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生从没想过长生，她想要的，只是复活一个爱人。

*

她的世界一直都是吵吵闹闹，南方的小镇四处都是温软的方言，即便是骂起人来也叫人生不起气，只当是听不懂就可以。她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了大学的人，和邻居一起去了北城上学。

她有所有的女生都会经历的懵懂青春，孟旗是工程院最受欢迎的男生，成绩好，又高又帅。她喜欢上他不奇怪。

那个时候李素生爱笑，爱闹，不会做饭，经常会弄出一些黑暗料理。她相貌普通，却因为十几岁的年纪，像一朵新鲜的玫瑰，即便是简单的青春逼人，也让人忍不住为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沦陷。

孟旗喜欢那个看着不靠谱，却是医学院年年第一的女生，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她出现了，他恰好心动了。

毕业之后孟旗创业，李素生读研。

孟旗脑子聪明，生意小有成就，李素生脑子也聪明，成绩很漂亮。她硕士读完就被一家生物所招走了。

她与孟旗的未来，就是从这里，彻底被搅乱的天翻地覆。

在生物所工作没两年，从小一直照顾她，大她几岁的邻居哥哥死了，一家三口只剩一个小孩儿。小孩儿刚出生的时候她还去看过，抱过，眨眨眼他就长得这么大了，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任人辱骂。

她牛脾气上来了，冲上前，堵住他的耳朵，朝那些骂他父母的人瞪过去。她却吵不赢他们，话都说不清楚，只知道一个劲的说：你们什么都不懂！

小孩儿叫惊蛰，乖乖的，从不吵闹。李素生收养他不是冲动，惊蛰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父亲也是家中独苗，没有别的亲戚。母亲那边的人态度很冷漠，李素生舍不得让他听见，便自己进去说。

结局是她气的脸红脖子粗摔门而出，牵着惊蛰回到了自己的家。二十几岁的单身姑娘，早早的就当起了妈。

可是她连自己都照顾的够呛，与何惊蛰两个人经常干出一些蠢事。厨艺没上进，给她和何惊蛰制作蹿稀药倒是愈发精进。

把惊蛰接回家没几个月，她的工作就没了。悄悄带着没报告给公司的研究成果，她在家搞起了研究。所有的开销都靠着她自己那点积蓄，后来惊蛰病了，要吃很多的药，终于是彻底压垮了这个贫穷的家。

孟旗也是才知道，他还没结婚就有了个九岁大的孩子。

他的公司越做越好，也越来越忙，当发现自己与女朋友将近两个月没联系的时候，他内疚极了。

两个人都不是黏人的性子，几周不联系常有的事，但是两个月，实在是说不过去了。

等他打过去电话才知道这两个月，女朋友工作没了，带着孩子在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

李素生不让他来，本来钱都不想要，但是孟旗说：那惊蛰呢？你要怎么养他？

于是靠着孟旗，李素生和惊蛰算是过的舒坦一些了。

当她再一次见到孟旗的人时，孟旗已经快要死了。程启书开了一个小职员，孟旗看中那个人的才能，头铁的接收了他。本以为程启书要对他的生意下手，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枉顾律法，直接杀了孟旗。

冰冷的身体比她摸过的任何一具尸体都要凉手，她怎么捂都捂不热。

她向来冲动，这一次也不例外。

活人实验她不敢找人做，但是拿自己做，她眼睛眨都不眨。

成功了。

她以为，这次的复活，是一个惊天而隐秘的意外，除了死而复生的孟旗，一切很正常。

孟旗公司越做越大，没多久他就娶了李素生，F公司和L公司成为国内两大手机公司。

豪门生活没有影响到李素生的实验，她一直在监测自己与孟旗的身体状况，除了细胞分裂，新陈代谢比普通人快很多，没有特别大的异常。

而惊蛰却一天比一天衰败，他已经连卧室都不出了。

李素生隔着门，同他聊天，回应她的，只有不知其意的几下敲门声。

后来，她渐渐听得懂惊蛰的敲门意思了，两个人隔着门，一个说话，一个敲门。

何惊蛰离开的那一天，是冬天最冷的时候。

李素生等不来敲门声，女人的直觉让她心脏跳动的不正常。破门而入时，他已经走了很久了，手边是空了的安眠药罐子。

卧室里贴满了打印出来的照片，海边的浪花，山野的萤火虫，乡间的花田，凝着露水的勋章菊。

是他不曾见过的人间好景，是他碰也不敢碰的世界。

何惊蛰走不出来，可是每一株苗都是向阳的，他的窗户紧闭，花藤缠满了窗框，直到枯萎也没有勇气探出一点苗。

何惊蛰为F公司带来的价值，是除了孟旗与李素生之外，唯一能够证明他曾活过的证据。

这个时候，是李素生第一次感觉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当身边的人都开始长白头发的时候，李素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镜子里的女人还保持着二十几岁的容貌，枕边的人也是一副青春面孔。

