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正坐在灶房里与卫香烤火呢。卫香可真是爱极了芋头,火盆里不仅烤着芋头,简言还在做芋头糕。卫香吃了煨芋头,又吃了芋头糕,小肚子吃得胀鼓鼓的。阿元总算知道卫香为何这么胖了,小半个时辰了,她的嘴儿便没有停过。不过,东家进去探望顾老师竟这么久了?他记得东家可是不大喜欢顾老师的。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意外?
如是想着,他坐立不安起来。
简言终于将芋头糕全部蒸完了,卫香爱吃芋头,做这么多放着,估计两天便吃完了。她看看卫香胖乎乎的身子,开始苦恼是不是该让卫香少吃一些。
卫香压根没理会大人们在想什么。她自己吃着,还要劝阿元吃。阿元频频拒绝:“我着实吃不下了。”
说话间时不时朝外头看去。
相对于阿元的担心,简言是好奇,苏掌柜进去那么久,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正好奇着,忽而闻自己的丈夫喊道:“走水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阿元就一跃而起,拉起卫香,又来拉她,语气焦急:“简嫂子快走!”
三人慌里慌张地出了灶房,却瞧见卫真拎着两桶水,表情讪讪地:“没走水……”
三人惊惶未定,正在外头庆幸,忽而又见卫英一脸气愤地进来,见到卫真便问:“公子可醒了?”
卫真点点头。
卫英一抬腿,便像一阵风儿旋进了顾闻白的房中。
卫真只来得及“嗳”了一声。
卫英,会不会被公子打出来呢?
屋里面,卫英话才刚开头便瞧见苏云落也在,他越加的激愤了:“苏掌柜,您还在呀,也省得回去咏雪与您说了……”
什么叫“还在?”顾闻白闻言,太阳穴突突的跳,顿时想将卫英一脚踢出去。
卫英压根没看自己公子的脸色,只突突地说着:“……我与咏雪到了张伯年家中,那余嫂子不设灵堂让我们拜祭便算了,还口口声声说张伯年是因您俩才没了性命的。张伯年尸骨未寒,她便叫我们赔她五百两银呢。我与咏雪想走,她还不肯,死死拉着我,还将我的衣服扯坏了。”
卫英说着,将被余嫂子扯烂的衣衫展示给二人看。
果然,外头用来裹着羊裘的青布,赫然烂了一个口子。
“你说什么?”顾闻白却是一脸的惊疑。张伯年没了?竟是何时的事?
卫英仍旧气愤不已:“张伯年有那样的亲娘,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不能安宁!”
苏云落忽而瞪了他一眼:“卫英!”她早就注意到顾闻白脸色大变。张伯年终究曾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突闻没了性命,情绪岂能不大动?他此时刚转醒不久,应是静养较好。
卫英才后知后觉,一脸懊恼:“公子,原来您还不省得……”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顾闻白嘶了一声,紧紧抓住苏云落的手。
他的手竟是冰冷得可怕。苏云落暂时原谅了他的冒犯,只柔声道:“你才转醒,情绪切勿大动……”
说着便扶着他走回床前,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
顾闻白闭了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声:“伯年,竟是可惜了。”他这一叹,却是饱含了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苏云落坐在小杌子上,仍旧握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这俱是他的命数,你无需自责太多。”当年李遥桀骜不驯,不听祖母言,差些丢了性命,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好。当时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李遥,整日忧心忡忡,怕李遥撑不过的时候,亦是这般的自责。他们虽为人师,却更似亲身父母般爱惜自己的学生。学生不成器,他们便要三省自身,责怪自己。
但张伯年走到自尽的那一步,虽然有他母亲的缘故,更多的,亦是他自己想不开。苏云落想起数次见张伯年,那少年面上皆带着可亲的笑容,可谁能想到,他内心竟然积压了如此多阴霾呢?以至于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求助,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徒留关怀他的人唏嘘不已。
苏云落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拍拍顾闻白的手。
她果然是懂他的!顾闻白回握她的手。但内心那股深深的自责仍旧挥之不去:那日张伯年非要在他榻前侍疾,并不是张伯年平日的性格,他向来是个听话勤奋的好学生。他那日便应看出他的不对劲来。
卫英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苏掌柜白嫩的柔夷握着自家公子略大的手,心中一股怪异闪过。公子这是,好事将成了?不过,他的伤口还未好呢,还得喝药。是以卫英憨憨地开口:“公子,沈大夫说了,您若是醒来,便该吃药。”
他话音才落,苏云落猛然将手从顾闻白手中抽出,粉嫩的唇瓣轻轻上扬:“你既无事,我便先回去了。”边说着便站起来,拢一拢斗篷,竟是臻首微垂,快步走出去了。太丢人了,她竟然当着别人的面与顾闻白如此亲密!
