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歙。”紫鸢肯定地道,“奴记得很清楚。王歙,歙砚的歙。”
萧白楼睁大了眼,看向萧宝凝。
萧宝凝与他对视,轻轻一笑。
事情线索看似断掉,两名当事人已经死亡。但萧宝凝清清楚楚,她不会断案,只会看账本,而这两万八千二百两已经填上了。
王歙支走的两万八千二百两给了蜜桃当嫁妆,但蜜桃这样的孤苦无依的花姐就算有嫁妆,最后也是王歙的。所以王歙定是想暂存在她那,而当他发现钱不见了时,疑心蜜桃私吞便派人逼供,行刑之时逼死了蜜桃。
朝廷上下皆以为王歙因贪污自尽,他的确不干净,不过数目并不大,东拼西凑一下完全可以填上两万八千二百两这个窟窿。
但是王歙却死了,证明此案仍是存疑,必然有至少一方势力操控操控着王歙和剩下银两的去向。
紫鸢换了琵琶来到房间,她回到屏风后,奏了一曲《平沙落雁》。
秋空萧杀寂寥,孤雁出列难行。人也如大雁一般,迁徙者众,受群体庇佑方能成活。
“紫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萧宝凝开口道。
紫鸢摁住了琵琶弦,朗声道:“家父是成德六年进士,前岁任国子监丞,同年因注释《汤诰》惹天子震怒入狱。奴虽戴罪之身,发誓宁死不委身恩客以换自由之身…请公子海涵。”
萧白楼向前一步道:“若是昭阳郡主要你去侍奉呢?”
紫鸢抬起头,隔着屏风看向二人。
萧宝凝露出一个干净爽朗的笑来。
“家父是明乾七年宗王,二十二年先皇御赐英亲王之位,同年分府自立。我萧宝凝虽一介女流,亦发誓效忠于萧晋,以期天下河清海晏。”萧宝凝走到屏风后,向她伸手,“你呢?你愿不愿跟我走?”
紫鸢看着她,眼中渐渐泛起光彩。
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萧宝凝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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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很不高兴。
郡主跟萧白楼偷偷跑出去不带她就罢了,居然还带了个漂亮姑娘回府。
“奴叫沈鸢。”声音还很好听。
还是个柔柔弱弱能识文断字还擅长琵琶的漂亮姑娘。
阿梨顿时有了危机感。
她不如沈鸢好看,不识字,不会琵琶。
但我梨某人是一心向着郡主的!阿梨在心中怒吼。
郡主!郡主你听到阿梨的忠心在跳动了吗?
然而她的郡主今夜并没有让她伺候,在听沈鸢弹琵琶呢。
阿梨蹙着眉,难过地抚了抚胸口,一颗只为郡主搏动的心脏有些绞痛。
萧白楼倚在门框上,看着正房内沈鸢的影子,面无表情。
阿梨看着他挺拔的身姿,料想这位英王心腹也因沈鸢的到来受到排挤,顿时感觉找到了家人。
“萧大人怎么看?”阿梨走到他跟前,面容愁苦地听着里面琵琶声响。
萧白楼背着月光,看不到表情。
“郡主已经长大了,她自有她的打算。”
阿梨皱着眉蹲在地上,双手撑腮,五官挤在一起拧成了包子。
萧白楼看着她这幅怨妇样子,转身回了厢房。
“阿梨,进来。”
听到萧宝凝唤她,阿梨皱成一团的脸立马舒展而开,飞奔着朝郡主的房间而去。
“来啦!”
一边帮昏过去的郡主擦着身体,一边哼哼着小曲儿的阿梨得意不已。
哼,她沈鸢再有本事,贴身伺候郡主沐浴的不还是她梨某人?
阿梨同仆妇将郡主收拾妥当,便吩咐仆妇退下,她一人静静等着萧宝凝醒来。
片刻后,萧宝凝幽幽转醒。
“我昏过去的时候沈鸢没有看到吧?”萧宝凝吹了吹指腹道。
沈鸢!醒来就问沈鸢!
阿梨气鼓鼓地回答:“没有,我一早让她歇息去了。”
不让她去歇息难道让她个狐狸精留下来弹琵琶把你的耳朵勾走?
