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轩内,桌上的茶壶、果脯早已誊空。
扫了一圈,苏野却是将一个脂粉盒取来,当作姜杨氏母女孀居的屋子。一张方型砚台,代替了临街开设的冯氏铁匠铺。
并按原有布置,用草纸围了一道直角防风围墙。
一颗柿子,代表老狗阿黄。
一片枫叶落在当年挖出死乌鸦的区域,代表已经身死的姜杨氏。
在这之后,苏野又取来两根茅草。
捻了一根悬挂农具的铁链,拴在代替铁匠铺的砚台上。
最后则是那用来悬挂淬火铁器,等待自然冷却的立柱;以及立柱顶端,用来悬挂兵刃的铁制角杆。
到得此时,已经万事俱备。
“大伙都去过姜杨氏寡居的院子,想必这些陈设,也都明白代表着些什么。”银杏轩内,苏野率先在床沿坐定,百无聊赖的等着两人收集线索。
“听账房所言,杀人凶器为铁链。”
“炮制毕方杀人案的工具,则是铁水和岩盐。”
“冯金氏尸身,被冯炎砌在墙里。”
吴天养似是又从账房先生处,得到了一些线索,便随口说了出来。栾小侯爷则仔细盯着木制脂粉盒,开始回想探秘当晚,苏野的所作所为。
“没猜错的话,知白老弟用手帕包回来之物,便是岩盐。”
回忆间,栾云逸兀自皱了皱眉:“可那岩盐,和崩断的门轴,又有甚关联?”
“无甚关联。”
苏野抓起一块陆明川让人送来的杏干,咬了一口。
甜香浓郁,略微返酸:“不过这二者,都将姜杨氏的死,指向毕方杀人案。”
“铁链从门轴上方穿过?”吴二公子终究有法曹背景,想到苏野说的凶器是铁链,很快就想到更多细节。片刻之后,却是孤疑又起:“可若进门的是阿黄,铁链为何又到了齐人高的门轴位置?”
“难不成是冯炎进门之前,将铁链绕过了门轴?可据盲女和凶手的供述,以及现场勘查,阿黄的确死在屋里,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吴天养额头处,开始见汗。
“......”
苏野不答。
“立柱?”
终于,在沉默了一盏茶工夫后,吴二公子目光蓦地变得炽烈起来。刹那间,便明白了苏野所说的残忍。
“盲女看不见,所以拖着铁链进门的......”
“不是阿黄!”
一直将肃武宗那句“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当作立法根本的吴天养,面色瞬间变得灰败无比。
“恶徒冯炎,人人得而诛之!”
“可据姜婉儿所说,舔她手背的是阿黄?”发散性思维稍弱一些的栾云逸,头脑有些发懵。毕竟在刚接触东郊盲女案之际,苏野就曾问过,缘何笃定是老狗阿黄救了盲女。
为此,他还特意让管家寻了一条狗来。
颗粒明显的狗舌头,舔舐感和人截然不同。
“地上的岩盐......”
因为耸人听闻的虐杀,心智已经破防的吴天养,耸拉着头回应。
到得如今,他已经彻底掌握了冯炎的虐杀手段。
--诚如苏野所言,阿黄早就死了。
俄而冯炎模仿阿黄的惨叫,骗姜杨氏出门,击倒后伤了舌头。
随后套上脖链,一步步跟随双臂重伤的姜杨氏进门。直到孀居多年的岳母爬到盲女床前,用沾满岩盐的舌头,提示爱女逃跑。
方才猛拽铁链,凭空将姜杨氏的尸身,移到炉火旁。
开膛破肚,灌下滚烫的铁水。
整个过程,残暴冷血。
令人发指!
“吴明志,彼其娘之!”听得吴二公子说,那舔盲女手背的,不是阿黄。后知后觉的栾小侯爷方才踹开房门,骂骂咧咧着逃下楼去了。
......
“可他为嘛,刻意将阿黄的死亡时间延后?”
据之前官差呈送的卷宗记录,以及僵直程度,都和盲女供述的别无二致。
姜杨氏死在阿黄之前!
“那明志兄可否回答我,为嘛冯炎已经下聘,还要如此残忍的杀了姜杨氏?”苏野没正面回答,人心啊,哪能一言蔽之?
若是恨到极处,又怎么可能让对方轻易就死?
苏野猜测,很可能是姜杨氏撞破了冯炎藏尸墙壁的秘密。
唆使女儿离开。
结果那丧心病狂的冯炎,便在夜深人静之际,当着盲女的面,残忍的杀了姜杨氏。爱莫能助,足够让一个母亲死不瞑目!
而之所以苏野如此迅速,就让吴冠文捉了恶徒。
除了觉得其丧心病狂外,还因为第二次夜探铁匠铺之际,冯炎对他起了杀心......
......
