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墨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自己的嫁衣上。织造局已经将嫁衣送了过来,尺寸自然不合适,韩墨儿与翠枝修修改改,因吉服通身绣制祥瑞图案,效果并不理想,韩墨儿只得放弃,反正吉服只穿几个时辰,宽大些便宽大些吧。
主仆两人正欢欢喜喜的改衣服,翠柳跑了进来禀报:“小姐,三小姐来了,您看拦着她吗?”
韩墨儿嗤了一声,终于坐不住了吗?
她自然是知道韩琼儿因何而来。韩志清查清了孟淑娟偷卖齐楚楚嫁妆之事,自然夺了她的管家之权,介于上次张清华跪了半宿也不敢接过掌家权之举,韩志清暂时令自己院子中的嬷嬷代行职责。但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张清华就端着精心烹饪的点心寻去了书房,一番知冷知热的宽慰之后,竟然向韩志清讨要掌家之权。明着说上次想岔了,不应该为顾及主母脸面违背夫命,实则是看孟淑娟这次似乎倒台得彻底,想借势而起、借机掌权。
韩志清自然分辨不出她话中真假,颇怀感激的将掌家之权交给了张清华。
韩墨儿得知后露出了笑容,笑容诡异隐含兴奋,令翠柳打了个寒战,她家小姐只有藏了捉弄人的坏心思时才有的表情,这个时候奉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墨儿主动找到韩志清闲话家常,状似无意地提到几个月前赴张清华娘家春游赏花时,得知张家子侄中有几位也是纨绔,且与张清华关系不错,她们在张家小住时,这些人还特意回府看望了张清华。
韩墨儿所言非虚,她赴张清华娘家前已经将张府人员彻查清楚,但那几位纨绔与张清华关系不错,确是韩墨儿顺嘴胡说的,几位纨绔在她们赏花期间的确回过张府,但也只是听闻韩府小姐做客张家,想借机一堵名门闺秀韩嫣儿的芳容罢了。
韩墨儿说完,怕韩志清木讷不开窍,又补了一句:“听说,张家的几个子侄因为和母亲的兄弟沾着点姻亲,所以关系不错呢。”
韩志清再笨也听出了韩墨儿话中的隐意,孟淑娟就是因为有恶习满满又贪得无厌的父兄才将齐楚楚的嫁妆盗空的,如果张清华也有这样的娘家人,保不齐会不会走上孟淑娟的老路,将韩府盗空。
韩志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赶紧就着人去打听张家几个常在都城中的后辈平日里的德行举止。消息回来的也快,正如韩墨儿说的,其中几个甚为飞扬跋扈,吃喝嫖赌样样均沾,日常开销十分巨大。
韩志清当下做了决定,又将刚刚交与张清华的掌家之权收了回来,再次交给身边嬷嬷,这让张清华在韩府中失尽了颜面,连伺候她的下人都怠慢了几分,这几日,张清华不思饮食,终日以泪洗面,据说消减了四五斤,形容枯槁极了。
对于张清华吃瘪的现状,韩墨儿听罢也就抛之脑后,她本也不十分在意张清华,这次夺了她的掌家之权也只是她在张家所犯罪行的小惩大诫。而此时,韩琼儿找上门来,必定与此事有关。
两姐妹见面嘘寒问暖了一番,韩墨儿依旧头戴帷帽,透过薄纱看过去,韩琼儿弱柳扶风的身段、尖尖瘦瘦的下颌,再加上略为瑟缩与小心的神情,确实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大姐姐,妹妹是来给你道贺的,前些日子你一直病着,母亲为着你的病着想,不让我来探病,所以我日日盼着长姐快些好起来,好亲自上门给姐姐贺喜,讨大姐姐块喜糖吃。”
韩琼儿嬉闹着扮演姐妹情深,韩墨儿自然也随她,羞恼着一嗔:“三妹莫要取笑我,你可要知道你今日取笑于我,他日待你成亲时我定要取笑回来的,哈哈。”
谁想到一句玩笑话竟让韩琼儿白了面色,下颌略略含着,眼中似有水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的亲事...我的亲事自然会人人取笑的,我一个庶女,又无相貌才学,祖母和母亲也不喜欢我,姨娘...姨娘在府中也没有什么体面,我能寻一门什么样的亲事,自然会是让人笑话的亲事。”
“这些年若是没有大姐姐照顾,我还不一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大姐姐明理暗里帮了我很多,琼儿桩桩件件都记在心中,但,但又苦于府中的压力,我不敢,不敢与大姐姐示好,不敢与大姐姐亲近,只能躲在角落为大姐姐祈福,希望大姐姐顺意平安。大姐姐,我...我是不是特别懦弱,特别不知好歹...呜呜...”
