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出殡的那天,梨白一直站在西院里默默地看着。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就像幼时的她,看着阿娘躺在木床上,突然之间,手指不会动了,心跳停止了,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整个过程,平阳侯一直默默无言。但梨白看得见,他的眼底有着浓郁的散不开的悲伤,像是有一层氤氲的雾气,覆在他的身上。
“去把那株桂树砍掉。”梨白听见他淡漠地吩咐道。
“南疆的亡灵蝶,双翼上的磷粉,是能够让人陷入昏迷甚至死亡。幼年的我,曾因此一度昏迷。白,当你栽下这株桂树时,我就已经清楚你的来意。”他又道。
“但我没有阻止。我在赌,赌这么多年在浣花谷朝朝暮暮的陪伴以及我作为兄长曾为你挺身而出,足以让你消除仇恨。可我……”他顿了顿,长叹道,:“终究是输了!”
青寒师兄?兄长?
是了!那还是在很久的时候,那时候的梨白还在平阳侯府,总会遭到府中其他同龄的孩子的排斥与捉弄。受了欺负的她也不敢去找阿娘哭诉。阿娘在府中的日子亦是不如意。她总会一个人,像是某种受伤的兽类,蜷缩在后苑假山的石洞里,偷偷地哭泣。
而那一天照常躲在石洞里的梨白遇见了他。
那时的他身量也很小,眼睛却出奇的有神。你怎么在这里啊?里面这么黑。他问道。
幼时的梨白自尊心极强,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除了阿娘,她拒绝和府中一切人接触。她憎恨他们。
而在那天,他对梨白说,别怕,你是我的妹妹,我会保护你。
她突然之间很感动。
在那样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你知道迷蝶谷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亡灵蝶吗?”他又道,:“在迷蝶谷竹林后边有一大片曼陀罗花丛,是师父亲手栽下的。幼年的一次贪玩,我无意中看见师父将谷中抓来的男人,女人,孩子扔进花丛中,供灵蝶吸食血液。而灵蝶就以此为生。它之所以美丽,是因为罪恶。”
“其实师父本就来自南疆,而他离开南疆的目的,就是抓叛族的蛊女回去。当初你的母亲被父亲带回平阳侯府,师父无法接近,只得假借教授我武功的名义混入府中。然而因为外族男子的身份,无法接近女眷。于是,他在等待一个契机。”
“然而契机未来临之际,你以及你的母亲就被赶出侯府。所以早在当初师父收留你的时候,就已知道你的来历。”
梨白静静地听他说着。他低沉的嗓音里有一股独特的魅力,让她几乎有种错觉。他说的好像是其他人的故事,主角不是她。
没有爱恨,亦无悲喜。
时光静静地流淌着,感觉她好像回到当年。
那一年,躲在假山石洞的她,也是这样听着站在洞外的他讲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长沟流月去无声。
“所以呢?”梨白突然轻笑,像在讽刺,:“一切的一切又与我何干?我只知道我曾在这里不受人待见,过着寄人篱下般的日子,我只知道阿娘为了我辗转风尘,四处飘摇,最后在那个破落的荒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她临死前望着西南边,眼角亦是流露出悔恨的光芒。”
“这个地方是这么不好?可是长大后的你依然选择离开迷蝶谷回到这里。你口口声声说是报仇。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明白,那些曾经害你和你母亲的人大都不在了。”
“而我的母亲只是一个生长于江南水乡的温婉女子,性格软弱,自幼便同素未谋面的父亲结下姻亲。而父亲当初为了你的母亲抛弃了她,她之所以会嫁过来,全是祖母一手包办的。她自幼被父兄教管甚严,直到嫁给父亲之后,遇见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就是曾偷偷带她去临安城外看桂花,她就将你的母亲视为知己。”
“她的一生从未做错过任何事,只是倾心以待你的母亲,却最后还被牵连。她一直在后悔,也从未开心过。”
“我原以为爱与善良可以感化你。是我奢求了。”
“心若磐石,又怎么会被捂热呢?”梨白苦笑道。
曾经的她以为自己的内心是一片湖泊,任岁月翻转,溅不起一点涟漪。她还天真地以为是自己心如止水,而今才笑话自己的狷介。原来它早已冰封千里,坚若磐石。
哀乐渐渐响起,灵堂上白色的纸钱在空中飞旋打转,披麻戴孝的晚辈,仆人,丫鬟,黑压压地挤了一屋。一阵阵嘤嘤的哭泣,其间又有多少真心?她无从得知。
梨白开始向门外走去,一步又一步,这一切渐渐地被抛在身后。莫名地,她感觉那块一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东西在慢慢变轻。
也在那时,那个老眼昏花的管家看见她,仿佛想起了什么,朝众人大喊,:“就是她。她是那个妖女的孽种。她是来报仇的。是她害死了老夫人。”
梨白已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似乎有一大群人全都涌上来。他们面色狰狞,拼命地捶打着她,而她又是那么地孤单羸弱。
她想起幼年,在侯府,被一群孩童,也是这样围着,拳脚相向。那时候的她孤单瘦弱,只能任他们欺凌。可现在的她发现,即使她身怀武功,在这一群面目可憎的人面前,依旧使不出一点力气。
在黑暗彻底来临之前,她缓缓闭上双眼。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慢慢变轻,甚至连呼吸都变慢了。是死了吗?是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抽离。
紧接着她仿佛看见流云的影子,临安的天竟是那么的蓝,那么的深远。她感觉鼻腔被一股淡淡的桂花的香气所包围,似是置身于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
青寒一手搂着她,施展轻功,掠过临安繁华的楼宇。梨白从未这么近距离地靠近他,无论是小时候,还是在迷蝶谷相伴的这些年。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透过温热的胸膛,格外清晰地传过来。
他又一次对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就像在她七岁那年,那个午后,在假山石洞外,他对她的承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