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病症好起来时,小叶子遇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立在家门口,遥遥望着她。
阿娘跪倒在了那人面前,带着哭腔,“大人,她真的只是个孩子,大人、大人......”
小叶子最听不得旁人将阿娘惹哭,有些焦躁。
她瞪着朝自己走来的女子,攥紧了被角。
女子长发高束,柳眉斜挑,半点神色也没有。一张脸比贴门上的门神还严肃,让人望而生畏。
小叶子忍下心头恐慌,双眼瞪得溜圆,活像碰见死敌的幼狼。
女子见她如此模样,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随后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戾气越来越重了。”
阿娘脑中一炸,崩溃般膝行上前,扯住她衣角,“大人,大人我知道是他们请您来除魔的......但她真的不是魔!她、她会帮着干活,她还喜欢吃糖葫芦,她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不一样!大人!”
小叶子有些生气。她只当这白衣女子同郎中一样,是在欺负阿娘。
她喊了声“住手”,正欲起身,就见女子反手扶住阿娘,“她不是魔。”
阿娘的眼角还挂着泪,闻声愕然,“那您......”
“但也不是常人。”
阿娘滞了滞。
她知道事情有转机,又怕女子改口,忙含泪抓过她的手,“大人,她还那么小,她......”
“我会带走她。”那人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开,“十三营正值用人之际,她是我要找的人。我会教她心法,帮她控制住那股力量,抚养她长大成人。但入了十三营,她的命便是十三营的。只怕与你,聚少离多。”
说完她看了眼阿娘,“一切都看你的选择。”
阿娘愣愣地听她说这番话,面上喜色未散开,又担忧地皱起眉,“谢大人,她......她去了镇北,真的能活下去吗?”
谢音的答复没有丝毫波动,“我不能保证。要看她自己。”
“能活下去就好,能活下去就好。”阿娘恍似没有听见这番话,喜极而泣,“跟着谁活着,也强过在我这里三天两头吃不饱......谢大人,她很听话的,她......”
“我不去。”
小叶子忽然开了口。
阿娘没料到小叶子会接话,忙赔笑道:“她、她是烧糊涂了......”
“我、不、去!”
她愤愤地抬高了声调,一指身旁的门,“......走!”
阿娘大惊失色,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不得无礼,这是你未来的师父——”
而她不依不饶,“走!”
空气突然安静了。
可谢音并没有生气。
她将阿娘拨开,立在小叶子身前,似是冷笑了一声。
下一刻,小叶子身前就被扔了一根......长木棍。
“我就是坏人,我就是要拆散你和你阿娘。”谢音抱臂看她,“你若是打得过我,我就离开这里;打不过,就随我去镇北历练,什么时候赢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回来。”
说完还火上浇油般补充道:“你敢吗?不会是怕了吧?”
小叶子一下子攥紧了长木棍。
她最恨别人瞧不起自己,也不知道谢音是在激将,翻身就下床。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自然不会是谢音的对手,她很快败下阵来。
见谢音朝自己走来,小叶子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耍着赖扯住阿娘的袖口,哭出了声:“我不去!”
她打小便很少哭,更很少哭得这么惊天动地过。
阿娘有些怔愣。
但她垂睫不语,只是轻牵过了小叶子的手。
小叶子的啜泣声渐弱。
她明白,阿娘疼她,阿娘舍不得她离开。
可阿娘在背篓里找寻片刻,却道:“你把手伸出来。”
小叶子嘴一扁,心不甘情不愿地伸出双手,手心朝上。
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抑或不想喝药时,阿娘就会打手心。
打便打吧,只要能呆在阿娘身边,怎么打她都不怕。
谁知阿娘却扯出一根麻绳,将她的手腕捆在了一处!
她大惊,拼命想要挣开,阿娘却半点都不留情面,反将麻绳越缠越紧。她嚎啕大哭,阿娘却一滴泪也没流,决绝得全然不像平日。
阿娘打了个死结,把绳索另一端塞到谢音手里,将她往外一推,“你就跟着坏人走吧!你连阿娘都保护不了,阿娘还要你干什么!”
