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槿双手负后,踱至雕花五屏风床边,看向那床上白衣公子道:
“这可是阮庭钧的生魂?”
苏安石上前两步将红衣少女放至床边藤木椅上,走至楚槿身旁,颔首道:
“你怎知此人是阮庭钧?”
楚槿伸手探向阮庭钧的生魂,却穿手而过,徒有其形。
“我于素鸢执念中见过此人,又托狐四去京城阴司查阅了这阮家公子。”
说道这里,楚槿却顿了顿又道:
“这阮庭钧已故去七年,先前狐四说未曾从判官那里查到托生哪户人家,我还兀自奇怪,不曾想却是被城隍大人带离了阴司,藏于这方小天地。”
既已被楚槿看出其中因由,苏安石也不遮掩,坦然回道:
“七年前我以替庙中添一阴差为由带走阮庭钧,他虽是前朝朝议大夫之子,可家产清的干净,无钱财积得阴功,因此方便。”
楚槿双眉微挑,看向苏安石正色道:
“苏城隍,这阴司假借其名私自勾魂可是要遭阴判的。”
身后的柳折闻言,忍不住看了看身侧的江绣衣。
江绣衣正啜着丹赤酒壶中的绿蚁酒解心中不快,见这小子看向自己,呛道:
“看老叟作甚,这阴官犯事儿是归泰山府君麾下崔判官管得,阴司都没给他送一纸阴判,我个阳间巡察管他作甚。”
柳折没来由地遭江绣衣一顿好说,只觉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伏妖司镇抚使的名头虽大却也是连半个屁也放不得,越活越回去了。
楚槿直起身道:
“当年松石道红枫林中,自素鸢与阮庭钧一别后,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阴司生死簿上阮庭钧玄元一百三十二年寿数就该尽了,却又于人间活了十二年,二十年后素鸢又为何出手杀害灵祝,那官员之子又为何遭牵连?”
一连三问,俱是问在此案疑点之上,苏安石却也并未着急回之,只抖开手中松石折扇道:
“其中因缘果报之久远,言尽难述,诸位且随我入其回忆之境。”
言罢,好似讲画卷浸于水中,水墨侵染,景物飘散。
楚槿啧啧称道:
“绘境者于一方幻境之中再创一境,竟还能支撑数人往来,苏城隍的幻法造诣,只怕是大玄国内也难有人与之并肩。”
苏安石却颇为自谦,微微笑道:
“区区拙技,楚总旗自正一宫而来,与真传道法相比,我这倒是难以入眼。”
话音未落,景象忽得明朗起来,只是意识空灵。
再望去,已入回忆之境。
……
玄元一百三十一年
青日当空,玉京曲池坊间市井街道上,一着绣五品白鹇文官服的老者拽着一年轻公子从一家名唤醉仙居的酒楼走出,一路上引来了不少市井街坊上前围观。
老者须发斑白,满面怒容,身后跟着的两个家丁何时见自家老爷如此大动肝火,也不敢作声,只讷讷得跟着。
老者拽着年轻公子走至曲池坊东一府邸前,一檀木黑匾上书二字“阮府”,那老者也不是旁人,正是当朝朝议大夫阮义公。
那宅邸门口两座石墩上雕石狮,乃是灵妖,护宅以求自身福报,见自家主人归来,刚要开口,见其眼中似要喷火,又噤了声。
那墨漆铆钉大门上有两面金漆兽面锡欢,也有灵妖依附,见宅邸主人至此,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轱辘转了两圈,大门自开。
阮义公一路拽着阮庭钧的衣领直至后院厢房,将在醉仙居掷千金,痛饮一宿未归,醉得好似一滩烂泥的阮庭钧推在了屏风床上。
阮义公双眉倒竖,想端起房内铜盆,一盆冷水浇醒这个不孝子,却又没舍得,长叹一息,吩咐后院丫鬟道:
“去煮一碗醒酒汤来,加上城隍庙中请来的七品安神符,融在汤中。”
那身后青衣丫鬟应了声,自去准备。
阮义公坐在檀木椅上,那原本挺拔的腰杆也一下变得佝偻,直叹道:
“我阮义公是上辈子做了甚么绝人后的缺德事么,今生报应在我儿子身上。”
尚未言尽,看着躺在屏风床上的阮庭钧道:
“你就算是去青楼赎个娼女归家我都认了,怎生就是对那个枫妖念念不忘。”
大户人家家中都备有引火符,因此那丫鬟不多时便端着一碗掺了安神符灰的醒酒汤来了。
到底是城隍庙里请了灵的符,才将将灌下一碗汤,阮庭钧便悠悠转醒,大叫一声素鸢。
仔细望去,已不是醉仙居的雅阁之中。眼前檀木椅上坐着的正是自家老爹。
阮庭钧仿若失了魂般,胡乱摸索着床上物件,口中喃喃道:
“我的画呢……我的画呢……”
虽是心中恼怒,却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怎么也狠不下心来,阮义公从怀中取出那画轴丢在槿丝被上。
阮庭钧急急得拿过,打开画卷,反复观察其不曾有丝毫破损后才安下心来。
阮义公叹息道:
“庭钧,你也该成家立业了,和一枫妖纠缠不清有何用,你身体抱恙,官场甚是劳人,为父只愿你承继家业,做做生意当一富家翁,再娶妻生子罢了。”
阮庭钧闻言,不禁苦笑道:
“爹又不是不知,就我这痨病,离了药罐就下不来地,虽有良方却也是难以治本,即便是成婚,又岂不是害了人家姑娘。”
起身离开檀木椅,阮义公揉着额角回道:
“玉京城外琉璃坊间的城隍庙久遭风雨,已是飘摇,为父做主接下了修缮城隍庙一事,散些金银将那神庙修缮整齐,也算是替你积点福报,这些日我不在家,你莫要再去那酒楼喝得一宿不归,我已叮嘱了家丁。”
说罢,阮义公脱下官帽于手中,转身走出了厢房,徒留下阮庭钧心中五味杂陈,打翻了五谷铺一般。
阮家至阮义公这代,膝下仅阮庭钧一独子,却是天生痨病,以药为伴。
阮义公动身亲赴琉璃坊监察修缮城隍庙这段时日,阮庭钧被禁足家中,外出不得,就连家中酒窖守门的小灵妖也不敢放他入内。
阮庭钧心中烦闷,只于书房中一遍又一遍的画着那副美人图。
忽一日,一家丁猛得推开书房门,似奔了千里路未曾喘息,一身脏污,颤颤巍巍道:
“公子,老爷他……”
阮庭钧握笔的手僵在了空中。
“我爹…他怎么了?”
家丁跪地,涕泪横流。
“老爷他……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