“法之一途,是让布善者得善终,行恶者得恶报。”
银杏轩内的梅子酒,已经空了三瓶,吴天养依旧不能平静。苏野摇了摇头,索性换了个话题:“据子晏兄所说,他的立术的根本,名为“求相知”。”
“便让我猜猜,明志兄立法的契机,又是何物。”
片刻之后,红衣少年眯起双眼:“不逾矩?”
“.......”
听得苏野的推测,吴二公子当场愣住。
半晌,方才颤声道:“你如何得知愚兄的格物契机?”
法家格物,类似于佛门慧根。
讲究大道独行。
要能立身,切入点注定刁钻。稍有不甚,此生便只能终老养气境,不过比普通贩夫走卒,多出十几二十年的寿元。
法家一门,势术法。
势宗,笼统而言,是指皇权统治下的衍生权利。
术宗,则代表权术,其中最为著名的分支,便是官道一脉。身居高位者,大都精通权术,才能将权柄牢牢抓在手中。
法宗,即为法律及法令。
......
同这俩二世祖厮混了这么久,苏野对他二人的选择,自然有所耳闻。
吴天养,选择拜入法家一脉,法宗门下。
栾云逸,则是术宗弟子。
以栾小侯爷对他的了解,苏野断不会喜欢风云诡谲的官场,以及其中的鸡鸣狗盗。说出自己的立术根本,算是情理之中。
但心思缜密如吴二公子,却轻易就被人点破了格物契机。
远比毕方杀人还要恐怖!
且苏野所说的切入点,和他圈定的“不黜矩”只差一个字,实则却是比他的立法根本,还要精确太多太多。若是两人同时运用这个格物契机,去挑战法家九品的开法境界,他注定会一败涂地。
“明志兄不是说过,睡完芸娘睡红鸾。”
“风流而不下流,不失君子之仪么?”
见得吴天养已经从盲女案中抽离出来,苏野便又揶揄了一回。旋即就见前一刻,还怒火中烧的吴二公子,涎着脸凑上前来:“知白老弟,将这格物契机借我。”
“......”
什么骚操作?
慧根一样的格物契机,岂能随便借用?
见得吴天养手足无措的模样,苏野不由得一阵莞尔。却还没放过这个为了赖他银子,便草率拖人入局的吴家纨绔:“承明志兄吉言,若是苏某能拜入法宗门下,定然前途无量。”
吴二公子:“......”
直到法曹家的二公子,眼见就要哭了,方才挥了挥手:“什么劳什子法宗,不过是一群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这格物契机不要也罢;在这之前,还得劳烦令尊,帮我收集一下牧州成人礼的相关卷宗。”
磨过小半夜,直到苏野让他去寻冯炎妖变的丹药。
吴天养才心安理得的去了。
条件交换,还算有点法宗弟子的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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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会是姜婉儿?”
转过天来,小雪已经过去十日。
距离杜夫子的旬考,也只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早起的苏野,却是无心读书,目光呆滞的“看着”脑海中的诡异身影。
这身影,在他第二次探查冯氏铁匠铺时已经出现。
同时显露的,还有那些类似于山间灵气的诡异线条,遥遥笼罩在天幕上空。偌大个牧州,仿佛成了一张浩瀚无垠的棋盘。
影子出现之初,只是隐隐绰绰一片。
苏野以为是《牧州经》范围进一步拓宽,便也没太注意。却在抓到冯炎之后,这虚影蓦地变得凝实起来:此时的姜婉儿,孤零零的坐在母女二人孀居的屋子床头。
双眼无神,一动不动。
仿佛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若说东郊盲女案昭雪之后,最大的慰藉者,应该是姜杨氏。为何这《牧州经》,呈现的却是姜婉儿的身影?”
通过这七八日的查探,苏野也大致了解了《牧州经》。
--是类似于栾云逸“求相知”,抑或者吴天养“不逾矩”之流的立身根本。
见状,挠了挠头。
“姜婉儿凭空出现,难不成是要我在这《牧州经》的基础上,重新寻找适合自身的格物契机?”
黄龙士来银杏轩当晚,苏野便曾和他讨过修炼事宜。
首当其冲,便排除了习文,辅政的选项。
悬壶济世这样的事,同样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庸医误人,若是没有济世救人的决心,还是别去趟这趟浑水了吧。
诚然,最重要的,还是被苏二郎的死缚住了手脚。
要查明真相,就得和官家打交道。
故而法家,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以苏野前世在体制内待了六年,才跳出来,签约了朋友电视台.罪案现场的经历而言。
直面权力的法宗和术宗,于他心性不符。
剩下的,便只有势宗一支。
“可以我目前的戴罪之身,又何从接近法家大势?”
《大肃律.职制》篇,开宗明义第一句。
便是:凡杀人者,不得述职。
独自在窗台上坐到下午,苏野方才有了决定:“势字拆开,莫过于执刀者也。匹夫之怒,尚能举国缟素。”
“既然如此,又何须拘泥于区区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