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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天气微热。

安平县医院,传染病区,检验科。

江雪麻利的卷起左手衣袖,伸到医生面前。

扎止血带、消毒、进采血针,采血,医生一气呵成。

“按紧,最少5分钟!”拔了采血针,医生放了根棉签在刚才抽血处,叮嘱道。

“谢谢!”江雪右手按着棉签,弯腰,用左手提起了脚边的塑料口袋。

手滑了一下,口袋掉在地上,从里面散落出一个名叫‘怡诺尼康’的药盒,一张身份证、一张医保卡,还有半瓶矿泉水。

江雪立马把棉签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赶紧蹲下身子,把东西一一装回口袋,又环视了周围一眼,确认没有人认出自己的身份,才慢慢站起来。

袖子还卷在上臂,刚才采血的地方鲜血直流,江雪不管不顾,只是麻木的走着。

来到结核门诊候诊区,一排排座椅上全是人,他们的脸被各种各样的口罩遮住,只留下一双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江雪不想也不敢挤进去,索性跑到院子里,找了个有阳光的角落,也不管地上的灰,就坐了下去。从药盒里拿出最后的3粒药,就着那半瓶矿泉水吃了下去。很是轻松,完全没有了一星期前刚开始吃药的时候的抗拒。

江雪,30岁,某外国语学校的英语老师。一星期前被确诊肺结核,准备结婚的男朋友因此分手,同时被勒令停工。

虽然《传染病防治法》规定,国家和社会应当关心、帮助传染病病人、病源携带者和疑似传染病病人,使其得到及时救治。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歧视传染病病人、病源携带者和疑似传染病病人。

可是活动性肺结核是有传染性的,又属于呼吸道传染病,总不能让一起工作的人不呼吸吧。

本来患病就已经很倒霉了,偏偏还是传染病,没了工作、丢了恋人、失了朋友,江雪身体、心理都特别难受,曾一度崩溃到想跳楼、跳江、割腕、吃安眠药。

好在遇到了结核门诊医生夏暖,坚持不懈的关怀、安慰、鼓励,让江雪的世界漏进了一点阳光。那一丝阳光让江雪摒弃自杀的念头,容纳并直面自己的疾病。

结核门诊内,一对母女红着眼,夏暖左右安慰。

年轻的女孩叫思思,今年17岁,正在上高三,因为“反复咳嗽、发热1月”,在省传染病院确诊为肺结核。

年长的女人是思思的妈妈,叫张玉,一直不愿意接受女儿患病的事实,就把思思藏在家里,对外宣称自己的女儿只是普通的肺炎,吃点消炎药就好了。

起初一个星期,吃药还有点效果,思思的烧能勉强退下来。后来把不住了,就拉着思思去各个小诊所输液,输来输去,连诊所的医生都没辙了,建议她们母女赶紧到县医院检查,任凭张玉苦苦哀求,也不再给思思继续治疗。

张玉是不敢把思思带到医院的,因为她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结果。

在此期间,县疾控中心结防科工作人员文丽三天两头上门追踪、解释、劝导,让张玉带思思到医院接受抗结核治疗,可是张玉每次都把文丽骂得狗血淋头。

面对患者家属的不解、无礼、甚至责骂,文丽统统接纳包容,然后一笑置之。

因为她知道,每个人在面对传染病的时候,一定会出现一些心理应激反应过程。

首先会高度警惕,出现恐慌、不安这些情绪反应;接着不停的否认,不相信自己或者家人会得病,并且很消极,感到无能为力;然后慢慢承认,开始调整自己,面对现实,接受治疗处理;最后完全走出困,变得更加成熟,更为积极的应对措施。

她在耐心的等,等着张玉母女慢慢熬过这些阶段。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她终于说服张玉带思思到医院接受治疗。

“医生,我女儿是不是真的得了肺结核?”张玉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希望有一丝转机。

夏暖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小心翼翼的点头。

张玉整个人瘫了下去,好在夏暖眼疾手快扶住了。

思思身子明显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夏暖有些心疼,她才17岁啊,正是花样年华,却遭受这般辛苦。

