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神情与方才无异,看不出满意与否。
邻近的亲王、宫妃却再一次凛了心。
这样的态度仿佛昭示着一个理所当然。结果本该如此,太子的地位不容质疑。
借大射之礼,助明燎立威,君恩似海,谁敢质疑。
惟有姜云的目光始终追随明燎。
他沉稳,冷厉,箭无虚发。
星藏锐芒之中,击破天风白云,明燎的四箭一气呵成,不见瞬息犹豫。
她想起了一件从未说与旁人的事。
当明燎回到皇帝面前,平静而威严的眼神唤回姜云的思绪,她不曾与旁人齐声道贺,只恬静地笑了笑,等着他走向自己身边。
他还是这般模样。
大礼照常举行,明燎忽然笑出声:“胜败已然分明,太子妃以何物做赌?”
方才那一句戏言,他这就还了回来。
姜云狡黠一笑:“我自然赌殿下一骑绝尘,技惊四座,群臣拜服。如此看来,是我胜了,殿下可要给些奖赏?”
明燎轻嗤:“油嘴滑舌。”
两人的声音很低,他们又独列一班,自成一体,除了近在咫尺的皇帝之外,没有人发觉太子和太子妃竟在这般场合开起来玩笑。
皇帝也只淡淡瞥了一眼,仿佛无事发生的样子。
帝王的威仪、气魄和胸襟,由此可见一斑。
姜云暗暗感慨,这就是大雍的天子。
千载礼仪之邦,却有一个不重规矩的帝王。
小至夫妻闲话,大及领射礼法,皇帝对他们的纵容和放任足以震惊天下。
不说后无来者,但姜云饱览群书,敢说一句前无古人。
皇帝不在乎他们的行为举止,也不在乎祖宗规矩,只要能为他所用,无事不可改,无法不可变。
他需要以今日情景扰乱朝堂的视线,扰乱有心人的阵脚,就毫不吝啬宽容,任明燎尽情放肆。
太子和太子妃,也只是他手中一步棋而已。
姜云一心二用,并未因此放松对场中的关注。
几位长辈王公依次射出四箭,脱靶之人自行罚酒,众人贴耳谈笑,循着往日习惯说了一些场面话,逐渐恢复了平淡和从容。
然而在接下来这位年轻亲王起身之时,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间。
明燎扬唇轻笑:“来了。”
这两字更淡更浅,连姜云也听不真切。
襄王明澜。
在座之人恍然察觉到,太子领射所隐含的另一重深意。
至此刻为止,除了皇帝端坐高台,其余诸事与往日大射也似无异。
太子居尊,诸王为长,往日大射也是这般仪程。
在皇帝亲射之后,太子掀开大比序幕,待明氏皇族的长辈亮了相,他的对手就会登场。
此一代人之中,只有襄王能与太子争锋。然而今日他们无由竞争,太子已然不在大比之列。
天堑,鸿沟。
席间看不清高阶之上,但姜云站在此处,却也辨不出襄王的心。然而只看那一道挺拔坚定的身影,襄王的神色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人脑海。
温润君子,文雅端方,明澜进退皆有风度,即使在如今的境况之下,他也不失为一位知礼知敬的儿子、弟弟。
他始终如此。
姜云微微扬了扬头,试图用余光观察明燎。明燎察觉到她的举动,轻抬下颌,示意姜云不要分心。
“此处视野极好,太子妃不妨多看一看。”
他竟如同欣赏一般。
姜云失笑,顺着明燎之意放平了心。过了片刻,她又稍稍垂下眼,遮住一双似叹似笑的弯眸。
说其他人揣测上意,她不也做了一样的事?
太子殿下的一身淡然和坦然,旁人非但得不到,也着实学不来。
襄王的箭也利也疾,弯弓刹那,明澜浑身气势陡然一变。
利芒如电,直取靶心,席间静了一息,而后群情振奋。
这是继明燎之后,第二个箭如连星的人。
在座者勤习君子六艺,能中四箭之人不少,但有此等把握和底气的却数不出几个。
“看清了?”明燎含笑看向姜云,“今日瑾之未至,若无意外,他就是此次大比中,最为出彩的那一人。”
姜云感慨道:“襄王殿下温文尔雅,但也身手不凡。”
这般说着,她又仰着脑袋轻声问道:“往日胜者是谁?”
这是个颇为危险的问题,东宫和襄王府的种种争斗,哪里能摆到明面上来。
然而明燎却笑出了声。
也不止他,在另一边,皇帝闻言都摇了摇头,亲自为姜云解惑:“当然是贺将军。”
姜云失笑:“果然。”
她歪着头想了想,又道了一声“可惜”。
明燎扬唇道:“有失必有得,或许今日另有收获。”
“您是指”姜云若有所思,想到明燎口中“意外”二字,她也挑了挑眉,“黎渥王子?”
明燎道:“须兰黎渥此来,适逢大射之礼,西戎尚武,他总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藏拙卖俗,不露真艺。”
姜云再度叹道:“可惜。”
“您与襄王殿下势压群臣,是为理所应当之事。若贺将军在场,他就没有遮掩武艺的理由。”
明燎与明澜的射术实在高明,有他们这般自信的人本就不多,剩下那几位,或许还会选择退让,不与他们争头名。
尤其在太子离开赛场的情形之下,东宫和襄王府的争斗越发复杂,恐怕没有人愿意涉足。
如此,须兰黎渥大可以顺势藏拙。
与明燎心意相通的贺周偏偏缺席,着实可惜。
明燎却又笑了:“未必。”
“嗯?”姜云一怔,抬了抬眼,却见明燎一派高深莫测。
她再度将视线转向场中,正好看见另一位惊艳满座之人。
三皇子,明昭。
他的表现丝毫不输两位兄长,竟也四箭连发,四箭连中。
满座哗然,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事。
明燎道:“三弟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