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赢脸上有了些许的笑意,他一伸手,梁上又掉下一个包裹。
他接住,打开:“镇上的确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在城里买的。”
里面是一套白色长纱裙与锦缎青色大袖衫。
纪赢怕纪遥不满意,解释:“女子时兴红红绿绿的颜色,这是最素的一套了。”
纪遥下过不许外出的命令,但是纪赢总会偷溜出去。
对于外面的世界,他比她熟的多。
纪遥:“我要怎么解释?当他们问起?”
丝绸贵重,绝非平民消费得起的东西。
纪赢不说话了,转手将东西又收了起来:“总有能穿的时候。”
做人就是如此麻烦,总是要顾忌着人类的规矩守则。
所以汶水坝才是个好地方,当日后人们查探起“李遗宛”的生平,就会发现她自从七岁迁入汶水坝后,就再没出过汶水。
这才符合一个孤女的生平。
走廊响起敲门声,是丫头带着小二将浴桶热水带来了。
纪赢拿起衣服,悄无声息的溜出窗外。
不面对纪遥,他的表情就松懈下来,极致的漠然冷冽。
纪赢坐在房顶,此刻晚霞漫天,镇上车马喧闹。
等到鼓楼钟声一响,他们便会各回各家,只留天上一弯清泠遥远的月。
别人都有家。
他只有纪遥。
…
第二天早上,纪遥再出现时,已穿上京城时兴的齐胸襦裙,红色绣仙鹤的布料,头上挽了简单的发髻,插着几个珠玉簪子。
王二一时间看得迷了眼睛。
昨日同车而坐,他觉得自己被“污浊”了,今日再看,却是自己仿佛连带着灵魂都被洗涤了一番。
苏嬷嬷笑:“红色果真是最衬人的,世子一定会相中。”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纪遥却不在乎,径自上了马车。
这一走就走了大半天。
午时在驿站稍作歇息,半下午才到了城中。
这是越过县,直接进城了。
周围逐渐喧闹起来,纪遥微微撩开帘子,观察四周。
融入的最佳方式,自然是先了解。
王二看到纪遥如此,心里又开始不舒坦了,他吊起眉,阴阳怪气:“小姐怎可如此抛头露面,没有规矩。”
顿了顿,他又讥笑:“小的差点忘了,小姐怕是从来未见过如此繁华的盛京,也难怪。”
纪遥回首,将桌上的茶壶推向王二:“话多燥口,容易生疮。”
王二:“……”
…
马车一路行至都督府。
王二下车,与守卫交涉了一番,车马轿子从侧门入了府。
马车里和纪遥坐着的人变成了苏嬷嬷。
苏嬷嬷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有人问起小姐出身,老奴自会替小姐解释,小姐切勿多言,言多必失,到时败坏了大人名声,可就不好办了。”
纪遥问:“我要去见谁?”
苏嬷嬷缓缓吸气:“长公主幼子。”
纪遥:“就是我要嫁的人吗?”
苏嬷嬷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纪遥竟猜了出来。
纪遥:“既然不是,为何我要见他?”
既然她猜到,那就不必要再隐瞒,苏嬷嬷解释:“翟少卿与世子乃是表兄弟,相交甚笃,翟少卿若是能过眼,想必世子也不会有意见。”
纪遥点点头,“所以如果翟少卿不满意,你们就会把我再送回汶水坝?”
苏嬷嬷罕见的笑了笑:“小姐,您是罪臣之后,若不是老爷的缘故,您甚至都不会出生。”
纪遥也第一次抿出点儿清淡的笑意:“我会尽力的。”
苏嬷嬷又愣了愣。
世子残暴弑杀,夫人是万万不愿意将嫡女嫁给世子的,甚至圣上都属意李遗皎为儿媳。
当年谢氏一族也算是显赫无两,这婚约本就是给谢氏腹中孩子定下的。
如今将李遗宛接回,是皆大欢喜之举。
而对于眼前这位长于僻壤的“小姐”而言,能嫁入王府,也是她的无上造化了。
思及此,苏嬷嬷心中再无不妥之感。
“小姐能想明白自是极好的,您入了昭都,享的是无上荣耀,小姐倾城之貌,世子会待你如至宝。”
马车停下,小厮掀开帘子,纪遥率先下车,回头又笑了一下。
“嬷嬷所想,亦是遗宛所想。”
…
都督府早已备好住处。
纪遥在屋内,由丫头重新梳洗打扮。
整饬完毕,才由苏嬷嬷带去前院。
穿过两进院子,行至一出竹林环绕的书房。
纪遥远远便望见白衣男子正执笔于案前书写,乌发高束,几缕垂至颊侧,执笔的手指洁白,宽袖下垂,露出一截瘦不露骨的腕。
纪遥眼睛眯了眯,打量着这位翟少卿。
一直行至屋内,这位翟少秋依旧醉心于笔下的墨竹图,苏嬷嬷刚要开口。
他却抬起头,墨色的眸落在纪遥身上:“可会写字?”
