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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萧白楼最闲的一天。

这是他跟萧宝凝的第一天,她去逛街,没有带上他。

萧宝凝对他很好,在府中单独划给他一间厢房,以示萧白楼与其他人身份不同。

他在房里枯坐了一日。

萧白楼躺在床上,伸出细长的手指。

纱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他指缝上,他的手指泛着粉红,还透着一点黄色的光。

萧白楼感觉自己可能闲出了幻觉,因为指缝里还透出一个衣着奇怪的郡主来。

萧宝凝看着这位父亲心腹无聊得竟然在玩手指,不禁心下想笑。

“起来。”萧宝凝低声道,“跟我出去一趟。”

这下萧白楼总算知道自己并不是出了幻觉,而是郡主真的来找他了。

萧宝凝一身胡服男装,颈上围了一方巾帕。她五官精致,身材高挑,气势逼人。声音被刻意压低,有些少年男子的雌雄难辨,乍看之下倒真有些像世家被宠坏了的小公子。

“郡主要去哪里?是否带上护卫?”萧白楼并未对她装束有异议,起身恭敬道。

“不必。”萧宝凝道,“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此事让殿下知道。”

萧白楼垂首道是。

由萧白楼带头遣退了内外守卫,二人避开了众人,向着万花楼而去。

对于她的要求,萧白楼并不多问。既然英王将他给了郡主,他便会效忠于郡主。

萧宝凝欣赏萧白楼的知进退,为人效忠不问理由。同样,她也厌恶他的这份愚忠。

花灯初上,二人步行至勾栏一条街。本朝并无宵禁,随处可见夜色之下的美人熙熙攘攘。

众女远远便看到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一位英气逼人一位清冷俊俏,侍奉惯了脑满肠肥的客人,都有心盼着就算不收钱也要玩上一遭。

当下便有胆大的女子上前相邀,萧白楼的剑还未出鞘,便被萧宝凝摁住,随后她一一婉拒,恭敬有礼的样子惹得众女心花怒放。

萧白楼只看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便由着她去。

二人缓缓踱至万花楼。

与想象中的萧条景象不同,萧宝凝看着笙歌燕舞的花楼,一度想是不是自己进错了地方——或许万花楼只是个名字,元京中有多座?

她带着疑惑,依然走了进来。

二人锦衣玉颜,进门便有一些有眼色的大茶壶来招呼着。

“小人冒昧问二位公子,‘望闻问切’,公子是来哪一样?”茶壶笑着问道,眼神划过萧宝凝腰上挂的一枚玉珏。

大茶壶们有眼力见,心道好物,今日竟来了两位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姑娘们有福了。

萧宝凝只挑了个雅间进去,入眼便是一张十人圆桌并富贵牡丹桌帔,左侧立一张屏风,上绘千里江山图,屏后隐约可以看到一张圆凳;右侧也有一张屏风,上绘簪花仕女图,后面则是一座架子床。

萧白楼看着她,等她落座。萧宝凝却咳了一下,有些面红地抽出一张方帕展开才入了座。

茶壶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位小公子,料想是位有洁癖的,也未敢近她身,唯恐贵人发怒。

“‘望闻问切’是何意?”萧宝凝落座后,指腹划过桌面,抬手吹了一下,“怎的这花楼也精岐黄一道?”

萧白楼看着她与英王一致的小动作,眼神微动,便在她对面也入了座。

茶壶谄媚地介绍:“‘望’自然就是公子随意看看,小人给公子上些茶水点心既是;若公子喜欢听曲,楼里姑娘会为您专门献唱,这便是‘闻’了;至于‘问’嘛,是指公子心有忧愤无处言说,我们有贴心的姑娘们来供您排忧解难;最后这‘切’…”

茶壶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道:“这小人不必再讲了,懂的都懂。”

萧宝凝腹诽,怪道阿梨死活不肯让她来,真是污糟之地。

她吩咐道:“先找一位琵琶弹得好的姑娘来几段,再来俩会说话的陪我和兄长聊一聊。”

听到“兄长”两个字,萧白楼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萧宝凝弹了弹指腹,并未看他。

“好嘞!”茶壶佝偻着腰退下,拉长了尾音喊,“二位稍等马上就来。”