萧宝凝听阿梨口气不对,从屏风床里探出了头。
“你今儿怎么了?这么不对劲。”萧宝凝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道。
阿梨觉得自己生的这份气十分没有意思,活像大宅院里的老爷纳了妾后被冷落的正房夫人。
“阿梨没有…”阿梨低头闷闷道,“阿梨只是看到沈姑娘,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既不会写字又不会弹琴,不能哄郡主开心。她一来郡主特别开心,是阿梨没用罢了。”
萧宝凝看她低着头说丧气话,不禁感觉有些搞笑。
她抬起手,翡翠镯子碰了碰床沿,发出了几下清响。
阿梨以为她碰到了哪里,忙跑去她身边看,却发现只是她故意碰了碰镯子。
看着阿梨担心的样子,萧宝凝笑道:“阿梨居然是在吃醋。”
阿梨瘪了瘪嘴,未答话。
萧宝凝敛起了笑,认真对阿梨说道:“阿梨,你觉得殿下是怎样的人?”
“殿下俊美无双、英姿无匹、风流倜傥、权势滔天…”说着说着阿梨打了个寒噤,“还有点…有点可怕…殿下会剥皮杀人呢。”
萧宝凝面上并不惊讶,她继续问阿梨:“你知道殿下最厉害的是什么吗?”
阿梨瞪圆了眼睛好奇道:“是什么呀?”
萧宝凝看着屏风床的床顶。
“殿下看人十分准,这也是他留你一命的原因。”萧宝凝轻声道,“无论殿下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他这边,因为他永远不会让别人伤害我。”
阿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鸢…
萧宝凝闭上了眼睛。
次日一早,萧宝凝又出了门,这次去了英王府。
自后门入了府,她便直奔书房而去。
英王似在会客,萧宝凝思量了一下,终是没有进去。
书房外有一处池塘,英王不喜养花鸟鱼虫,只几片枯叶浮于其上。旁边两棵棕榈嚣张地伸到池塘上,向水面投下几处阴影,在元京的寒冬里显得萧瑟而诡异。
萧宝凝却看得入神,直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转身便看到英王,后面还跟一年轻男子,约摸二十出头,长发被白玉冠高高竖起,一丝不苟,俊眼修眉,风姿卓然。
未等萧宝凝开口,年轻男子便上前一步见礼。
“见过郡主。”
萧宝凝点了点头,并未多看眼前外男,转身进了书房。
英王看着她进去的背影,又将目光投向水面,轻声道:“宝凝骄纵,心肠却太软,这点很像孤年轻的时候。”
男子一顿,低声道:“殿下正值壮年。”
不知什么东西落入池塘,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灌木阴影扭曲交错,盘亘在英王漆黑的眸子里。
“嗯。你先回去吧。”英王微微抬头,看向对面的两棵棕榈。
“是。”男子恭敬拜道,“明知易告退。”
英王站了一会儿,唤了管事来。
“把对面棕榈除了。”他面无表情道。
管事忙不迭应下,即刻便去办了。
英王踏进书房,见萧宝凝像条八爪鱼一样四仰八叉地霸占了他的卧榻。
他随手拿起书本卷了一圈,照着萧宝凝的耷拉在榻上的小腿抽了一下。
“唉哟!”萧宝凝吃痛,怒瞪着英王,“爹爹打我/干嘛!”
英王俯视着她,雕刻般英挺的脸上并无表情,眼神却冷到了极致。
萧宝凝看着看着,先怂了下来。
她将头缩进榻里,也不敢看他了,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瞄几下。
“萧宝凝。”英王唤道,语气不善。
萧宝凝头皮一麻,继续往里缩了缩——试问哪个儿女听到父母唤其全名时不害怕的?
萧宝凝缩进榻里。
“在。”声音像是要哭了。
“你好大的胆子。”英王厉声道,“那等腌臜之地也去?”
萧宝凝嘟囔:“还不是为了帮你办王歙的案子…”
英王将书扔到案上。
“我说不急,便自有我的打算。王歙一事本不需你操心,但你急于推进这件事的进程,是不是有别的目的?”英王一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女儿。
萧宝凝梗着脖子道:“我能有什么目的?我还不是为了帮你。”
英王思索了一下,这才慢慢道:“你是想回燮州?”
