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归来时,她变成了十三。
那年人魔交界震荡,各地魔物滋生。连她幼时居住过的村子也不例外。
村子临近晴川城。二人从谭家离开后,遇见了一众被魔物包围的人。
十三将魔物击散。被围困的村民感恩涕零,她在望见为首那人时,陷入沉默。
那副轮廓几乎是刻进了她脑海之中。即便这七年间淡忘了不少事情,再次重逢之时,早已久埋在心底的情感,仍会翻涌而至。
是当年叫来谢音的村长。
“几位是镇北来的?”村长从白山那里探听到底细,激动得差点跪倒在地,“实不相瞒,七年前村中有一个孽障,杀死了村里郎中,正是你们镇北统领带人收伏的!对了,那位女侠......姓谢来着?”
十三默默听着,不言不语,玩弄着手里的缰绳。
白山看了她一眼,朝村长客气地拱拱手,“都是分内之事。”
“恩人远道而来,要不进村里坐坐?村子虽然小,但村人都热情着呢。”
白山见十三面无表情,似是无感,遂应道:“这就不......”
“好啊。”
她翻身上马,打断了白山的话,“带路。”
村长见她这反应,后背忽窜上寒意。
他忙点头应声,领着两人朝村中走去。
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不住回头,偷眼觑着十三。
“怪事。”他心想,“原先见这姑娘,只觉得模样相似。怎么连这脾气......都像极了和七年前被带走的那位?”
一别七年,故地不变。十三吩咐村长不要声张,只要了个竹篮,回身上山,摘了满满一篮子的酸果。
村长在身后跟着,见她绕了另一条路下山,正欲开口,就被白山拦住。
“师妹她难得出远门。此地风景绝佳,她自然免不了流连一番。”白山望着她的背影,“随她去吧。”
村长欲言又止。
他知白山是不会拦着了,担忧地嘀咕一声,“可那条路,是通妖魔往家里的啊......”
十三当然知道,这条路是通往家里的。
手里的篮子沉甸甸的,她心里愉快极了。
周围零星缀着些野花,阳光正好,空中浮动的,都是春天的气息,就像她与阿娘共度的无数个春夏一样。
她想阿娘应该在院里,劈柴或洗着衣服。阿娘总喜欢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哪怕都看不出颜色了,也不能有半点油污或灰尘。
以前她在的时候,总担心冷水洗着受凉,会背着阿娘自己洗,或帮阿娘烧热水。阿娘很懒,她不在时,经常用冷水将就,说是省柴。
她走之后,阿娘还会烧水吗?
如果没有烧,自己就数落她一顿。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光让她操心。
可十三站在门前时,却怔住了。
门是紧闭的,上面落满了灰。看模样,很多年都不曾打开过。
......阿娘搬家了?
她眼底闪过讶异。
而呆立的功夫,村长早在身后解释:“这是当年祸害村子的那户人家。她家的孩子被妖魔附体,杀了村里的郎中,我们想尽办法才找来谢统领除魔......妖魔被带走之后,她娘受不了村里非议,隔天便投了河......”
噼里啪啦——
一篮子果子翻倒在地。
村长被她这举动一惊,“姑娘,你......”
她没有应声,也没有流泪,只抬眼盯着那门上蒙着灰尘的纹路,一言不发。
她又被这扇门挡在了外面。
可无论她怎么做——无论她摘了多少酸果子回来、无论她是否收服那力量、无论她变得多么厉害......把术法修到九成,横扫北境,抑或扬名中原、无人能及......那扇门都不会再打开了。
那个人,费尽心思拉扯她,就盼着能看见她长大,能看见她摆脱“妖魔”的名头。
她拼命了七年,却没想到,那扇门在七年前,就永远地为她关上。
她以为即便相隔千里,也还有回转的余地,可蓦然回首,却早已隔了一个轮回。任她如何功成名就......都永远追不上。
“她,”十三默默开口,“投了哪条河?”
村长愣愣地看着她,眼神微变,“......村口不远处那条。”
而后又小声问道:“姑娘认识这户人家?”
她忽然不发一言,扭头便朝村口冲去。
白山吓得大惊失色,“村长,您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忙追了上去。
白山身子弱,除了脑子和嘴没有好使的地方,铆足了劲也撵不上十三的步子。
他见着十三要往河里跳,忙大声喊道:“十三!你不会水,我也不会水,你若真跳了,信不信我把谭家二少爷喊上来!”
此言一出,十三的步子果然止住了。
白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下一秒,河中便“噗通”一声响。
冰冷刺骨。
河不算深,将将及胸,水流却很急。掉进河里的人就算有点水性,也会被河水挟裹着落下去。不远处便是一陡峭的瀑布,从那里跌下去,不被淹死也会摔个半死。
十三不理会周遭的喧闹,心里安静得像是早已埋进泥土之中。
这像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路,偏偏在死亡之前,还留了一长段追忆的机会。
阿娘投河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她会想到自己吗?会后悔吗?会记得自己摘得酸果子吗?
水浪扑打在脸上。她被呛了好几次,可并不反感。水可以洗掉脸上的泪痕,这样就没人知道她哭过。
他们还会用尊崇的眼光看十三,他们眼中的十三,还是那个再苦再累都不吱声、能光明正大为谢音接班的少统领。
可是她呢?她又会想些什么?
她想到了阿娘,想到了谢音,想到了十三营......
想得最多的,竟是七年间无数次打交道的妖魔,和懵懂那年,站在无数牌位前的誓言。
宣誓的是什么她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层层叠叠的牌位,像是袖珍版的碑林。每一尊,都代表着一个人曾经的存在。他们的存在,值得被人祭奠。
而她......真的要追着阿娘上路吗?
她当然做得到。
但她不能做到。
她是整个十三营中最出色的弟子,也是唯一将术法修习至九成之人。谢音死后,她便成了十三营唯一的希望。
十三营,镇守着整个北境的最后一道关卡,以除魔为使命,护佑人间苍生。十三营的希望,便是整个天下的希望。
何况谢音七年倾囊相授,一开始便打定心思,把她当接班人培养。无论修行还是治军,都将她打磨成了镇北独一无二的、最尖锐的利刃......
或许从拜入十三营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已经不属于她了。
因为不知不觉间,她的肩上早担负起了另一条性命。
正是那条性命,她逼着自己变强,逼着自己长成原先最讨厌的师父的模样,也逼着自己......忘却所有的私心杂念,将一腔热血,全都泼洒在了北境银沙瀚海之中。
那是宿命。
河流飞跃断崖的一刹,白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道光亮凭空乍现。他定睛一看,见十三聚灵为剑,又御剑而来,落在自己身前。
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偏偏脸色变也没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一瞬间,白山忽然觉得,她改变了许多。
他见十三掩下眼角流光。声音颤抖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坚定。
“晴川城北还有魔物未除。师兄,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