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引得谭倾一愣,“你说什么?”
叶宁画眯眼望着那暗纹,一字一句,都好似从牙缝中蹦出,“段引,缚灵派掌门独子。十一年前,缚灵派遭魔族灭门。若非师父带着我,执意在废墟中找了三日,又用性命来护他......他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胸口隐隐传来刺痛,好似又回到了那日。她胳膊半撑在桌上,揉揉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可他,到底还是投奔鸳鸯盟,毁了镇北。”
那是鸿光第八年,腊月廿二。
镇北火光接天,满目乱雪。
叶宁画遣众将从暗道离城,自己则高坐天枢殿中,饮下了第十三杯烈酒。
有火花飞溅到窗棂上。烈火滚烫,却烧得她心中寒意愈盛。
通敌之人......究竟会是谁?
能将十三营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之人,必定和她关系非凡。
叶宁画自认未曾亏待任何人,也着实想不出,自己的心腹之中,哪个有叛变的理由。
但不论是谁,他们的目标,是天枢殿后的上古残卷,是残卷上所记载的,琉璃焰的化用之法。
鸳鸯盟既为琉璃焰而来,在最后一刻,她不信那叛徒还坐得住。
......于是她等来了段引。
等来了,她想也不曾想象过的人,段引。
漫天烈焰中,他一撩衣袍,半跪于地。身影因着火光,有些虚幻和变形:“统领,镇北守不住了。”
瓷杯“啪”地就落在了地上。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每一帧都被她认真审校。可到了最后,她还是想不明白,段引为什么这么做。
“直到最后,他用幻术蒙骗我,用剑重伤了我,我才知晓缘由。”
叶宁画哂笑一声,俯身打量着谭倾,“少爷,三年之前,也是你把我从镇北救出来的。若我说,我因为你们来迟了而心生恨意,觉得镇北城亡,你们也脱不了干系......是不是很可笑?”
她的眼尾勾出一个轻佻的弧,分明生了双好看的桃花眼,如今随着这句话,却只让人觉出了凛然。
谭倾没有应声,就听她继续道:“但是他会。”
一切仇恨的种子,深埋在了十一年前,缚灵派灭亡那日。
她还记得那个雪夜。北境黄沙肆虐,白毛风正盛。师父扬鞭策马,赶了一千五百里路,从人魔交界狂奔到缚灵派时,只剩了一地残骸。
师父没有说一句话,拖着伤腿,一步一踉跄地在尸首中翻找着。两千三百具尸首,全被薄薄的白雪覆盖,断手残肢到处都是。风不停地刮着,穿过废墟时,发出哀号般的巨响。像是在为无数亡灵诉清冤屈,又像是......对着正中两人,悲愤控诉着什么。
天上是乌云,地上是比乌云更惨淡的人间地狱。
她紧紧缀在师父身后,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想让师父停下,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找不到的——魔族势力强大,凶残成性。若无琉璃火抵抗,寻常人就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
但师父不依不饶。师父刚从战场撤下,半条腿伤了,流下的血冻成了红色的冰柱。铺天盖地都是鹅毛般的飞雪。雪冻住了师父的长发,她不理不睬;雪粘在师父的伤口上,可她和没知觉一样。
叶宁画从未见过师父如此模样,双手冻得开裂,翻找得血肉模糊,还不肯放弃......固执的像是变了个人。
不记得是在哪里找到段引了。他被埋在尸首下面,满身鲜血,气息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
师父看了他许久,忽然背过身去。等她转回头来时,眼眶竟然红了。
“让他活下去。”她哑声吩咐道,“他是缚灵派遗孤,带他回镇北后,不要让他......”
可谁知话未说完,身旁忽然传来低嚎。
抬眼望去,竟是窜出若干魔物,将三人团团围困在正中——
段引是个诱饵!
叶宁画心下大寒,师父却没有丝毫惊讶,朝她高声吩咐:“上马!快!”
她不敢拖延,拉扯着段引翻身上马,正欲回身抓住师父,师父却隔空一掌,重重击在马屁股上!
她一下子拽紧缰绳,却无论如何也勒不住马。
骏马在包围圈形成的最后一刻,带着她和段引从重重魔物中冲出。
那天的风雪大极了,她被雪迷住了眼,泪忽然就凝在了脸上。回头望去,层层叠叠的魔物,像是攒聚的蝼蚁,一波又一波朝正中那人奔去。琉璃焰在暗夜划出凄冷的光,像是永夜中一颗微弱的星辰,渐渐远了,渐渐......冷却。
师父走的时候,她连背影都没见到,只见到了铺天盖地的魔物——怎么杀都杀不完的魔物。
师父知道这是一个圈套。魔族设下圈套,就是为了除去师父这个心头大患。师父镇守北境数十年,刀刃下所斩妖魔无数,不知有多少魔物对她恨之入骨,多少魔族欲除之而后快。
可师父还是义无反顾去了。
只为能把段引救出来。
只为了......赎清她对缚灵派的罪过。
她将段引带回镇北,终于忍不住,泪如泉涌。
镇北最好的医者在旁边疗伤。她咬住下唇,伏在桌上,没让自己哭出声。
大抵是太累的缘故,哭着哭着,竟忍不住睡着了。
惊醒时,发觉段引早睁开了眼,正默默打量自己。
少年身形瘦削,肤白如纸,模样总带了半分病态。偏那双眼深沉极了,烛光之下,隐隐泛起水雾,为他平添了一抹忧郁。
叶宁画心下一悸,未来得及开口,就听他淡淡道:“缚灵派,是不是已经没了?”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有点头。
“缚灵派被攻陷之前,曾向镇北求援。”他安静地望着她,“但你们没有来。”
这话轻如鸿毛,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不错,他们没有去。
谁叫缚灵派,是魔族调虎离山的诱饵呢?