韩琼儿红着眼泪花泛滥,韩墨儿在帷帽中挑眉,这韩三小姐确实有几分道行,上来便示弱扮惨,不知心中酝酿着什么,韩墨儿静观其变:“三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哭了?我照顾你了?哦,就算我照顾你不也是应该的吗,我不是你长姐吗,自然要照顾你的。”
“大姐姐大义,并不在意平日对我的恩惠,但这些照拂对于我来说是那么的弥足珍贵,让我觉得在这府中我也能稍稍有几分安心、几分自在,不必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因为总有大姐姐你站在我面前替我挡了许多责罚。”
韩嫣儿此话不假,说韩府三小姐韩琼儿是在韩墨儿的羽翼下偷生一点不为过,韩府若没有一个扎眼的韩墨儿,将大小孟氏和韩嫣儿的敌视目光都吸引过去,作为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韩琼儿不会生活得如此安生。
韩墨儿这几年有意无意的帮韩琼儿解围多次,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整天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惹怒了面慈心黑的祖母、严厉苛责的主母和争强好胜的二姐,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伺候也避免不了招来无妄之灾。韩墨儿看着有些心疼,能帮衬的地方自然也都帮衬一二,因而在姐妹三人的相处中,每每韩嫣儿针对韩琼儿之时,她就会表现得越发张扬狂妄,将韩嫣儿的目光引至自己身上,承受着源源不断诋毁嘲笑,和变本加厉的攻击陷害。
这样的情况发生得多了,以至于近两年,韩琼儿每遇状况,都会用凄婉、受惊的眼神求助韩墨儿,而韩墨儿往往也是心怀侠骨出手相帮,将其置于羽翼之下,妥妥当当的保护起来。
直到洛府夜宴之后,韩琼儿当着大小孟氏的面主动问起《笑傲江湖》曲谱一事,又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成功的将所有人敌视的目光引至韩墨儿身上,轻松地化解了她在夜宴上与韩嫣儿之间发生的不快。
此一番,韩墨儿才看出韩琼儿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她本以为自己扮猪吃老虎的本事精湛,没想到韩琼儿却是真正的隐士高人。
此后,在张家庄子上大小孟氏令张清华设计陷害韩墨儿,此间,韩琼儿似乎并未有推波助澜的举动,只是在张清华谋划失败,一身罪责惹人厌弃的时候,韩琼儿对韩墨儿深重的恨意并没有掩饰得住,令韩墨儿再一次窥得其心。
韩墨儿向来心大,并没有将过多的心思用在韩琼儿身上,小儿做不得真的仇怨也好,少女心思深沉的隐恨也好,没有直白的犯到韩墨儿面前,她便无心理会,每日与大小孟氏周旋,吃茶饮酒的功夫都少,哪里有时间去浪费心神,理一些有的没的。
但今天韩琼儿既然寻到面前,那她就拨出点时间会会这个隐藏着尖牙利齿的三妹妹。
尖牙利齿的三妹妹此时眼中泪光闪动,她用手擦了擦泪,向身后的丫鬟示意,丫鬟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个檀木匣子。
“大姐姐马上就要大婚了,我得了大姐姐这么多年的照顾,怎么说也要为大姐姐添一添妆,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姐姐莫要嫌弃。”
匣子一开,珠光熠熠。一对赤金点翠串珠步摇陈于匣中,流苏由三串珍珠穿就,珍珠虽不甚大,贵在颗颗饱满、色泽莹润、大小一致。流苏顶端为赤金点翠云蝠纹饰,寓意“福在眼前”。云蝠有孔穿环,与三串珍珠相连,每串珍珠有珊瑚所制的“囍”字以作点缀,珠下端有等级尚佳的红宝石做坠角。步摇高雅脱俗、繁华炫目,是少见的佳品。
韩墨儿观了一观,装作惊讶:“这步摇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妹妹哪里寻来的?”