萧宝凝心道不妙,这聪明爹怎么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见她不语,英王料想定然是自己猜对了。
“你走不掉的。”英王转身坐回去,“我借着王歙账簿让你回京,本也是有我的打算。”
萧宝凝见他并没有追究她去花楼一事,以为这事就算翻篇了,便腆着脸向前问:“爹爹有何打算?”
英王修长的手指捻起一枚墨锭,正要研磨,萧宝凝极有眼力见地滚下榻,狗腿地上前接过替他磨墨。
英王凤眼轻挑,觑了下一脸奉承相的萧宝凝,把话接了下去:“我与圣上素有阋墙,宝冲无用,你小叔久居云州,并无回京打算。放眼朝廷内外,我竟是无一人可用。”
萧宝凝噘着嘴不高兴道:“所以你拿我与谢氏联姻。”
英王听她此言,知她对谢氏有看法,也误会了自己。
“谢氏百年望族,若非你外祖姓夏,怕是也入不了他们家门。”英王看着她,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说你年轻,你还气恼,莫要只看到人的手段,而不去揣测用意。身在朝廷,不是朋友便是敌人。拉拢相当漫长费事,杀几个人倒来得快些。”
说着,英王笑了笑,却有些勉强地问:“我也杀了不少人,你是如何看我?”
萧宝凝鼻子有些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除了他不继位,这些年一直为了做好君臣、父子鼎力而行。人在朝中,总有不得已,她明白;燮州是个短暂的安乐窝,她也明白;终有一日她也要踏上这条路,她更明白。不过总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才侥幸过了这些年。
身在皇家,没有谁是完全干净的。英王位极人臣,曾为推行税改和田改不得已除掉朝中同僚,有些甚至还是儿时旧友、朝中清流砥柱。所幸推行新法后效果卓然,造福无数百姓,使得民心尽归。是是非非界限模糊,谁都不好轻易下定论。
总而言之,父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容易。
而她也没有父亲想象中的懦弱和少不更事。
萧宝凝忍住泪意,替他磨好了墨。
“我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情,在我眼里你是最疼爱我的爹爹,是我娘亲挚爱。娘不后悔,我也没有投错胎。”她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倒委委屈屈,“爹爹是成大事之人,亦是我至亲,无论爹爹杀过多少人,爹爹都是我最爱的人。”
英王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眼神,看着她道:“所以…是萧白楼带你去花街的?”
萧宝凝冷不防被口水呛了一下,以为这事已经翻篇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着。
同时她也明白了,萧白楼没有告密——他果然是个可靠之人,以后可以多交给他办一些事情了。
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萧宝凝向来如此。
她昂首挺胸,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是儿自己去的,儿顺藤摸瓜查出王歙给了花娘两万八千二百两,正是他支出的那一笔。”
英王点点头:“继续。”
萧宝凝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谄媚。
“不过花娘收起了钱,却被她姘头偷走。后来花娘便死了。”萧宝凝推断道,“儿以为是王歙急用,派人追回,花娘拿不出,王歙以为她要独吞便灭了口。”
“姘头?”英王的眉逐渐蹙在一起,“你都是跟谁学的这些词?”
萧宝凝不小心说了脏话,她结结巴巴道:“儿…儿是听花娘的姘…相好说的。”
英王头疼地闭上了眼,思索着是否真的应该让萧宝凝回燮州。
“罢了,此事我暂不追究。”英王面色不虞,他凛声警告,“若再有下次,你令萧白楼与你那贴身侍女提头来见我。”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萧宝凝擦了擦额间冷汗,忙不迭点头。
事情说完,萧宝凝又从后门悄悄离开。
因着前一日令萧白楼撤开侍卫,她便忘记此事。英王府与郡主府所在新旧两坊相隔,路途并不算遥远。萧宝凝便孤身一人走上回去的路。
冷不防脑后一阵剧痛,萧宝凝的眼前绽放出大片黑色烟花。
她的身躯摇摇欲坠,随着第二次重击的来临,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