眼看着门被关上,萧宝凝这才与萧白楼讲话。

“待会儿我做什么,你不要问。”她看着茶壶,有些口渴,但一想到无数人用过,便忍住没有倒。

萧白楼点头应了。

未几,房门被打开,两位身着内着抹胸外套罗衫的曼妙女子走了进来,一人一个围在二人身边。

“丁香、水仙见过二位公子。”二女礼数周全,盈盈一拜道,“公子万富。”

萧宝凝点了点头。

随即又来一女,水蓝襦裙,怀抱琵琶,模样秀丽。

她匆匆一拜,也不抬头,小声问:“紫鸢见过公子。公子可有想听的曲子?”

萧宝凝笑道:“我与家兄不通音律,你随意弹便可。”

紫鸢愣了一下,垂首道是。又匆匆去了左侧屏风后,落座试了几个音,便有铮铮曲声传来。

丁香笑意盈盈看着萧白楼,水仙斟了一杯茶端到萧宝凝嘴边。

萧宝凝接过茶并未饮下,细白手指摩挲着茶杯道:“我与家兄初次来花街,见你们门房大茶壶热情,便选了这里。除了你们还有别的姑娘?”

水仙娇嗔一笑:“公子好大胃口,是我们姐妹不好,还要别的姑娘?”

“就是。万花楼十七位花娘,现有八位还在房间,公子可要去问问?”丁香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点了萧宝凝肩膀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哎呀,还有十六位,奴记茬啦。”

水仙面色微变,她将丁香手指移开,笑着贴近萧宝凝:“小公子真像画里走出的玉人一般,不知可曾娶妻?公子这般样貌,不知如何的仙女才配得上公子。”

萧宝凝脑中浮现谢辞晏那张淡淡的水墨画一般的脸。

“我有未婚妻,相貌不比我差。”萧宝凝道,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水仙,“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十七位十六位?”

丁香似乎不愿多说,也给萧白楼斟了一杯茶。

“不妨事,是丁香记错了。”她将茶杯端给萧白楼,萧白楼却并未接,让她有些尴尬。

萧宝凝伸手接过茶杯圆了场。

“记错便记错了吧。”萧宝凝道,“反正也不是什么事,不要放心上。”

丁香笑眯眯地看着萧宝凝,只觉得这兄弟俩还是弟弟看上去俊俏可人一些。

萧白楼不善应付女人,只看着萧宝凝左右逢源,好一个醉在温柔乡的纨绔子弟。

闻着劣质的香薰,他有些憋闷,便打算出去透透气。

“哥哥替我要些果盘来,说了这么多话,给二位姐姐解解渴。”萧宝凝看他起身便喊道。

丁香、水仙笑道:“公子真是贴心。”

萧白楼点点头,正要出去,却听到萧宝凝又吩咐。

“多切些西瓜、葡萄、蜜桃来。”

话音刚落,却听到屏风后的琵琶“嘣”的一声,像是断了弦一般。

丁香、水仙二人也面色骤变。

萧白楼回头看着她们,丁香、水仙二人脸色皆不好看,只有萧宝凝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俩,带着一丝不解道:“几位姐姐怎么了?不喜欢果盘?”

水仙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闪烁:“没…奴喜欢…”

丁香转头冲着屏风后的人喊:“紫鸢你的琵琶怎么了?还不快去换一把?”

屏后的人影抱着琵琶匆匆走到众人跟前。

紫鸢又拜了一拜:“公子…对不住,弦断了,奴再去换一把琵琶。”说着转身便要出门。

“不必了。”

萧宝凝起身,刚刚还温风和煦的佳公子此刻一脸倨傲。

她面色冰冷,眼神凌厉,俯视着微微发抖的紫鸢道:“丁香水仙退下,紫鸢留下。”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丁香水仙,正欲安抚一下面色不虞的小公子。

刚刚还一起笑闹的小公子突然抬眼看了她们一下,表情冷漠,眼神骇人。

“…是。”丁香水仙忙不迭退下。

萧宝凝掏出一方帕子将手指拭了又拭,偶尔看一眼垂头不语的紫鸢。

萧白楼开口道:“说吧。”

紫鸢紧紧抱着琵琶,仍是不肯抬头。

“奴不太懂…”她颤声道,仍是不肯抬头,“公子要奴说什么?”