接受过抗结核治疗的患者都知道,异烟肼、利福平、乙胺丁醇、吡嗪酰胺四联一线抗结核药物同时吃,大大小小最少15粒药,药物还会对血液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泌尿系统等等产生非常大的副作用。

矛盾的是,不治疗吧,病越拖越重还有可能传染给别人;治疗吧,又会对身体造成损害。

这也是让很多结核病医生头疼的事,但是,两者伤害取其轻。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辩论’、‘谈判’,张玉终于缴械投降。

“夏医生,我愿意让思思接受治疗!”

“夏医生,我愿意接受治疗!”

面对夏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加上‘威逼利诱’、‘连哄带骗’,张玉终于放下芥蒂。

“思思,我知道你学习成绩特别好,所以你要加油,等把病治好了,明年就可以参加高考,去你最喜欢的哈尔滨读大学!”

送思思出门的时候,夏暖摘下口罩,对着思思耳朵叮嘱。

思思被夏暖的微笑温暖到了,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苦涩、心酸、不甘,也有丝丝对未来的向往、憧憬。

院子里刚吃完药不久的江雪此时头昏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她赶紧摘下口罩,翻出矿泉水,把剩下的‘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没想到,一股不可压制的力量由下往上冲涌。江雪的两腮鼓满,手还没来得及捂住嘴巴,“哇”的一声,刚喝下去的水和之前吃下去的药,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江雪头前倾,瞬间蹲了下来,喉咙一阵阵辣生生的感觉,脑门都冒出汗来了。她用袖子擦拭着嘴巴边上的残留,低头的时候发现衣服胸前的位置已有些红色的水渍。

此时,送思思出门的夏暖看到了江雪,很快就来到了江雪旁边。

“没事吧!”夏暖蹲了下来,拍了拍江雪的肩膀。

江雪立即扯过口罩戴上,拐掉了夏暖的手,想说‘谢谢’,却说不出口。假装平静,却波澜壮阔。

没有人知道,从见到夏暖的第一天起,嫉妒就一口口地痛咬住江雪的心,然后又毛骨悚然地透过她的骨骼,钻进她的血管,弥漫到她的全身。她恨命运不公,自己跟夏暖同样都是30岁,为什么境地有如此大的差距。

江雪盯着夏暖那白皙的、光滑的小手看了半天,再对比自己粗糙的、暗黄的手,心里的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快要破了壳。

“江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看出了些许不对劲,夏暖以为江雪不舒服。

“不用你管!”

江雪羡慕而愤怒的看了一眼夏暖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她的眼睛黑黑的,水汪汪的,那长长的睫毛,像是长在两池清水岸上的青草。眼眸像天空一般的清澈,快乐、幸福都在这里自由嬉戏。

而自己的眼睛呢,干涸、荒寂、阴冷、绝望,没有光明,没有一丝温暖,只有无尽的黑暗。

江雪想到这里,开始感到切齿般的嫉妒。她努力的克制自己,冷静自己,反而更加烦乱不安,只能起身离开。

夏暖能感受到江雪对自己的敌意,却不清楚原因,她在猜想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让江雪难受,从而迁怒于自己。

回到诊室,一名老年女性蹲在门口,她没有戴口罩,夏暖能清晰的看到她蜡黄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中带着很多血丝,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像两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里,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出了口子。

夏暖赶紧冲过去扶起她,找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医生!有没有水,我渴死了。”

夏暖手忙脚乱一阵翻柜子,终于找到一瓶矿泉水,递给她。

她迅速接过水,迫不及待拧开,上下唇扣住瓶口,仰起头‘咕嘟咕嘟’痛饮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只见瓶底了。喝完之后顺手就把瓶子捏扁,装进了随身挎着的袋子里。

夏暖炙热的目光,让她回过神来,讪讪一笑,有点不情愿掏出刚才那个捏扁的瓶子,欲拒还迎的递给夏暖。

“医生,这瓶子,你应该不要了吧!”话没说完,手已经缩回去了大半。

夏暖摇头,说:“我不要了。”

“好的、好的!”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瓶子‘丢’进了袋子,又确认了一遍,“医生,这瓶子你真的不要啦?”

