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注定无法触及月光，那我便自己成为明月。”

说这话的时候，裘昭昭才刚刚结丹没多久，阳光穿过竹叶洒在她身上，给少女的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我要努力修炼，成为能够和师兄并肩战斗的人。”

金丹初成，柏风屿的脑海中涌入了无数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

这些记忆来自于一个叫林间月的男人，或者说，死亡前的他自己。

没错，柏风屿就是林间月，借坠星的力量，重活一世，金丹结成之时，他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的记忆。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的人生大半都发生在云剑仙门，记忆中最详尽的却是上山之前，和裘昭昭郑懿行漂泊流浪的日子。

这三个孩子都生在荡魔关，修仙界和魔域交界的关口。荡魔关和其他城市并无不同，至少在蛰伏几千年的魔族攻入修仙界之前，这城市还是和平安宁的，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身边的琐事发愁，纸醉金迷或是勉勉强强地活着。

平静的背后，暗流涌动，魔族的突然入侵打了修仙界一个措手不及。

在援兵到来之前，世代镇守荡魔关的四大家族之一，郑家的家主，为了救被魔族抓走的独子，趁着夜色悄悄打开了城门。那一夜，荡魔关中火光冲天，血腥的味道令人作呕，几乎所有有战斗力的成年人全部战死，用自己的血肉挡住了魔族前进的路。

林间月在家族中是个很特殊的存在，庶出的他拥有绝佳的天赋，母亲死后，嫉妒他的大哥不许他继续修炼，便趁着他年龄尚小废了他的灵根。

直到魔族到来之前，他一直被锁在他的别院中。

覆巢之下无完卵，魔族入侵后，林家一片混乱，也没人顾得上监视这个废物小少爷了。林间月便趁此机会离开了荡魔关。

只要能活下去，一定会有转机。

山河远阔，不知去处，林间月空着手，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天地之间，北风带着些寒意，吹起了少年人的衣摆，确实是变天了。

在这漫无目的的旅途中，他遇见了裘昭昭。

那是一个刮着北风的阴天，魔族的入侵，让原本四季如春的修仙界也有了些入冬的气象。

她也是孤身一人，一身青绿色的衫子，有些破旧，对她来说，也有些宽大，很容易就会被风吹走的样子，少女瑟缩在风里，像一片摇曳的竹叶。

当年的裘昭昭比现在活泼得多，或者说，没心没肺得多，她是主动来和林间月搭话的。

“这位小哥，要不要一起走呀？”

“……”林间月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眼，她紧紧拽着衣服，看起来很冷，背上还背着一个小竹筐，里面塞着一个布包，竹筐上挂着一个小女孩都会喜欢的兔子布偶，怎么看都不像是逃难的。因为觉得她似乎有问题，林间月并没有理会她。

“哎？”被无视的感觉让裘昭昭有些愕然，却并没有生气，她的脾气一向很好。

林间月在前面大步走着，裘昭昭背着她的小筐在后面小跑着跟着，大概是因为鞋底有些薄的缘故，她跑得并不快。

被跟得烦了，林间月终于停下了脚步，问道：“你到底是谁？跟着我作甚？”

“我叫裘昭昭，跟着你，自然是觉得你好看呀。”裘昭昭笑着说道，林间月知道她没说实话，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收起那并不严肃的笑脸，说道，“你也是从那座城逃出来的吧？我们可都是逃兵哦……”

林间月没有说话，算是默认，裘昭昭接着说道：“不过呢，我可不是贪生怕死哦。反正我也不喜欢那座城，我想……你也一样吧？”

“我不喜欢修仙界。”林间月总算是心平气和与裘昭昭讲话了，讲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好话。

“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

修仙界，以强者为尊，而一个人的灵根与天赋却是生来就注定的。裘昭昭生来平凡且贫穷，很小就被卖到了荡魔关郑家当下人。

她和他都一样，渴望自由，渴望高墙外广阔的天地。

其实那天裘昭昭同他说了很多话，可他大多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的风很大，还有不少枯叶簌簌而下，这风终于是吹散了云层，并不怎么温暖的阳光落了下来，裘昭昭的头发乱蓬蓬的，在阳光下像一只金色的有些炸了毛的猫。

