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高楼里看不见的花田边,顺着郊区的小路闲散的走着,何惊蛰眯眼感受着带有葵花籽清香的风,仿佛自己是这自由天地间的一只鸟,挥挥翅膀,他可以去任何想去却不敢去的地方。
“婆婆这会儿应该在院子里,一会儿就要到中午了,她不会在花田的。”
谷源惠蹦蹦跳跳的,视线碰到那间熟悉的小平房,谷源惠轻快道:“我去和婆婆打招呼。”
“婆婆——”
弯腰正在侍弄花苗的婆婆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瞧,带着小草帽,穿着如同向日葵一般温暖的嫩黄吊带裙的女孩儿,兴高采烈的朝她跑来。
“小谷呀?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
婆婆抱住身上带着阳光温度的谷源惠,细心的姑娘在抱住婆婆之前就收了力,稳稳的站住了脚。
“吃饭了没啊?”
婆婆擦去谷源惠摘下帽子后额间的汗,谷源惠灌了一大口茶水,摇了摇头,喘匀了气儿说道:“还没,等您的午饭呢!”
“坐下坐下,外面太阳毒的很,你先休息一会儿。”婆婆一听没吃饭,戴上了围裙笑眯眯道:“婆婆去做饭,你先和溜溜玩一会儿。”
“好!”
溜溜是去年谷源惠救回来被过路的车轧到的一只小土狗,浑身黄黄的,就和她以前生活的小镇上流浪的小狗一样。她不忍心,便抱着溜溜到了婆婆这里,婆婆一个人孤单,就留下了溜溜作伴。
溜溜是只母狗,这次来,没想到看到它的窝里面居然有几只小狗娃子。
“哇!溜溜下崽了啊!”
谷源惠双眼放光的看过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小狗娃,婆婆的声音伴随着柴火烧着的味儿传来:“对呀,前两天下的。”
谷源惠立刻迫不及待的把手机拿出来,给何惊蛰看:“你听见了吗惊蛰?快看,有小狗狗!”
何惊蛰此时已经坐在了院子里,与婆婆交流虽然紧张,但是耳机里谷源惠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松。何惊蛰直言是谷源惠的朋友,也来买向日葵的。婆婆便让他在那里稍等,她去田里选几棵观赏性的小葵花给他。
走之前婆婆指了指槐树下睡觉的小土狗,“这是小谷前两天抱来的小狗,叫溜溜。受了点伤,但是活泼着呢,你要是无聊了就和它玩一玩。”
婆婆话音刚落,手机那边谷源惠就嚷嚷起来,让何惊蛰快看小狗娃子。
何惊蛰一走近,溜溜就醒了,瘸着腿,摇摇晃晃站起来,尾巴欢乐的摇着。
“现在的溜溜还受伤着呢。”何惊蛰看到了手机那边可爱的小狗狗。他摸了摸凑过来嗅他,体积还很小巧的溜溜,笑道:“别舔,我的手上有颜料。”
谷源惠看着何惊蛰双眼放光,想起他之前眼睁睁看着自己撸猫时,那羡慕的快要哭了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今天你也总算是摸到了,不用看着我逗它们了。”
“嗯。”
何惊蛰笑的腼腆,可是那双腿眼睛啊,把满足写得清清楚楚。
抱着小狗娃子的谷源惠瞟到何惊蛰兜里的颜料掉了出来,提醒着:“颜料掉出来了……盖子也开了,小心点别让溜溜吃了。”
何惊蛰侧眸,伸手把盖子和颜料罐子拿起来。不满突然消失了的爱抚,溜溜晃着尾巴,把头拼命往何惊蛰手里钻。何惊蛰被溜溜扑了个正着,颜料罐子猛地倾斜,尽管他眼疾手快的挪开了,可那滴白色的颜料还是滴在了溜溜的身上。
“诶——”
何惊蛰话音未落,刚才还摇晃着尾巴求爱抚的溜溜,突然缓缓地、缓缓地在何惊蛰的眼里一点点变透明,直至消失。
“!!!”