萧宝凝停下手中动作,皱了皱眉道:“我不喜欢装模作样。”她时间不多,必须尽快解决。

萧白楼猜到萧宝凝用意,差不多知道眼前此人与王歙一案有关。

他轻声道:“姑娘若不想吃苦,还是老实开口。”

紫鸢一抖,只得硬着头皮抬头道:“二位公子…蜜桃一事与奴无关啊…”

听她这样讲,萧宝凝总算踏实了。

“她如何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萧宝凝问道。

良久,久到萧宝凝快失去了耐心时,却见紫鸢长出一口气。

她一改之前胆怯懦弱之态,抱着琵琶坐在了萧宝凝对面刚刚萧白楼的位置上。

“惶惶然这许多日,我早就麻木了。既然找上门,我也不怕了。”紫鸢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定定地看着萧宝凝,“蜜桃与奴同是琵琶女,但奴是清倌,蜜桃是接客后死的。”

萧宝凝颔首:“你细说。”

紫鸢叹了口气,这才娓娓道来:“因我琵琶技艺比蜜桃熟练些,蜜桃一直与我不对付。上个月前,蜜桃便说自己马上要给大官做姨娘。”

“后来有一次,我还见她买了不少衣裳首饰,她见我看她新衣裳,便与我说是那大官给的她钱做嫁妆。”

“我不太信,就没理她。她却拉我去了她房里,给我看她的嫁妆…统共才二百两,您说可笑不可笑?”

萧宝凝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蜜桃也慌了,说她有两万两。这谁信呢?就连当朝天子月俸也没有万两。”

“我看她像是得了失心疯,就没有理她。可就在那几天,蜜桃突然又接客了。”

“说实话,我很奇怪,大家都知道她马上要嫁给大官了,为什么还要去接客呢?不怕被她那老爷知道吗?”

“就在她接客的第二天,大茶壶见她迟迟不下来拿牌子——哦,牌子就是我们挂上的花名,挂上牌子的姑娘客人可以任意点,取下牌子的客人便不能够点。大茶壶以为她要偷懒,便去她房里找她。”

“没想到蜜桃死了。”

萧宝凝攥着帕子继续听。

“开始大家都以为是蜜桃与客人玩过了,这种事在这里并不罕见。几个大茶壶就将蜜桃抬出去埋了。但是埋的时候,有个茶壶发现她后颈有个血窟窿。但是人都到坑里了,又不能再搬回来,就直接埋了…”

“慢着。”萧宝凝打断了她,“发现死人,你们居然都没有报官么?”

听到小公子这句话,紫鸢惨然一笑。

“公子,看您应是名门之后,您不懂这些腌臜事。”紫鸢勾起嘴角,带着一抹嘲讽,“我们是什么人?是贱民,是下九流的一帮子。我们这种人,死了有地方埋就很不错,还指望别人替我们伸冤吗?”

萧宝凝的脸被这番话打得生疼,她细细品着,总算懂了英王说要替先皇守着江山是什么意思。

她诚恳地道歉:“是我的不对。”

紫鸢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那客人也是第一次来,给了笔银子就走了,早就不见了踪影。蜜桃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现在也没有个说法…也是,我们凭什么要说法?”

想起孤僻的天子、颓靡的太子、毒辣的谢氏父子、重权在握的宇文氏、和稀泥的魏氏和朝中日渐式微的清流,萧宝凝只觉得嘴里发苦。

可恨自己不是男儿,若她入朝为官,定然要给蜜桃这样的姑娘一个交代。

“抱歉…”萧宝凝道,“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抱歉。”

“公子不必跟我道歉,毕竟出身是选择不了的。公子的出身是您的福气,我们的出身…只是我们运气太差罢了。”紫鸢站起来,抱着琵琶施了一礼,“看公子也不像是官府的人,若无事的话紫鸢先去换琵琶了。”

萧宝凝点了点头。

紫鸢转身向门外走。

“紫鸢姑娘可知蜜桃要嫁的是哪位大官?”萧宝凝突然出口问道。

紫鸢柔柔回头。

“王歙。”她肯定地道,“奴记得很清楚。王歙,歙砚的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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