一天后，两个人在荒野上捡到了郑懿行。

郑懿行的年龄比这两个人要小些，遇见他时，他只穿了一件被血浸透的里衣，脸朝上，无力地挥动着右手，驱赶试图接近他的乌鸦。

他们把这个孩子救了下来，他伤得很重，但大多是皮外伤，只是长时间没有得到救治，大部分都已腐烂化脓，因为天冷，万幸没有生虫。

真正救下郑懿行的是个路过的医修，具体细节不记得了，这医修治好了郑懿行之后便赶去荡魔关了。

后来郑懿行也做了医修……直到师尊死后，他才转为了剑修，大概是觉得行医济世不如提剑杀敌来得实在吧。

毕竟，他最为敬爱的师尊，是死于魔修之手。

至少在除了林间月和裘昭昭之外的人看来，是死于魔修之手。

其实，在听郑懿行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后，林间月便对郑懿行的身份有所猜测，但裘昭昭并没有拆穿他，林间月便也选择了沉默。

他只是个小孩子，对他来说，经历的一切已经太过痛苦，过去的事，过去也好。

后面的一切就像走马灯一样，他们三个被师尊带入了云剑仙门，师尊治好了他的灵根，引他入无情道。

从此，林间月成为了修仙界最锋锐的剑。

等到裘昭昭终于爬进内门，成了他正式的师妹，他的无情道已是大成，只是她的光太过耀眼，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连林间月也没想到，她一个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在资源并不充足的情况下，居然真的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披荆斩棘，超越无数同门，最终提着剑，站在了他的身边。

裘昭昭的剑是林间月亲自寻来灵矿，托人打造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折柳，折去柳上雪。

修无情道并非他本意，他从一开始，就动了心。修仙界需要更多的战力，而无情道对剑修来说，更是修炼的捷径。但所有人都知道，无情道是捷径不假，却也最容易道心失守，被心魔反噬。

师尊不在乎，修仙界不在乎，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一把直指魔域的利剑而已。

若不听从师尊的指示，他的灵根便无法复原，他只能当个废物。

骄傲的林间月，不甘如此度过一生，他也自信，无情道可以让他彻底斩断情丝，彻底将她忽视。

可她实在是太过耀眼了，无论是在山上修炼，还是在战场杀敌，她的剑光都是那么清澈，那么明媚，就像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一弯月牙，干净清澈，明丽夺目。

怎么可能忘掉她。

仙魔之战中，修仙界的各路大能陨落过半，直到唯一成功登仙的散仙碎辰真人借了整个修仙界的灵力和魔域同归于尽，这场战争财落下帷幕。

修仙界也自此崩塌。

或许只有修成仙体之人才能够修复。

因为这个猜想，无数已到大乘期的人尝试渡劫，但人界的灵力实在是过于稀薄，再加上他们实在是过于心急，竟无一人成功。

失败者只会身死道消，林间月也是失败者之一。

他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他挺过了雷劫，却没度过心魔。

他动情了，满心都是裘昭昭。

想要成仙，只有杀了她，可他做不到。

“居然还活着……”柏风屿缓缓睁开了眼。

裘昭昭显然是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想到了裘昭昭之前说自己像林间月，当时还有些吃醋，现在想想，竟然有些开心。

五百年了，她还没有忘了自己，真好。

不过，柏风屿这个身份确实比林间月要好用得多。

柏风屿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泪痣，轻轻度了些灵力进去，森然的寒意从指间直冲天灵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山洞中的营火竟然也因此熄灭了。柏风屿的眉头微皱：“鬼界的东西……果然有人复活了我。”

洞外守着的裘昭昭感受到了灵力波动，赶紧跑了进来：“师弟，怎么样？”

“昭……师姐。”柏风屿差点说漏嘴，既然裘昭昭在隐藏身份，他也隐藏，似乎并不过分，“感觉这秘境在排斥我……我出去等你。”