谁叫师父偏偏顾全大局,不愿中计呢?
她声音沙哑,“因为那时,人魔交界发生动荡。镇北心有余力不足。师父平定人魔交界,再赶回缚灵派时......只救出了你。”
一旦人魔交界失守,人界必将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
在人界兴衰面前,一个小小的门派,似乎真的不能算什么。
于是段引莞尔,“这样啊。镇北的抉择,当真伟大。”
他的语气,不带讽刺,亦没有赞扬,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分毫波动。
窗外寒风正盛。鹅毛般的雪,像是疯了一般在窗上扑打,把整个天地都染成了惨白色。雪上折射的光,将他毫无气色的脸照亮。
他的唇角还挂着清浅笑意,多了几分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分明无害,却如一支支利箭,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她垂下眼睫,“抱歉。”
此后一夜无言。
段引就是这样,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的话永远是淡淡的,眼眸永远是深沉忧郁的,好像一朵岁月静好的云,能飘到哪里是哪里,超脱众人,冷暖自知。
——自然也就没人知道他的野心,他的抱负,他的仇恨,他的一切。
......
“所以他从进入镇北的第一刻起,就打定心思,要毁去镇北,替缚灵派报仇......即便师父舍了性命救他,也压根挽救不了他心里的恨意。”叶宁画看着那暗纹,轻声冷笑,“他能借助幻术,不动声色夺走旁人物件。这是他施用幻术的标记,独一无二,我记不错。”
说完这番话时,双肩忽然一重。
“镇北十三营,人界驻守北境第一大屏障。二十四年前,人魔交界动荡。两大世家与仙门各派数人,奔赴北境,齐力封印人魔交界,才换来了人界太平。”
谭倾不知何故,忽然扯起了古,“自那之后,仙门弟子谢音出走,于北境筑下镇北十三营,数十年如一日镇守人魔交界,护佑天下苍生,扫除人间奸佞。黎明百姓,莫不尊之重之。”
“十三营众将,皆是能力非凡之辈,一人能敌千军万马,更掌琉璃焰之力。魔族实力远超人族,却畏惧琉璃焰,一向视十三营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镇北二十一年基业,毁于鸳鸯盟之手。”谭倾叹了一口气,“三年前,鸳鸯盟联合魔族十万大军围城,意图夺走城内上古残卷。镇北孤立无援,拼死抵抗两个月......终是玉石俱焚。”
他的指尖勾起一绺长发,语气温柔,“你恨他吗?”
......怎能不恨。
师父因他而亡,镇北因他而亡,一千八百人因他白白丧命,连她也险些死在他手中......她怎能不恨?
“他既为鸳鸯盟人,就是我谭家的敌人。”谭倾认真地看着她,“谭家必定竭尽全力相助。”
“......多谢。”
许是因着气氛太过沉重,他笑着在她肩上揉了揉,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
“他活着,世上便多了一个知道你身份的人,还是敌人。你隐姓埋名三年,好容易才摆脱鸳鸯盟。如今实力尚未恢复,若是当真暴露了,你会怎么做?”
不错。三年前段引重伤她的灵脉,引得她灵力溃散。若非早年为了强身健体,修习过剑术,只怕如今连寻常人都不如。
这件事单单一想,便让人忍不住胆寒。偏偏他说得风轻云淡,好像就算被鸳鸯盟盯上、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大事。
叶宁画忽尔垂睫,“依谭少爷看,我会怎么做?”
谭倾思量片刻,唇角微扬,“投怀送抱。”
叶宁画:“......”
很好啊二少爷,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想法。
如今四下再无他人,他又挑明了自己身份,叶宁画懒得再去装那卑躬屈膝的模样,一声轻呵,凑上前打量他,“我会带着十三营部将,直奔谭家......”
“然后上门提亲?”
“......告诉某个姓谭的家伙,我不是好惹的!”她低怒出声,坐直了身子,脸色发冷,“没谁甘愿被使唤。我肯与你协作,只因魔族和鸳鸯盟也是你们的对手。还有,希望谭少爷注意分寸,我对你不感兴趣。”
可以,很猖狂。
谭倾含着笑,在目送叶宁画跨过门槛一瞬,忽然开了口:“慢着。”
“少爷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忆起一件事。”他优哉游哉答道,“我似乎很久没去董娘那里转过了。”
叶宁画:“......”
她咬住后牙没出声,谭倾却从身后踱步而来,一巴掌拍在她肩上,凑到她耳旁低声问道:“折了把剑,还弄丢了个侍卫。这账,多少要清算一下吧?”
见叶宁画隐隐含怒,他得寸进尺地吹出一口气,“没准还能挖出别的事情。”
“......谭少爷说笑了。”她握紧拳,挤出个笑,“不就是当侍卫吗?属下自然是......乐意之至。”
谭倾满意地点头,很是混账地在她头上蹂躏了一把,“这便对了。那么小侍卫,去城北墨烟阁,买生宣和万年墨回来。笔和毛毡,到我这里拿就好。”
“我要这些干什么?”
他望着她,目光温柔而戏谑,“忤逆我一次,罚写本少爷名字一千遍。下次再犯,加倍。”
叶宁画:“......”
她咬牙切齿地离开了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