“是的,阿姨,我不要了,给您啦!”

她微微一笑以示感谢,心安理得的收好了瓶子。头发有些微乱的她,额头一直挂着汗珠。

“阿姨您怎么啦?”夏暖问道。

“发烧10天了!不对,快半个月啦!”这会儿的阿姨虚弱得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模样,与刚才拿瓶子那‘手脚麻利’的精气神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也许,只有经历过人间疾苦的人,才懂得一个矿泉水瓶的珍贵。

阿姨叫李兰,五保户,无儿无女、夫亡家散,年轻的时候还有力气干活养活自己,现在快70岁了,只能靠捡瓶子捡纸板卖了换钱。

“还咳嗽!”说话间,李兰已经从衣服兜里拿出了两杯痰,硬生生塞到夏暖眼前,都快碰到夏暖的眼睛了。

夏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生怕痰液弄到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又小心翼翼的走近大娘一步。

“真诚、温暖!”是每个传染病科医生的‘职业宗旨’,可面对有些情况,他们也会害怕。医生不是神,他们也是人,和每个普通平凡人一样,他们也需要健康。

看着那两杯黄色、浓稠、带有血丝的痰液,夏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在结果出来之前,没有人会知道,这两杯痰液里存在多少病毒、细菌,它们是否具有传染性,它们的致病率、致死率有多高。

所以,咳嗽礼仪非常重要,当众咳嗽要讲究。

“我听说口炎检查是免费的吧,医生!”李兰问。

“对!”

“那拿去检查吧!”

“我开个肺的片子给您!”

“不不不!我不拍!我没钱啦!”李兰连忙拒绝,有气无力的说:“我只有50块钱了,开点咳嗽药,车费,还要买点面包。”

“阿姨,国家有政策规定,像您这种情况拍片子是免费的。”

“真的啊?那拍一个吧!”

一听不要钱,李兰两眼放光。倒也不是因为爱占小便宜,而是因为穷怕了,饿够了,一分一厘的钱都要精打细算。

衣衫褴褛、穷困潦倒、不名一文、饱经沧桑,这样的人群,怎么腾得出钱来看病。

李兰的结果出来了,肺结核没错。

夏暖盯着手里的报告单,沉重、萧瑟的情愫悄无声息从心底蔓延开来。

“我大概也猜到了,我这病,跟我亲戚家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好像叫肺结核。”李兰出乎意料的淡定从容。

夏暖一脸惊讶。

“电视里还说这是传染病!会死人的!”李兰还是很平静。

“阿姨,好好吃药,这病能治好的。”

“治不好!治不好!不要费那钱!”李兰连连摆手。

“阿姨,这病,国家免费治疗的。”夏暖摸清了李兰怕出钱的心理,一击即中。

“真的?那我就试试看吧!”

最终,李兰拒绝任何检查,拒绝任何辅助药物,只接受抗结核药物。

夏暖不停的解释抽血检查和相关辅助药物的必要性,李兰一律回绝。

把结核药交到李兰手里那一刻,夏暖整个人都是抖的。

“别担心,医生,死不了的,就算是真的死了,也不找你麻烦!”李兰看着急白了脸的夏暖,反过来安慰道。

“可是……”

“不要可是了,你说了好几个可是了,丫头!”可能是很久没有感受过来自别人的善意对待,此刻遇到夏暖的真诚、温暖,让李兰心生一丝丝感动。

“阿姨,您一定要坚持吃药,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来找我!”看着李兰走远,夏暖还是不放心,追上去千叮咛、万嘱咐。

“知道了丫头,我一定会好好吃药的,等病好了,我还要去亲戚家看电视剧呢!那电视剧可好看了!”

李兰饱经风霜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塌陷的眼窝与突出的颧骨折在一起,那双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浑浊却温润,透着一股祥和淡定,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夏暖,什么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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