苏嬷嬷提起一口气。
纪遥看向翟延秋,目光不闪不避,“略识得几个。”
翟延秋亲自取了宣纸,铺于案上,取了一只狼毫。
纪遥在苏嬷嬷惊恐的视线下从容接过,握笔的姿势并不熟练,但是将“纪遥”两个字工整的书写了出来。
纪遥放下笔:“之前都叫这个名字,顺手便写出来了。”
她转身仰头看翟延秋的眼睛:“大人,您觉得我的字如何?”
“提笔青涩,但落笔有力”,翟延秋点评,“若是想要提高,只需多练即可。”
苏嬷嬷一口气终于放了下来。
速来听说这位翟少卿看似温雅有礼,实则淡漠挑剔。
看来传言有误。
苏嬷嬷这一口气刚刚放下来,就听纪遥追问:“字不错,人又如何?”
苏嬷嬷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怒瞪纪遥。
纪遥毫不避讳的直视翟延秋。
翟延秋笑了一下:“天真赤诚,丽质天生,极好。”
纪遥转了话题:“大人可有娶妻?”
“未曾。”
“我予给大人做妻如何?”
空气静了下来。
一旁磨墨的小厮“砰”一声打翻了砚台。
苏嬷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她怎可说出如此惊世骇俗之语。
翟延秋只是惊诧了一下,很快笑问:“小姐是在与我开玩笑吗?”
纪遥:“你若是不同意,那我就是在开玩笑,你若是同意,就不是。”
未等翟延秋回答,苏嬷嬷便满脸怒容的拉住了纪遥的手,“小姐失言了,大人海涵,还请忘记此事!”
…
“果真是轻贱之人!”
苏嬷嬷一路将纪遥带回后院,厉声斥责,“莫说是昭都,就是乡野之中,我也从未见过如此放荡之人!”
她气到浑身发抖,不敢相信纪遥的厚颜无耻。
然而无论她嘴里吐出什么侮辱之词,纪遥都是一脸清淡的看着她。
仿佛她不是被骂之人,而是在观看戏子表演。
苏嬷嬷骂的累了,抬头一看纪遥竟面无表情,毫无羞耻之心,甚至是在打量着她。
“嬷嬷何必如此动怒”,纪遥语气淡然,拿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拇指沾上的墨点,“动气过多,五脏郁结,容易生疖。”
苏嬷嬷总算是明白二管家气从何来了。
此女顽劣简直非常人能忍。
待到府中若是不好生调教,怕是迟早惹出大乱!
“初见便自荐枕席,此举若是传出去,你知道会惹出多少笑话,谢氏若泉下有知,也要感谢自己死的早,不用眼瞧着自己生出来个什么腌臜东西!”
话音刚落,室内一阵凉风卷起。
纪遥笑了一下,语气依旧是慢悠悠的,带着些许凉薄的哂笑:“嬷嬷真会讲笑话,怪好笑的。”
“你……”
“我此举并无任何不妥,翟少卿乃至善之人,定不忍心我嫁入世子府受苦,但我若是个厚颜无耻,一心嫁入贵胄,攀龙附凤之人,翟少卿想必就忍心了。”
“嫁入王府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怎可言语侮辱世子!”
纪遥只说自己的,对苏嬷嬷的质问充耳不闻:“嫁入王府的若是嫡小姐,也就是我的三妹,世子必然顾忌着父亲,不敢多造次,但嫁入的若是我这个母家单薄的长女,必然是任其揉圆搓扁的欺凌。”
“翟少卿自然不会忍心身世本就可怜的我落入虎爪。”
纪遥笑笑,“这个解释够吗?”
所有见不得人的谋划都被她拆到了明面上,苏嬷嬷脸上挂不住,冷笑:“王府是虎穴狼窝,你怎还谋划着往上扑?”
纪遥站起来,打开门,唇角第一次勾勒出完整的笑弧。
“当然是因为,想用这卑贱之躯,为相府做些小小的贡献。”
她做出请的姿势:“我要更衣了,嬷嬷慢走。”
…
“大人留步。”
竹林中慢慢行出纪遥的身形,她叫住自前厅回来的翟延秋。
翟延秋回头看到纪遥,微微侧首,神色淡漠。
小厮得了眼色,疾步退下。
翟延秋这才看向纪遥,眼底多了几分温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纪遥慢慢走近,“大人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何不收下我这个丽质天生的可怜人?祁王世子想必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大人若是肯收下我,也算是日行一善。”
“小姐聪颖善思,日子必不会惨淡。”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
纪遥垂眸,悠悠叹口气:“若是往后的日子都留在汶水坝那片土壤,日子必然会是惨淡无光的”,她看着翟延秋的眼睛,“大人既然不肯收下我,就不要试图阻拦我的昭都之行,若是能在世子面前为我多美言几句,那就更好了。”
“若是因为大人这一关过不了,我被送回老家……我会活不下去的。”
静默了好一会儿。
翟延秋开口:“昭都势力错综复杂,收敛锋芒,才能活得长久。”
纪遥掀唇,后退一步,拱手作揖:“多谢大人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