小妾刚才的言语不敬之过,却只对着沈灵初语气生硬而冷厉地开口道,
“沈灵初,这里是南陵的沈府,不是在你那个归元镇上的小医馆!到了这里,便由不得你如此目无尊长、顽劣不堪,更加由不得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一番话说得劈头盖脸,竟是丝毫的情面也不留!
沈灵初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厅门外,内心却早已冷笑连连。
对着自己十几年未见的女儿,一见面就砸杯子,一开口就斥责。
如此行径,这世上怕也只有她这样的爹,才能做得出了。
一旁的沈母瞧着自家儿子那副薄凉的德行,终究是看不下去了。
她抬起手往桌子上一拍,转头便朝着沈逸轻喝道,
“好了!初儿的娘亲才刚刚去世,今儿又是才头一天回府。你这个做爹的半点不知道心疼便罢了,莫要再给我吓着她!”
沈父被自己的娘给突然这么一噎,一时无语,只得瞪着眼睛别过脸去,默默地闭上了嘴。
再次丢了个眼刀给沈父以后,沈家祖母这才冲着门外的沈灵初招了招手,眼底里带着几分疼惜与慈爱,开口道,
“初儿,来,快进来罢,让祖母好好儿地瞧瞧!”
见状,沈灵初不免神色微动。
说到底,偌大的一个沈家,恐怕也只有这个祖母,才是唯一对自己有着几分真心的人了……
然而,还不待沈灵初有所回应,见不得丈夫被婆婆呵斥的苏氏,便立即面含委屈地开了腔,
“娘,您怎能这般责怪逸郎?沈彤的娘亲去世,您又岂知逸郎的心里不会难受?
妾身倒觉得,逸郎会对沈彤这般严厉,就是因着那份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毕竟是沈彤在归府路上毒打虐待仆从在前,今日戴孝进府大不敬在后,眼下,又是一副全然不知礼数的样子,这般品性,只怕换作了任何一个父亲,也都是会生气的。”
说完这些,苏氏又将眼神转到了沈逸的身上,带着满眼的惺惺相惜之意,柔柔开口道,
“逸郎你说,妾身此话,是也不是?”
沈逸轻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但他看向苏氏时,那眉眼柔和的模样,分明就是对那些话感到十分地受用。
见状,沈母扭头闭了闭眼,差点就被气了个仰倒。
可最终,她也只能冷哼一声,干脆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苏氏这番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在维护着沈逸、又挑拨着他们母子的关系,还连带着将所有的矛头,再一次地对准了沈灵初。
灵初冷眼瞧着这俩个人,心头止不住地一阵恶寒。
但却不得不说,苏渺渺这个女人,能在沈府叱咤风云这么多年,依旧盛宠不衰,就是赢在了她能够将沈逸的心思,拿捏得十分精准。
这厢,一直蛰伏在苏氏身后的吴妈听到主子刚刚已挑起了话头,立刻便抓住时机,捂着脸从后方冲了出来,一把跪在那大厅的中央,对着沈灵初就开始哭嚎,
“大小姐,还请您赎罪!您可千万莫怪老奴没有听您的话、留在那坟地里砌坟呐!
老奴........老奴实在是害怕自己没有命回来伺候主母啊!
您怎么打骂我都可以,可是求您、求您千万别杀我........老奴自问这一生忠心奉主,从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啊!您别杀我........别杀我啊........”
一面说着,吴妈一面将那已经满头是伤、惨不忍睹的脑袋,用力地往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地上霎时血印涔涔。
场面之惨烈,叫人不忍直视。
可吴妈嘴里的肇事者沈灵初,却依旧低眉垂首,不动如松。
几息过后,她方才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
“所以,我娘亲的坟地,不是你砌好的?”
吴妈又被沈灵初这跳脱的问法给整得一懵,但旋即,她便哭得更加凄厉起来,
“大小姐........奴婢真的不是故意要逃啊........奴婢实在是被您打得.......太害怕了啊........”