可是身边的同僚，已经到了中年。

他们衰老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细胞分裂的速度。

【我们，会不会没办法老去？】

当他们躲起来，在幕后管理F公司时，岁月告诉了他们这个答案。

李素生和孟旗活得太久了，他们从一开始的新奇，庆幸，到烦躁，恐惧，麻木。无法老去让他们不敢交朋友，不敢有后代，住的地方隔几十年就要换。

这个世界很大，但是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

见证人间的变化，如同看一场电影，从兴荣繁盛，到颓败衰亡。

当这个世界一点点没了蓝天，没了新鲜空气，当所有的新生孩童以为这个世界本就是黄沙漫天时，生于阳光下，晒过几百年前不伤人的太阳的李素生，无法告诉这时的人们，阳光打在皮肤上，不会灼烧你，它很温柔。

所有见过鲜花飞鸟的人们永远葬在了过去，唯有他们二人要在这个逐渐死亡的世界挣扎。

冰川融化，无数的史前病毒顺着大海河流，渗入了这颗星球。

如同一场复仇，残存的动物宁可被这病毒感染，异化成看不出原来模样的怪物，也不愿被人类捕获，进肚子，或进市场。

这颗星球从不叫“人星”，而是“地球”。每一个活在这里生命，都是居民。人类，不过是其中之一。

这场战斗的号角，在第一个灭亡的种族死前发出哽咽时，就打响了。

当这个世界的人类全部死亡，也会有更加耐活的生命存在。它们可以创造出属于他们的文明。

李素生死不了，但什么也做不了。她想要的，不过是爱人复活，不是人类复活。

流出悔恨泪水的人，不是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他们活在漂亮新鲜的过去，赚得盆满钵满。尝到恶果的，是生下来一口干净空气没有呼吸过的后代。

那些孩子们在被变异的动物杀死前，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问她，书里的夜晚有月亮，那你们就不用路灯了对吧？

有月亮的夜晚的记忆太久远了，她已经想象不起来了。但是路灯还是要的，她告诉他们，月光温柔，不像太阳。它只能照亮你一个人，前方的路，还需要路灯指引。

当北城最后一个人呼吸微弱的躺在她怀里时，那个人把沾了血的卡片给她，卡片里的向日葵花田被血磨花了。她说她的愿望，是想去能开花的世界，去飞鸟不会吃她眼睛，允许她抚摸的世界。

他们想去，李素生的世界。

李素生从前不知道生命的重量是多少，后来见的多了，她觉得是一颗泪水的重量。但是当伙伴一个个离她而去，只剩下不老不死的自己和孟旗时，她重新定义了生命的重量。

把他们的尸体全部烧了，李素生舍不得他们融入这血污的泥里，便在高空撒了。

生命的重量，是一次回头时，带起的风。

她要回去，要让活在太阳不烧人的世界里的人，回头。

她与孟旗的复活，是人类的一次复活。

他们来到人类基地，用自己的血为剩下的人留下希望，看到活下去的希望的人们，为他们提供了一切他们的所需。

时光回溯，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时光回溯只有三次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你们不可以使用。】

她和孟旗的寿命足够长，可以再经历一次，但是这些人一旦回去了，就回不来了。

如果他们都回到了过去，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一个人类都没有了。所有见过这个死亡的世界的人都回到了安逸，就没有人还记得那一口苦涩的空气有多呛人了。

这是这个世界留给人类最后的考题，是逃，抛弃混乱的家园，还是留，复活这颗星球。

*

何惊蛰活过了二十五岁，并且拥有了家庭，是李素生觉得回来之后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哪怕他是因为有人再一次使用了时光回溯，才得以改变的命运。

未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逼得他们再一次使用了时光回溯，并且弄错坐标，差点把何惊蛰和谷源惠带过去。失联，破例使用时光回溯，召唤……这一切都在告诉李素生——他们快要撑不住了。

“旗子，做好了吗？”

孟旗点了点头，“放心，时空很稳固，进多少人都没关系。”

“好。明天，开始第一轮筛选。”

李素生握紧了拳，空洞洞的屏幕上一点未来的讯号都没有。那群孩子不知道是生是死。

活了数不清岁月的心，早已冷硬成冰。她看着窗外的暖阳，鼻尖是玫瑰的芬芳。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你们忘记了去保护它。窗外用小石头砸着流浪猫的孩童笑声尖锐，母亲看了一眼，只是笑着继续与好友聊天。

你们可曾知道，有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在未来为了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苦苦等待，花香鸟语就在眼前，他们却选择了破败衰亡的未来。

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爱他们的家园。

李素生的眼神死死钉在楼下惨叫着逃跑的流浪猫身上，最后的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

那她就做这个恶人。若是能够让未来的人能看见葵花田，看见夜空的月亮，让那群孩子可以摸到不吃人眼睛的鸟，再大的骂名，她都可以背。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所有人的，怎么可以只让未来尝这颗恶果呢？

“所以，都来看看吧。”李素生轻声说道，她要给所有被选中的人编织一场梦，“来看看人类的未来。”

*

这座城市在某个夜晚，无数人眼前一黑，再次醒来都站在陌生大厅里，所有人呆呆的听着那道俏皮的女声——

“欢迎来到，钱小姐的梦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