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陷入了沉默。
如今这场意欲构陷叶宁画的阴谋,更像是两个巧合碰撞的结果。不败草毒既已找到下毒之人......那七杀鸩一事,会是谁做的?
谁会有这么强烈的恶意,逼何独步入死地?
事情兜兜转转,排除去突也尔和暮不竟之后,最大的怀疑对象,竟又聚焦到了叶宁画身上。
图腾信仰不会出错,御膳房的搜捕也不会错。但她虽然贫寒......背后依仗的却是谭家。
万一这只是掩盖的借口呢?
叶宁画听得四下寂静,心里渐渐发凉。
情形绕进了死局。她知道暮家主没有吩咐人先将她押起来,完全是看在谭家、看在联姻的份上。
拖一拖,再拖一拖......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了。
叶宁画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绝不能晕过去。
而那毒发作得猛烈,她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遥州的冬日分明不似镇北那般逼人,她却只觉出了冷。
有一瞬间,竟好像回到了当年,她拜入镇北的第一场试炼。
那似是腊月初的冬日,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乱雪。
她就这么跟在谢音身后,一步一个雪脚印,踉踉跄跄往山上走去。
风头如刀面如割。她只罩了一件破旧棉衣,袖口又宽又短,更衬得躯体单薄纤弱。布鞋被磨破了一个洞,细密的雪一个劲往鞋里钻,融化后,又牢牢地黏在四周。冰凉麻木的双脚早就没了知觉,恍若两个箍住的冰锤,又沉又笨重。
雪肆意张扬地从她的额前、颊侧掠过,粘在头发上,化成了水,凝成了冰,冻得她一阵阵发冷。
可饶是如此,叶宁画也没有出一声,只是拽着谢音的手,逆着飞雪,抬头看向前方。
前往镇北天权阁的台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每一级都足有十余尺。古道上人烟稀少,又疏于打理,早堆满了厚厚的雪。走一步,都好像是踩在悬崖边的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而身后,是数也数不清的翩跹飞雪,看也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她早已记不清是怎么跟着谢音爬到最后一级台阶的,只记得台阶仅仅爬了一半,双腿便酸痛得无法再支撑下去,鞋底也凝出了冰,像是长了鹅卵石;只记得有好几次,她不慎跌倒,扑在雪台阶上连连向下滑去。每每这时,谢音就会“恰到好处”地松开手,看她伸出生满冻疮的手死死扒住台阶;看她挣扎着站起,再一步步爬回自己身边。
“怕吗?”谢音忽然问她。
叶宁画不应,只顾着踉跄爬起。
雪啊,那么美丽,那么无瑕,却毫不掩饰地用寒冷一寸寸凌迟她。每一片都是最纯洁的武器,都可能让她跌入深渊,置她死地。
“害怕也没用。”谢音抱着臂,逆光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像一尊无可撼动的佛,一座无法逾越的山,“这是拜入十三营的第一场试炼,可惜大半的人都折在试炼上了。你若是打心眼里想活着,想回去见你阿娘,就给我爬上去;若是一不留神死在这里,就当是我没有救过你。”
她攥紧了拳。
几滴鲜血被她抓破,顺着手掌跌落在雪上,绽开朵朵殷红。
谢音却恍似没看见,继续发话道:“十三营不要废物,我的弟子更是宁缺毋滥——你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叶宁画狠狠抹了把脸。
方才被指甲刻出的血印在了脸上,和着满面灰土斑斑驳驳结成了血块。
又一次的滑落害她不得不伸手摁在新雪上,雪水混着血水在掌心冻成了冰。寒气刀一般从裂口刺入,刮在骨头上,疼得她险些松开手。
不,不能松手,松手就是死路!
她要活下去,她要去修行,要杀尽天下魔物,让所有人都正眼看自己;要让体内的病魔俯首称臣,要超过面前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告诉她自己不是废物……她要活着!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她们爬了一天一夜。到天权阁时,已经是破晓。
叶宁画的手上的冻疮被磨开了一大片皮,露出深红的血肉,还在一阵一阵的发疼。膝上的棉裤被磨破了,爆出几团灰扑扑的棉花。
她看着谢音那气度从容的背影,分明惶恐,分明怨恨,却还把肩背挺得笔直,把将要溢出来的泪水全都咽下去。
她不是废物。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更不会把自己的软弱剖露给旁人看。
尤其是谢音。
虽然长大后叶宁画才知晓,十三营中最厉害之人,也不过怕了七千三百级台阶。真正随谢音走到头的,只有她一人。
而如今,她逆着遥州微凉的风,一如当年那般攥紧了手。
她不能晕倒,晕倒......就证明不清了。
为了自己,为了他......为了那个目的。
可情况的严峻,早已超出了两人的想象。
谭倾的脸色难得严肃起来。他抬头望天,手心隐隐泛起冷汗。
不可能是她。他想。
但既然再也找不到半点线索......究竟会是哪里遗漏了?
片刻之后,暮家主终于打破了沉默。
“世侄呀,其实我很想问一句。”
暮家主朝台上望去。
他自然看出了叶宁画状态不对,像是再极力忍受着什么。越是如此,越是让他觉出奇怪。
从鸿光大会第一日起,他便注意到这人了。
不仅因为谭倾难得找了个女子当侍卫,更因叶宁画的谈吐和气质,带着种说不出的清冷疏远,大不像寻常的下人。
她身上有股独一无二的狠劲儿,寻常人见了,第一反应都是:她不是个好惹的人。
如今那股劲儿在她身上愈发明显,让她即便中了毒,也不似病猫或怏怏的家雀,而更像是一匹狼——一匹受伤的狼。就算是有一条腿被捕兽夹夹住,她也能为了保全性命,毫不犹豫地将那条腿咬断。
一般的姑娘,哪里来的这么刚猛的骨气?
他终于点明了自己的怀疑,“你身边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谭倾一下子握紧了拳。
叶宁画心下微沉,忙应道:“我......”
她知道暮家主是怀疑自己了。
在这等情形下,要想撇开嫌疑,绝不能暴露身份。
她嫌疑最重,就更要让暮家主相信,她是个普通人,完全没有害何独的动机。
哪料叶宁画还没应声,就听谭倾笑了一声,“伯父自当看见了。她是我的侍卫,也是我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分开的人。”
叶宁画震住了。
这句话宛若惊雷,劈得众人齐刷刷愣在了原地。
她暗道不好,忙转头去看暮家主,“你、你说什么胡话?”
暮家主的脸上看不出神色。
“实不相瞒,晚辈唯一一次败绩......就是因为同她切磋。”
谭倾压下心头纷涌而至的情绪,“那时晚辈年幼,便一心想要超过她,这才有了今日成就。可谁料数年前相见,她却因保护城中百姓,险些丧命,更是失了原本的功力。如此仗义和坚强之人......晚辈只怕穷尽一生,都再难寻得第二个。”
“你这......”她咬了咬牙,“一派胡言。”
暮家主不动声色,“确实。”
随后两人都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众人左看看,右看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到了叶宁画身上。
谁都知道,暮小姐要和谭少爷联姻了。
但谁都没料到......谭少爷突然杀出了这一击。
这算是当众悔婚吗?
像是,有没有明说。反正不论如何,有瓜吃就对了。
正当这沉默渐渐变成死寂时,一旁的翠绿丛中,窜出个明丽的身影:“父亲!叶姑娘是被冤枉的,恬儿找到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