咦?卫英这回真傻了眼。苏掌柜怎地就走了?
顾闻白强忍着从内心深处欲将卫英揍一顿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佳人摇曳的裙摆飞快地掠过屏风,最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饿了,你去煮碗粥来。”若卫英还不走,他怕他又被气得吐血。
咦?公子眼中的杀意似是一闪而过,卫英总算醒悟过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东家出来了,阿元总算脱离了芋头味道的围绕。卫香对他依依不舍:“阿元哥哥,下次再来玩呀。”
阿元苦着脸应下。下次再来,能不吃芋头吗?芋头虽然好吃,但要适量啊!
苏云落上得车,将手炉揣在怀中,手炉早就失去了热度,她却觉得双颊热热的,浑身似乎也涌着一股热流。不知怎地,她脑中总回想着方才二人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他看向她灼灼的惊喜的目光。那一瞬,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似小鹿般乱撞。
她抚着自己的脸,终是轻笑一声,自言道:“苏云落,你怕不是疯了?”
说完,却是觉着一股欢喜从心中炸开。
只是,想到自己身上的疤痕时,终又是自嘲道:“苏云落,断了这念想罢。”她闭目靠着软枕,将方才的欢喜从内心一丝丝地抽离。
只有不欢不喜,才能换来不悲。这是她自从与赵栋离心离德后,得到的结论。
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撬动她坚如磐石的心。
马车哒哒,载着一再翻脸无情的佳人在青石板上奔过,甩下一串串灿烂的阳光。阳光斑驳,映着于扶阳的怒容,难看得紧。
他板着脸,怒气冲冲,斥责来告知让他们搬出去的黄家小厮:“你可知我是谁?”
小厮斜着眼,摇头。无论他是谁,灵石镇姓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何况便是他不识字,没读过书,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的俗语。
贺过燕拉着于扶阳:“别跟他们计较,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搬出去便罢了。”
于扶阳自然是有钱,但他的仆从被自己打死了。他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钱,难不成让他自己做杂务吗?这黄家的仆从虽然不比他自己的,但好歹能做事。
到底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贺过燕在他耳边道:“我们且搬出去,仆从的事我来解决。”他亦是用惯了于扶阳的仆从,哪里想做事?他只是听说,黄三的爹黄盛福回来了。是以他悄悄去看了一眼,觉得那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不似黄三,喜怒都摆在脸上。人便要懂得趋利避害,他可不想哪一天被于扶阳拖累。但于扶阳的钱,他还是要用的。
贺过燕向来主意多,于扶阳闻言,只得骂骂咧咧地跟着他走出来。
刚从府城来到灵石镇的时候,他明明是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誓要将顾闻白弄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没成想,这顾闻白在灵石镇扎根还颇深,自己反而被弄得如此狼狈。想到此,于扶阳便恨得牙痒痒。这顾闻白,翅膀硬了!
姑母还不晓得顾闻白活着呢,若是晓得,知道他被顾闻白如此欺负,定然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于扶阳心头间念头飞转。不过……当初他按着贺过燕说的,欺哄姑母,说顾闻白得病死在了外头,他才又得了姑母钱财的资助。若是姑母知道自己哄骗他,会不会生气?毕竟,自己与那月娘生的私生子,还挂着顾闻白遗腹子的名头养在顾家呢。
想起月娘独自一人在顾家孤军奋战,要熬死顾家所有的人,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疼惜。但又想到以后顾家的财产俱是他的了,他心中又是一阵激荡!近来听说,顾家二房的长子得病死了,他差些便想即刻回京城去。
但他得罪的那人,还在四处搜寻他呢,此时回京,岂不是自动送入虎口?
