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色渐晚，明月初升。

一艘大船于江北缓缓驶出，停于水寨所夹河道中央。

船上千灯齐亮，将高挂的“帅”旗照的通亮。

旗下一人安坐。

“是丞相。”

水寨诸士卒纷纷向此侧目。

“诸君，饮酒。”

曹操抬手示意文武诸将不必拘束，自己则双手持爵，敬向蒋干。蒋干一饮而尽。

“有酒有肉，岂可无舞助兴？”徐晃拔剑起身，一指张辽，“张文远，可敢与我剑舞？”

“有何不敢！”

张辽拔剑起身。

曹操哈哈大笑，轻轻摇头：他俩哪懂舞剑？这分明就是直接打了起来。

果不其然，长剑没几下就卷了刃，两人扑倒在地，互相厮打。

舞剑变成了相扑。

“子翼，怠慢了。”喝了没多久，曹操向蒋干告罪。

“曹公请便。”

“仲康！拿我槊来！”

许褚拿来一根马槊，那马槊一丈有余，刃长二尺，通身漆黑，锋刃宛如银雪。

曹操探手取下马槊，跳出酒案，双手握杆，左右一震，直接将张辽与徐晃弹飞分开。

“主公！”

两人爬起跪倒，望向持槊曹操的眼中全是狂热。

“我持此槊，破黄巾、讨董卓、擒吕布、灭袁术、收袁绍，深入塞北，攻灭乌桓，直抵辽东，纵横天下，真全大丈夫之志也！”

曹操斜持长槊，边说便走，路过一将酒案，拿起酒壶便一饮而尽，大笑不休。

“主公！”

诸将各自举杯，同饮杜康。

“诸君！可还记得白狼山下！”曹操将槊一舞，锋刃寒光一点，直透苍穹。

“记得！”

坐中诸将纷纷激动起来，文士左右望望，颇为不解。

“白狼山下，是谁率先破阵？”

“征西将军！”

“白狼山下，是谁斩将夺旗？”

“征西将军！”

“白狼山下，谁为乾坤第一功？”

“征西将军！”

“白狼山之战。”曹操仰望星河，“文远，你来说！”

“建安十二年八月，我军急行贴近柳城，先锋五万骑，骤然遇敌二十万！”

“士气大沮，行列大乱，将兵纷纷惊慌南顾，人人意欲北逃。”张郃出座一跪，虎目含泪。

“是时，征西将军被重铠橐弓坐槊，一骑绝尘！”徐晃抱拳接话，双目赤红。

“尊者当先冲阵，亲冒弓矢，高呼酣战，挺身陷阵！”曹纯离座对着曹操一跪。

“我军大振，虎豹相随，摧锋而进，势如破卒！”张辽重重一拜，激动难以言明，“主公！文远此生，甘为主公赴死！”

吕布的勇，是因他自身的武力。可那时，他面前的这位主公却是迎着必死而上。

“文远，你来指挥。我曹孟德，绝不会败在这里！”

那是一场梦幻般的战役，数十万骑兵在平原上一次又一次的对冲，持麾指挥的张辽站在白狼山上，看的无比清晰。

轰！一声，人仰马翻，两军对撞之处，尽皆化为肉泥。

每一次，每一次张辽都以为是自己这方要崩溃。

可每一次都挺了过来。

那手持马槊的将军并无多少勇力，可他就像是上天眷顾的战神一般，没有一个人能将他刺下战马。一股无畏的勇气，一股必胜的信念，从他瘦小的躯干上传遍全军。

轰一声，轰一声，轰一声，没有一个人后退，二十万敌军，被五万骑兵冲的步步后退。

没有什么计策，没有什么阴谋，没有什么诡计，就只是硬碰硬。

二十万乌桓铁骑被五万中原骑兵冲的步步后退，依次崩溃。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身影！征西将军！

“甘为主公赴死！”

诸将单膝下跪，纷纷齐喝。

“我不要你们死！”

曹操翻转马槊，锋刃向下，重重一顿，插入木中，探手从怀中取出一面大旗，迎风一招，上面赫然是“征西”二字。

“操之平生，本只欲死后得一征西将军刻于碑石之上。然则不幸生于乱世，大丈夫，岂可不以平定天下，安邦定民为己任！”曹操将旗一扬，拔起马槊，刷刷几下，在空中将大旗斩为布条。

“主公！”

诸将盯住曹操，那旗帜只是一块破布，眼前这人才是指引他们的旗帜。

“平定天下后，我曹孟德要称王，要称帝，要建一个大大的疆土！”曹操语出惊人，坐中文士纷纷掩面装聋，众武将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封狼居胥，永保西域，扫荡吴越，南征蛮族。青史昭昭，随意著我美恶，我只留后世一个万代盛国！”曹操持槊转身一周，“诸君，与我一同见证！”

“末将张辽！”

“末将徐晃！”

“末将张郃！”

“末将于禁！”

“末将曹仁！”

“末将曹洪！”

“末将曹纯！”

……

诸将齐齐一喝：“定不负主公！”

“末将张卫国，定不负主公。”黑暗里，一人轻声呢喃。

曹操哈哈大笑，站到船头，将长槊一招，全军大宴，整个江北，欢声一片。

“此情此景，当有一歌。”曹操回身长槊一挑，挑起一爵，探手一接，向旁边一伸，自有侍者为他倒酒。

“我为曹公歌之。”蒋干起身，“如此方不负曹公相知之意。”

“哦？子翼欲作何歌？”曹操满饮一爵，已然酒酣。

“正是曹公所写《短歌行》。”

“好！子翼为歌，诸君和之。”

蒋干朗声而歌，歌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皎皎如月，何时可辍？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哈哈哈，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曹操开怀醉倒，许褚连连扶住。

蒋干则踏上一叶轻舟，朝曹操一拜，向暗夜飘去。

他是江湖闲散人，本就不该去沾染世间名利尘。

星河下，长江宛如素练横于大地，夜色中，一叶顺江而下的轻舟中，蒋干拿出一张纸来。

这是蒋干从荆州带来的纸。

纸上只写了一个时间。

玄德公，我信你。

我信你就是天命。

蒋干望着江北的灯火，转头望向江南，脸上露出笑意。

我信你是天命，所以这次，在下要失信了。

他将那纸随手一丢。

纸张随风飞舞，沉入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