手机里谷源惠那边也传来了不小的动静,何惊蛰手里的颜料彻底失控翻在地上,他眼珠钝钝的挪动,看向手机那边——
“……消失了?!”
谷源惠声音发哑,难以置信目光定定的看着刚才还睡着一窝小狗狗的空地上。眼前一窝的小狗,包括溜溜全部消失了。
就像何惊蛰看到的一样,慢慢透明,随后消失了。
“什么呀?”
婆婆拿着锅铲出来,估计是在里面听到了屋外的动静儿,谷源惠还在刚才那一幕的惊骇之中,懵了的大脑仿佛抓住了什么,身体先意识一部开始了不安的颤抖。
“溜溜……溜溜消失了……”
“什么溜溜?”
婆婆却是一脸疑惑道,对上谷源惠不可置信的目光,婆婆担忧的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不会是中暑了吧?快点喝点凉茶。”
“婆婆……婆婆?”谷源惠嗓子发紧,她无助的,近乎是哀求的抓住了婆婆的袖子,“您还记得、还记得溜溜对吧?”
“小土狗,小小的,我去年救回来的,养在您这儿……”谷源惠立刻去翻相册,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它还下了小狗娃子呢……今天,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休息!”
谷源惠手指颤抖,翻到去年的相册,一张张划过——没有。
“怎么可能……?!”
谷源惠嘴唇仿佛瞬间消失了血色,面若死灰的看着自己的手机,再一次一张张看过去,向日葵有,和婆婆的合照有,甚至连她种花时,婆婆拍下的糊了照片也有。
偏偏那些大量的,记录溜溜的照片,都消失了。
“小谷……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啊?”婆婆拉着谷源惠软绵绵的身体坐下,给她倒了凉茶:“婆婆虽然年纪大了,可是也不会忘记自己养了一年的狗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把狗送给别人啦?”
“不会的……”谷源惠摇着头,无力地捂住脸颊,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笼罩在她刚刚盛满了希望的心脏上。
手机那边的何惊蛰很显然遭遇了一样的冲击,他握着手里的向日葵,沉默的站在烈日之下。
“谷源惠……婆婆,不记得溜溜了。”
何惊蛰冷静的出奇,但是颤抖的声线,和那久久凝视着打翻了的颜料罐的视线,昭示着他此时和谷源惠一样近乎失智的状态。
“它在我眼前,消失了。”
就在那颜料滴落的瞬间。
*
两个人忐忑不安的来到花田,白色颜料宛若时间的碎片,被天地法则遗忘。他们被狂喜洗礼,满心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可也是那滴白色的颜料,仿佛恶魔的血液,伸长了的爪子嘶吼着,高喊着“悲剧”。
他们犹如这北城的幽灵,失去了灵魂,游荡在街道上。
何惊蛰的状态还算好一点,他虽然在前不久刚刚苏醒了些许不切实际的幻想,随即很快被现实打破,但是相较于一直无限催眠自己的谷源惠,何惊蛰反倒觉得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
大概是有心事,连着回家这段路何惊蛰都没有太注意自己周围的人和车。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究竟这个时间的法则会是什么,为什么溜溜会消失。
而谷源惠的状态,可以称得上是糟糕了。
在婆婆家魂不守舍的吃了饭,匆匆道别之后,整个人犹如一具尸体,行尸走肉,机械的骑车往回走。
想什么?她还能想得出来什么?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智慧都用在如何与时间斗,如何与命运斗,如何与那场该死的不可能出现的车祸斗!
她精疲力竭,她像一个信徒一样每天祈祷,像一个传销头头一样一遍一遍的给自己洗脑。她没办法用毕生所学的知识来说服自己,来帮助自己,这个世界用所有的见识、常识都来阻挡她,逼她低头——可她不!