说完，柏风屿就被白光笼罩，消失不见了。

“这么立竿见影吗？”裘昭昭挠了挠头，感觉柏风屿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只是他跑路的速度太快，脸裘昭昭都还没反应过来。

懒得想这么多，裘昭昭收了镯子，释放出了全部灵力，用神识把整个秘境探了个遍，她能看到那四支小队正在努力拯救更多的人不被幻影蛊惑，他们的实力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实战中增强。

确定没什么特别危险的存在后，裘昭昭修改了这秘境的时间流速，至少让这群后辈从秘境中出去后，外界不至于沧海桑田。

这秘境对修为的限制，仅限于金丹，裘昭昭一个化神，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解决完这一切，她慢悠悠地离开了这里。

回到云剑仙门后，裘昭昭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柏风屿，她先以玄华子的身份，去找了杨云熙。

杨云熙一如既往地在山顶弹琴，只是那琴声中有了不少灵力，虽然无法护佑整个仙门，至少她的云绮峰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师尊。”

杨云熙客客气气的，似乎和她有了些距离。

裘昭昭微微点点头，没说什么。山上的魔气淡薄了不少，似乎这段时间他们真的干了些实事。

她也说不清自己来找杨云熙做什么，只是单纯想来看看她。知道她不肯说有关魔气之类的严肃话题，裘昭昭说了别的。

“杨家沈家的事，怎么样了？”

杨云熙没想到裘昭昭没有问魔气的事，还有些小开心，轻声道：“师尊之前的信，我已看过，并且联系了杨家。前几日杨家来了消息，说那杨老五其实也不愿成婚，在成婚前日，便跑了……”

“倒也有趣。”气氛终于缓和了些，裘昭昭拉着杨云熙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问道，“所以，这杨家是怎么想着与沈家联姻的？”

“杨家说，想着卿珑她拜在我的门下，沈家又是容州望族，便想着亲上加亲。”

“这说法，你信吗？”

“弟子不信。”

“我也不信。”

那沈卿珑不过是个普通弟子，怎么会突然被杨家人盯上呢，一定另有隐情。

杨云熙的浮岛上，终年盛开着浅粉色的桃花，暖风吹过，香气氤氲，心旷神怡。

裘昭昭本来是想问些有关魔气，有关郑懿行的东西的，但这温馨的气氛她实在是不忍打破。再者说，她也了解杨云熙，她上次不肯说的事，这次一定也是不肯说的。

按理说，应该是徒弟更加依赖师父，怎么裘昭昭这个做师父的，看起来更放不下徒弟一些。

难道这就是母爱吗？裘昭昭自嘲地笑了笑。

杨云熙的琴声温柔，让人短暂地忘记了烦恼，裘昭昭闭目聆听着，甚至小睡了一会儿，她又做梦了，在这短暂的梦里，柏风屿的眉心，绽开了一朵彼岸花。

裘昭昭蓦地一下睁开眼，冷汗瞬间就湿了后背。

“云熙，为师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杨云熙有些错愕，抚琴的手也停了下来，没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地送裘昭昭离开了云绮峰。

裘昭昭走后，郑懿行才缓步出现，鹤发童颜的他肩膀上还挂着一只小狐狸，显得他更加慈眉善目了：“她果然来了。”

杨云熙眉头微蹙：“师叔，这样真的好吗？”

“她总是要向前走的，我们要做的，就是稍稍推她一下。”郑懿行叹了口气，“我自知心有魔障，此生难以登仙。修仙界的未来，只能托付给她了。”

“师叔居然会有心魔？”杨云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这个师叔，一直以来都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坦坦荡荡，行侠仗义，没想到浩然道也会有心魔吗。

郑懿行似乎不是很想谈这个话题，逗了逗肩膀上的狐狸，轻叹一句：“于心有愧罢了。”

狐狸咬了他一口，他没有反抗，任由狐狸把他的手指咬破，然后舔舐他的血。

杨云熙感觉有些看不懂这个师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