小叶子向后踉跄一步,再回过头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
“阿娘生你还不如不生呢!”阿娘忽然歇斯底里起来,一手打翻桌上筷筒,“你就是个被妖魔附体的孩子,你看看你把家里弄成了什么样子!要是不把你身上的妖魔除去,你就别回来了,阿娘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她的视线模糊了。
不......不是这样的。
阿娘说过,说她比自己的命都重要。阿娘说会一直陪着她,会把她养大。
阿娘舍不得她。阿父不在了,她就是阿娘最贴心的人。
只有她知道,阿娘畏寒。一到冬天,被窝冷得和铁一样,阿娘睡着睡着就要打哆嗦。她见到了,会钻过去搂住阿娘的脖子,试图让阿娘舒服些。
阿娘喜欢吃山上的酸果子,但山上很危险,有狼,阿娘不让她去。她会偷着上山,摘完果子后被阿娘训哭,可心里却是甜的。
要是没了她......谁还能替她照顾阿娘?
颊上一片冰凉,她竟然流泪了。她的脚像是冻在了地上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迈出一步。
阿娘却忽然高声叫道:“是不是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肯离开?”
她打了个颤。阿娘则毫不犹豫地从灶房中提出把刀,在腕上狠狠一抹。
鲜血顺着手腕滑落在地,滚进了灰土里。
“你走不走?”
阿娘又将刀刃抵在了脖颈上。
眼泪扑簌簌地滚落,小叶子再也控制不住。
面前这个女人,是阿娘,又不像是阿娘。
阿娘不会赶她走,阿娘说了她们要好好活着......阿娘不喜欢她了吗?
她又做错了什么,惹阿娘生气了?
是因为她和累赘、和废物一样,怎么也治不好体内的病;是因为她打不过那个白衣服的人;是因为她那天擅自杀了那个“妖魔”......阿娘才对她绝望了吗?
可这真不是她的错啊......
她想说自己可以做很多的事,她可以捡柴,可以烧火,就算够不到锅炉,踩个木凳也能帮忙干活;
她想说去年春天她发现了一大片花草,紫莹莹的,一到晚上就会亮,像有很多萤火虫在飞。她还等着今年春天,再带阿娘去看看,阿娘一定很喜欢;
她想说自己真的没那么没用......上山摘果子的时候,她碰见过狼。她吓傻了,一兜的果子全都撒在了地上。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看见阿娘了,可那群狼只是远远站着,不敢靠过来。狼也害怕她身上的气息,像村里人一样。不过狼不敢近身,她就可以再无顾忌地上山摘果子,摘多少都行......
可她说不出口。
那柄刀在阿娘脖颈上划出殷红的血。阿娘看着她,眼中泛起了红,“你怎么还不滚开?你知道有了你之后,阿娘活得生不如死,那是什么日子吗?!”
小叶子咬紧牙关。
她的泪第一次这么不值钱过。她知道阿娘是狠下心要赶自己走,拼命想止住泪水,但根本无济于事。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转头冲进了寒风之中。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阿娘关上了门。
她关得极狠极重,像是在掩饰什么,逼迫小叶子不要回头。
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不大的村子,热闹得很。
小叶子从家中走出时,村民夹道数百米,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喜色。她前脚刚走,后脚便炸起鞭炮声,从家中一路响到村口。大家都在欢送她的离开,就好像除去了传说中那头十恶不赦的怪物。
而一片喜悦中,无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无人在意她想什么。又或许在他们心中,一个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与妖魔为伍之人的想法,比草芥还要不值一提。
她看见村长紧跟在谢音身侧,一个劲儿的吹捧这位英雄,全然把她当了空气。
她握紧了拳,死死盯着面前的泥地,指甲嵌进了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