她选择走旁门左道,去钻时间的空子。这见了鬼的世界又偏偏要给她点儿希望,让她这个如同干渴了数月的人在沙漠遇见水滴,循着那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拼尽了全力也要握住它。
到头来呢?这大概就是惩罚。
是笑话,是奚落,是对凡人想要逆天的冷哼和蔑视。
有人尝试过悲从中来喉间生锈吗?因为巨大的冲击和哀痛,喉头生出了铁锈味儿。如同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谷源惠在打开门,死水一般的目光接触到日历上“七月十号”的字样,喉间一痒,猛烈的开始咳嗽。
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一般,干咳,生咳,硬咳,喉咙里火烧一般,止不住的痛让谷源惠犹如肺痨患者,咳出眼泪。忽的喉间一润,谷源惠下意识捂住了嘴,伴随着剧烈的撕扯感,她的手间滑落了点点血迹。
若是上火了,她大概此时还能多咳些血出来。
明明是被阳光关照着的屋子,充满了温暖的味道,谷源惠却觉得好冷,客厅冷,卧室冷,哪里都冷。
这不是她第一次如此想要把自己裹起来,上一次是得知何惊蛰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
她极慢的把手上嘴上的血擦干净,拖动着步子窝在沙发上。本能的抱住自己的膝盖,谷源惠把脸埋进臂弯。
万念俱灰,信念瞬间的崩塌,让这个从来都是坚强,不允许自己过分沉浸痛苦的姑娘,深深的埋进绝望的沼泽。
抱歉啊惊蛰,这一次、我好像没办法走出来了……我没办法告诉你,我能行了。
眼眶很热,想要流眼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哭的太多了,此时此刻,最应该让她放肆的宣泄情绪的唯一途径,也被她提前挥霍一空。流不出眼泪,连大哭都做不到。
谷源惠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了。
盎然生机的屋子里有花,有阳光,有被人精心摆放的家具,唯独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个乐观爱笑的女主人。
她与何惊蛰的视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谁挂掉了,失魂落魄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谷源惠短短两周经历了太多次绝望,爬出绝望、束手无策,逼迫自己想出办法、看见希望,最后再次失去希望。大起大落,耗尽元气。
“铃铃铃——”
是何惊蛰的微信电话。
谷源惠记得何惊蛰对她说的话,她不可以让何惊蛰联系不到她。
接通的时候,谷源惠张了张嘴,依然发不出声音。
“谷源惠?你怎么了?”何惊蛰眼神很亮,里面甚至还有些许的释然,可是半天不说话的谷源惠让他刚刚还轻松一些的心情瞬间跌落,谷源惠指了指喉咙,摇了摇头。
“……失声了?”
何惊蛰惊慌失措的往屋外走,“我、我去找李医生——”
谷源惠摇了摇头,在微信上发消息过去:“不用,我一着急就会这样。小时候有过一次,多喝点水,过几天就好了。”
“对不起。”何惊蛰看着无法发出声音的谷源惠,眼底聚起了泪花,他大概是谷源惠见过的最爱哭的男生了吧。
谷源惠摇了摇头,她连假装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破败、黯淡的眸子写满了疲倦。
何惊蛰心疼极了,手指摩挲在屏幕上,心底那抹最后的恐惧此时也被坚定取代:“谷源惠,你做的够多了。”
“你为我做的够多了,现在,你好好休息。本该属于我的事情,怎么能让你受到连累呢?”
何惊蛰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仿佛看穿了命运布下的一切机关,“一直以来我很配合你所有的计划,但是其实我自己是……没有信心的。”
“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改写。”何惊蛰看着谷源惠,硬着头皮还是说出这个让人心碎的事实:“我终将会有一场车祸,会有成为植物人的结局。”
“不要为我难过谷源惠,”何惊蛰见不得她露出那样的表情,垂下眼眸,深吸一口气,视线穿过手机,看向客厅外的广阔天空——
“我即将要去赴约了,”他眸光里星星点点,意有所指,仿佛一切都释然了:“谷源惠,我们一起看一场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