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宁村的那个夜晚,过得格外寂静。
高度恐慌过后,一切的安宁都完美得有些虚幻。今日经历的种种,都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压抑的情绪掺和着血的气味,不断在村中蔓延。等到夜幕彻底沉落时,终于有人小声啜泣了起来。
狼怪太多。十三营的部将连轴处理了一夜,次日破晓时才清理出一条路。泥地腥气四溢,石头上尽是些干涸的血迹,溪水舀起来全是红色,打水都要上山走出几里。
但十三营不愧为十三营,动作迅猛得很,不过半天功夫,就把烂摊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暮恬自十三营从天而降之后,便一直陪在何母身旁,三更才得空回客栈。
一进门,却发现叶宁画靠窗站着,面前立着卫平和任达,竟都是未眠。
“......黑风势力伤五百三十七人,亡两千四百五十二人,俘两百八十九人,被俘者全都咬舌自尽了。”卫平朝叶宁画禀报着,“我方伤两人。两位兄弟都是轻伤,统......老大,是否还需要彻查易山附近?”
“查。”叶宁画把玩着手中陶杯,目光淡淡,“易山上下,周围,直到晴川城和遥州城郊,都再查一遍。只是没想到,这鸳鸯盟信徒倒比魔族有血性。这次不少重伤的人,都是自尽的吧?”
“不错......皆是咬舌自尽。”
叶宁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一直立在一旁的暮恬,朝她点了点头,“暮小姐。”
暮恬饶有兴趣在三人身上打量一番,盈盈笑道:“叶姑娘虽为十三统领师妹,举手投足之间,倒还真有些大将风范。”
“不敢。”她抱拳应声,“十三足智多谋,用兵如神。我如今替她掌管十三营,也大都是照猫画虎,和她差远了。”
任达忍不住低声嘟囔:“你说统领这是在欲扬先抑吗?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她是在夸自己?”
卫平狠狠掐了他一把,“闭嘴,你是想吃竹笋炒肉丝吧?”
话音刚落便被叶宁画扫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哆嗦一下,别开了头。
昨夜两人才刚刚下山,就听叶宁画下了禁口令。“统领”二字,如今是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喊了,但直呼其名,抑或再像以前那般喊她“十三”,两人却是万万不敢。
到了最后卫平干脆改口叫老大。反正身份也藏住,地位也有,一举两得。
一个团队总该有个老大,只不过以前是战无不胜的十三,现在是十三假冒的“十三的师妹”而已。
“天色晚了,暮小姐快去歇息吧。”叶宁画柔声开口,想想又道:“对了,我不在的时日,有劳暮小姐照顾谭......照顾何父他们了。”
暮恬笑道了声“不碍事”,知晓叶宁画军务繁忙,也没多言,转身上楼去了。
叶宁画一直目送着暮恬掩上房门,才朝二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出客栈说话。
两人刚走出去,便听叶宁画道:“备马。”
任达应声备马,卫平有些惊奇,“老大,你要走?”
“这件事还没完。”叶宁画沉声应着,“十三营出手,黑风虽死,但残党大都朝着一个方向逃窜。我怀疑这周围还有鸳鸯盟据点,找几个人埋了引路蜂,打算跟上去看看。”
卫平张大了嘴,“您一个人?其他弟兄们呢?”
叶宁画眼中微微泛起波动,但很快被掩盖住,“镇北城灭后,我能联系上的部将,也只有区区五人。你同任达在此,师兄尚未出山,另两人在东北方向,路途远又抽不开身。此行我去便可。”
谈话间,任达已将马找来了。
叶宁画扯过缰绳,朝二人招招手,示意边走边说。
她的脚步轻极了,声音也压得低极了,“我和任达杀死黑风后,发现山上有一个用琉璃焰围出的结界,十分诡异。虽说结界被击溃,但易山难保不会有变动。我走后,你们两个先在此处彻查,另外——”
她回头望去。
客栈的灯全都熄了,暗夜之中,几乎辨不出屋舍轮廓。
“......不要告诉任何人。”
她声音涩然,“替我看好他,千万不要让他追上来。必要的时候直接动手,账记我头上。只要不伤他,怎么都可以。谭家和暮家的人不久应当就到了......让他平平安安回晴川城吧。”
“老大......”任达犹豫着开了口,却被叶宁画抬手打断了。
卫平干脆抱拳,“遵命。”
叶宁画又望了客栈片刻,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她走的时候,十步一回头。隔着重重树影,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如此行出十里,她才叹出一口气,扬鞭行远。
次日谭倾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街巷已被清扫干净。狼怪的尸体,都被拖到黑风的老巢,一把火烧了。谭倾见街巷干净,心下大好,一推开房门,就见任达立在了叶宁画门前。
任达肤色偏黑,却生得样貌魁梧。一双卧蚕眉斜立起,眉头许是长时间皱着的缘故,成了个“川”字。他的发短且乱,留着长须,再加上一袭银甲,远远望去,很有几分关云长、包青天的味道。
十三营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自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浩然之气。谭倾不由得生出几分贴近,朝任达笑道:“任都统有劳了。忙了一晚,不去休息吗?”
任达瞧见谭倾,眼睛一亮,接着又黯淡下去。
在知道谭倾同叶宁画的关系时,他其实对这位能降服统领的侠士,抱有莫大的佩服。
但卫十二那番话也确实在理。任达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听统领的话,拖住此人再说。
他笑了两声,又把门掩得更严实了点,“将士们都还没歇着,咱们哪敢休息。”
任达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谭少爷是冲着这扇门来的。
但他没想到,谭少爷虽平日里看着斯文,脸皮却比城墙还厚,闻言非但不走,还盈盈地笑着上前,“你们老大在里面吧?我去看看她。”
任达吸一口冷气,直接伸手拦住,“别!”
谭倾顿下脚步,有些不解,“怎么了?”
“这个,那个,呃......”任达嗫喏半天,开口道:“老大巡山去了。”
谭倾皱起眉,“她还在巡山?”
说完避开任达要走,“在哪儿?连轴转了这么久,都不休息一下,她以为自己是铁做的吗?”
他说得埋怨,落到任达耳中,激得他愈发心虚。
任达见他要出客栈,赶忙去拦,哪里拦得住?他不是个擅长撒谎的性子,撞见谭倾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要用实践来检验真理的,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眼见着他要出客栈,一旁立刻杀出个身影,“少爷,老大说你伤还没好,她去去就回......您要不就先在客栈里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