韩琼儿正等着这一句,马上娓娓道来:“此步摇乃是前朝武皇帝赐予他的爱妃管氏的,据传,武皇帝对管氏一见倾心,一生宠爱有加,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势,所以管氏的物件不管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夫妻白首同心的代名,妹妹我想借此物祝大姐姐与礼王伉俪情深、执手偕老。”
韩琼儿此言情真意切,闻者动容。韩墨儿一边嘴角扯了笑,这个韩琼儿比韩嫣儿的段位不知高了几个等级,韩嫣儿只晓得躲在大小孟氏的身后张牙舞爪,一不小心还会坏了孟老夫人的计划。而眼前的韩琼儿不但会伏低做小、示弱乖觉,还舍得大手笔投资,送得礼物也可人心意,若换做常人,早就被她俘获拿下,或怜惜同情,或拿人手短,都会将她的所求办得明明白白,遂了韩琼儿的心意。
韩墨儿谢了礼,让翠柳收下,等着韩琼儿的下文。果不其然,韩琼儿又换上了凄然的表情:“大姐姐,你如今凤凰栖枝,有了好前程,我..哎...”一个“哎”字便没有了下文,双目望着窗外,空洞的出神。
韩墨儿老神在在的喝了口茶,默然的等着,给足了韩琼儿发挥演技的空间。
不多时,韩琼儿收回目光,面上讪然的一笑,将前路茫然的神情表现得十足十,演技果然了得。
“大姐姐你这一嫁,我在韩府中还有谁可以依仗,本以为父亲给了我姨娘掌家之权,至少下人们是不敢再怠慢我了,可能...可能日后在我的前程上还能进一两句言,没想到不到两日,父亲就反悔了,收回了掌家权,我姨娘现在在韩府一点地位都没有了,我又哪里还有好日子过。”韩琼儿越说越落寞,眼中又盛满了泪水,若此时房中有个男子一定会将这梨花带雨的美人儿拥入怀中细细安抚,以求其展颜一笑。
“妹妹多心了,祖母和母亲宅心仁厚,即便不怎么喜欢你,也不会苛待于你的,你放心好了。”韩墨儿四两拨千斤,等着韩琼儿下文。
“大姐姐,我...我能不能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帮忙求求父亲,让我姨娘继续掌家。我们姐妹三人,父亲对你最好了,他帮你寻回了你生母的嫁妆,还添妆两万两与你,自是最看重大姐姐你的,而且你马上就要成为礼王妃了,你的话在父亲那里举足轻重,所以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姨娘,如果姨娘她能掌家,我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以后韩府就是大姐姐的韩府,我和姨娘为大姐姐办事,做...做大姐姐的娘家人。”
韩墨儿挑眉,看来韩琼儿并不知道是自己设法夺了她姨娘的掌家之权的。
“以后...以后我若能寻个好夫家,我们也可以互相扶持,礼王他,他在朝中需要助力,我以后愿意成为礼王的助力,不,不是我,是我若寻个有实力的夫家,让他们家成为礼王的助力。”韩琼儿有些羞,又有些急,小脸涨得通红,设计着两人美好的未来。
听到此处,韩墨儿满脸问号,难道精明隐忍的韩琼儿还没有看穿自己的装痴扮傻的人设吗?还是已经看穿,却觉得嫁给礼王这个废物点心的自己一定不会拒绝她的提议,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即便这条后路看起来十分虚幻。又或,韩琼儿认为她的所求只是无关痛痒的一件小事,相比以后她可能会给自己提供的便利与助力,韩墨儿一定会做这项风险投资?