罢罢罢,就都按贺过燕说的作罢。
二人出了黄家的角门,才发现原来雷家两姐弟也被赶出来了。雷大姑娘死死地抱着黄三嘱人替她置办的一堆衣衫,正恨恨地看着雷春。
雷春瞧见贺过燕,面上微微一笑。
便是这一笑,老狐狸贺过燕,硬是生生被吓出一身寒毛来。明明不过是一个瘦仃仃的乡下少年,虽说读书了得,颇得喻明周的青眼,但此时浑身却散发着一股邪魅。
那晚雷大姑娘给他下毒,后来贺过燕想过来,定然是雷春出的主意,不然雷大姑娘一个乡土丫头,怎么会有那“一寸春”。
想到此,贺过燕便恨得要命。但解药在人家身上,他此时不得不绽出友好的笑容来:“雷春小弟,你们要往何处?”
雷春淡淡的笑:“你们往何处,我们便往何处?”
于扶阳闻言,惊疑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吗?家去便可呀。”
雷春只看着贺过燕笑,轻轻地作了“姐夫”的口型。
若是他得了解药,第一个便将这小王八蛋给做了!贺过燕僵硬地笑,而后悄声在于扶阳耳边道:“于兄不是要寻仆从吗?眼下便有现成的。”
“他俩?”于扶阳嗤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大姑娘,见她长相尚算清秀,才撇撇嘴,“勉为其难地用着罢。”
“用着罢?”雷春轻轻地咀嚼着,一双眼淬了寒意看向贺过燕。
这黄毛小子,倒是挺会威胁人嘛。贺过燕到底是老狐狸,老姜岂能没有嫩姜辣,三角眼一转,脑中有了另外的打算。他淡淡地看了雷春一眼,冷哼一声,与于扶阳抬腿便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雷大姑娘住了几日听风楼,又被人服侍了几日,早就不想回到那破破烂烂、四处透风的家,见贺过燕并不受雷春威胁,顿时急了,朝雷春直使眼神。
雷春却当作没看见,将双手拢在袖子中,双腿却是往家中的方向走。
雷大姑娘只得跺一跺脚,三步两回头地跟着雷春走了。
贺过燕跟着去到客栈,顺利地开了两间上等房,二人又一番吃吃喝喝之后,各自回到房中,舒坦地躺在暖榻上,好不快活!
半梦半醒之间,贺过燕忽而觉着双脚似是被万千蚊虫叮咬,疼痛异常。他从梦中猛然惊醒,双手疯狂地抓着双脚,才好上一些。半刻之后,几乎要将脚都抓烂了,那疼痛的感觉才渐渐消失。贺过燕心中又惊又惧,因一直没毒发,之前他便暗暗怀疑雷大姑娘给他下的“一寸春”是假的,是以才并不将雷春的威胁放在眼中。没成想,这“一寸春”竟是这般的作用!让人身体似蚊虫叮咬,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穿上鞋袜,下榻出门,寻到客栈的小二,给了小二一串铜板:“你可识得雷春家?”
小二长得胖乎乎的,眼睛迅速地数了一下铜板,眯着眼笑道:“自是识得的。”
“你到他家去,将他叫来。”
小二却纹丝不动:“这位客官,雷春家怪远的,您看这天儿这般冷……”
贺过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了一串铜板:“可够了?”这些可都是他的私房,要省着用的。
小二这才笑眯眯地出去了,他走出客栈的大门,见有两个乞儿在角落晒太阳捉虱子,便唤道:“喂,有活干!”
两个乞儿赶紧走过来:“小二爷,什么活?”
小二捏出两文钱:“跑腿的活,去叫雷大神童过来一趟。”
两个乞儿顿时眼儿发亮,转身走得飞快。
小二晒着日头,一双眼睛眯着,自言道:“人傻钱多。”
第二波蚊虫噬咬之痛又来了,贺过燕正在暖榻上使劲儿地抓着,门外响起雷春清朗的声音:“姐夫,我进来了。”
没等贺过燕回答,雷春便推门而入。
贺过燕正有些尴尬,却见雷春自己寻了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可想好了?”
解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