沈灵初的脸,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而这厢,厅堂之上的沈逸,正冷眼瞅着沈灵初那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额头上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他原以为,沈灵初只是有些顽劣任性,脾气不佳。
可如今看来,这丫头只怕是小小年纪,便已经长了一副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心肠!
简直大逆不道!
沈父再忍无可忍,立即拍桌而起,一声暴喝,
“你这个孽障!!给我跪下!!”
沈灵初一声不吭的跪了下去。
沈逸瞪大着眼睛,抬手指向她脚边战战兢兢、蜷缩成一团的吴妈,颤声道,
“你、还有何话说?!”
沈灵初抬起头来,眼神丝毫不惧地看着沈父,漠然道,
“没有。”
若要说有,那大概就是,后悔没有直接将这个恶婢给弄死?
闻言,沈逸抬手就将旁边沈母的杯子给砸了!胸膛更加剧烈起伏、目呲欲裂,
“孽障!还不知悔改!!”
沈灵初静静地盯着这个渣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应道,
“您既已认定是我,解释又有何用?而我确实没有做错,又有何话好说?”
“你——”
闻言,已然怒极的沈逸,抡起手掌便要向着沈灵初冲过来,
沈母见状立即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嘴里急急喊道,
“逸儿!不要冲动!不管灵初千错万错,都尚不着急在这刚入府的档口上发作!毕竟.......还是咱们沈家对外的声望,更为要紧!”
挥至半空的手掌就这般生生停住,沈父最终愤然挥袖,转身回到了主位上。
苏氏在旁斯条慢里地看着这一切,眼瞅着自家丈夫放于膝上的手仍是双拳紧握,便知晓他明显是余怒未消。
这个碍事的婆婆三番五次拦着沈逸发作,可她今日,却偏要让沈灵初吃足了苦头!
于是,却见她状似不经意地小声嘀咕了起来,
“要说起声望什么的,恐怕今日也叫沈彤这一身素衣入府的行径,给败了个干净了........”
“砰——”
沈逸抬手成拳,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沈灵初虽早已经计算过今日会有何遭遇,也想好了大约的对策。
但直至今日,她真真正正地深处于此间,方才知晓这其中有多少艰难。
罢了。
沈灵初轻轻阖起双眸。一滴泪,终是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示意。
而站在一旁早已哭得不行的彩儿,赶紧三步作两步的上前一同跪下,手里还捧着个几寸长的黑色木盒。
灵初默默地将盒子打开,里面赫然盛放着毓氏的灵牌。
她双手捧起娘亲的灵牌,将沈父、祖母等一众人一一扫过,方才卸下了那一脸的倔强,面容凄然地开口道,
“你们只觉得灵初素衣入府,不成体统,却未曾有人体谅过,灵初有重孝在身的苦衷,
你们说我娘还未归亲便已离世,不可回府挂丧。
灵初在入府时,便丝毫不敢将娘亲的灵牌显露于人前。
这难道,还不是为了沈府的名望?!”
顿了顿,她冰冷地扫了一眼躺在地上装死的吴妈,继续说道,
“至于这个被人毒打的奴婢……父亲,灵初敢问一句,同样都是一面之词,您却宁可信她而不信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您即便是不信也罢,可最起码,是否也该对此事查上一查,方才能最终下定论?
灵初所求,不过是公正二字。可您竟然连这,也不肯给灵初吗?”
一番话语,直说得厅内一众,哑口无言。
半晌,沈灵初睁着泪光闪烁的眸子,脸上泪痕斑驳,
“今日,你们如此做法,是不是全都在欺负灵初没了娘?
没了娘,便合该这样被蔑视、被折辱、被瞧不起么?这里面……也包括了自己的爹,是么?”
语罢,沈灵初抱着母亲的牌位缓缓起身,竟然开始大笑出声。
可那笑声,却是无比的凄楚,
沈父怔怔地看着自己如今一下子又哭又笑的女儿,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
彩儿小心地将自家小姐扶起,两个人转身欲走。
可灵初终是再支撑不住,一瞬间头重脚轻、两眼一黑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