不管如何,韩琼儿的话确实让韩墨儿思量起来。自己即便嫁人,与韩府也脱不开千丝万缕的联系,韩墨儿不求家族助力,可在封建国度有一些事情确实避免不了要娘家参与,而一个与娘家不合的出嫁女,必然不容于当今世道,背后指摘唾骂,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人。
自然也可以指望韩志清,但后宅之事男子多不便介入,所以自己在韩家后宅需要有一个助力。
孟淑娟?她会助力弄死自己。张清华?为一己之私可以枉顾她人性命之人怎可相信。
可以给自己的便宜爹爹再纳一房贵妾啊,领管家之责,掌韩府事务,让孟淑娟和张清华都一边玩去。噗嗤,韩墨儿笑出声来,为自己此刻的想法。
想想韩志清,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在韩墨儿原来生活的时代正是风华正茂。韩志清生得清隽端正,因为不常笑,眼角皱纹都没几条,气质虽有些陈腐,但也掩不住身上的书卷气,总的来说相貌气质还是过关的。
韩志清这些年过得的确清寡,与孟淑娟和张清华都不热络,下了职便一头扎进书房,只是换了个做学问的地方,其他并无不同。
说他不懂感情?但似乎对齐楚楚还有几分心心念念,不然也不会为了给亡妻一个交代,在自己的婚事上费尽心思。韩墨儿此前对她的便宜爹爹有诸多不待见,如今细细品味,这样一个半生寡然清苦的人,倒让她生出几多同情,如果韩志清愿意,那就给他寻个暖心的伴儿,陪着他走过后半生。
想通此中关节,韩墨儿心情一松,慢悠悠的回复韩琼儿:“三妹妹所言极是,母亲偷卖了我娘的嫁妆,父亲责罚于她,她今后自然不会真心待我,祖母日渐体衰,府中事务早已撒手不管,这韩府中我还有谁能够依仗呢,也就是妹妹你和姨娘。我自然是特别想姨娘领掌家之权的,但...但父母之间的事情,做儿女的怎好参言,我若无缘无故的去让父亲将掌家权交予姨娘,父亲会觉得此中定蹊跷,会怀疑我与姨娘私下勾连,这...这就不妙了。”
韩琼儿听着,慢慢将手握成拳。韩墨儿的底细她始终不明,但这么多年也能感觉到韩墨儿心有沟壑,并不是表面看着的痴傻,尤其是在张家赏花一事之后,韩琼儿对韩墨儿更加忌惮,所有事情的参与者都遭了殃,只有原本是“砧板之肉”的韩墨儿半点亏损没有,热热闹闹的看了场戏,无论无何韩琼儿也不会相信这只是因为韩墨儿运气好而已。
而这个“聪明”的韩墨儿却拒绝了自己的提议,虽说自己的提议有画大饼的嫌疑,但哪个聪明人都会计较一下得失,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很明显韩墨儿在韩府已经无人可依,自己这个时候送出橄榄枝,即便韩墨儿对自己姨娘有所成见或者恨意,都应该假意合作,帮助姨娘争取到掌家权之后,看合作的效果再徐徐图之,可韩墨儿却拒绝了,难道她的聪明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三妹妹,我去求父亲还不如你去求,姨娘是你亲娘,你去帮姨娘求父亲不会多心,那什么,既然求人,也不能空手去不是,要投其所好才能旗开得胜,翠柳你去,开了我的小库,把那幅米芾的真迹从我娘的嫁妆中拿出来交给三妹妹,三妹妹,你拿着这幅画去求父亲保准一求一个准,以父亲对米芾的痴迷,别说掌家权,便连韩府主母都能给了姨娘。”
韩琼儿听着这无稽之谈,胸中怒火中烧。韩墨儿哪里傻了,收了她送的价值不菲的步摇,当日便回了一份价值翻十倍的回礼,这既摆脱了拿人手短的劣势,又向她明示了这种小恩小惠的计俩有多愚蠢,是啊,她韩墨儿如今身家百万,怎么是一支小小步摇能够收买的!
见琼儿不说话,韩墨儿接着说:“妹妹你也别担心自己以后的前程,我别的敢不说,银子还是有的,妹妹需要什么就与我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什么是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韩琼儿脸色阴晴不定,不过几息间就稳住了心神:“多谢大姐姐体恤,我是个没用的,大姐姐都要成亲了,还拿这些烦心事来扰大姐姐,大姐姐,你成亲之后也一定要多回来看看我啊,只有在大姐姐身旁,我才能真正感到轻松闲适。”
“那是自然,一定多回来看你。”
“那妹妹就不打扰大姐姐了,我便先回去了,米芾的字画太过珍贵,我是说什么也不能收的,父亲若是喜欢,大姐姐自己拿去孝敬,大姐姐给我做的这个人情,妹妹心领了。”
韩琼儿见事无挽回,便不想多待,哪知她前脚刚进了自己院子,后脚翠柳就将米芾的字画送来,韩琼儿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字画,又把拳头握得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