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坠落在画卷之上,朱砂丹墨溅得白纸朱红点点。
阮庭钧只觉五雷轰顶,心中痛如刀绞,朝天哭喊一声:
“爹!”
顿然胸口气血翻涌难以自制,猛的咳出一口浊血,脚下瘫软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
京城坊间都传这朝议大夫阮义公清廉正直,却是薄命,寿数尽了安然而逝,寿终正寝也算是福气。
阮家公子领了自家父亲尸首装殓归家,阮府上下裹素戴孝。
尤是那阮庭钧,大臣卒按古礼当停柩三月,阮庭钧日夜守在灵堂前,日渐憔悴。
玄元一百三十二年
阮庭钧在其父下葬后便一病不起,终日气若游丝,却仍是吊着一口气。
玉京城内夔鼓声穿过云雾,于月下响起,已是子时。
又是三月启蛰时,春雨如青丝拂落人间尘埃,阮府一片寂静,仅有几盏萤符盏悬于梁下散发着幽幽烛光。
三月时节,夜风吹开厢房木雕窗,几片红枫飘落。
那阮庭钧朝思暮想得身影于月光下缓缓浮现,正是那日先道离别的素鸢。
踱至床前,见阮公子病入膏肓,双眼微敛,素鸢珠泪滑落,心中言万语千,到了嘴边却只成了一句。
“阮郎……对不起。”
言罢,俯身将自身妖丹渡进了阮庭钧的口中。
阮庭钧猛然惊醒,病也似祛了,方才素鸢至此,如同一场梦境,赤足走至窗前。
窗扇洞开,春雨沿檐下低落,月光却仍清幽洒下。
书案之上,一叶红枫置于那卷三月前画至将途的美人图上。
………
苏安石折扇一收,那景象如烟云消散,已是退出了回忆。
楚槿叹道:
“那素鸢倒是苦情,为救一人,竟送上了自身妖丹,散尽了一身修为。”
身后几人也是心中颇为感概,尤是那狐四,含泪吃下了一盒酥饼,直道天妒有情人。
苏安石道:
“这便是此事因果缘起,其后之事你们也已知晓了,那阮公子携那片含有素鸢精血的枫叶,求我施法相救,只因素鸢尚未身死,妖力涣散我也无计可施,只另告其一法。”
苏安石尚未说出此法,楚槿心中已猜出八分,回道:
“当年阮义公修缮了你这城隍庙,于阴司中可是记你欠了阮家一道大恩情,你便做主取了素鸢与阮庭钧二人精血,又以神女躯壳为载诞下一婴,遂了阮义公亡愿,以报其恩,我说的可对否?”
苏安石拱手叹道:
“仙客慧眼,只是阮家当是玄元一百三十二年而亡,素鸢却续了阮庭钧一命,因此后来阮家衰败也是命中注定,而在阮庭钧身死之后,其女流落为娼,本官虽是不忍,却干涉不了其因果命运。”
听着二人言谈,江绣衣却是想起那酒肆老翁之言,指着那红衣少女道:
“此女便是阮庭钧与那红枫妖之女?”
苏安石颔首,只道了声是。
“人与妖结胎,本就有违天理,生母借其女之手杀害养母,更是荒谬绝伦。”
江绣衣冷哼一声,甩手走出了厢房内,倚在院内獬豸身旁,饮着酒也不管其事。
狐四见此情景,不禁悄声道了句。
“这老头儿脾性还真是难以亲近。”
言罢,偷偷看向院中,眼神却与那獬豸对上,不禁吓一激灵,又转过头去。
楚槿对苏安石道:
“阮公子三魂七魄仅剩一生魂,我可未有仙师那般神通,救之不得。”
苏安石摇首道:
“素鸢依附于其女阮秋,如今被你解了执念,灵识闭塞,还需仙客出手唤醒她。”
楚槿闻言,走至藤木椅旁,却没有施术掐诀,转头说道:
“素鸢借其女之手杀其恩人,虽是化身为聻,可其沾染灵祝之血时便已知晓了其已铸下大错,闭塞灵识也是其内心深处所想,若按我说,直接引出她的魂魄,送予伏妖司判决,虽是死的糊涂,却也不失为两全妙计。”
柳折也附声道:
“楚总旗所言,倒是颇有道理。”
苏安石负手于身后,踱至楚槿身侧道:
“素鸢既已铸错,那自要直面其过,再说其再见阮公子也是心中所愿,仙客只管施法便是。”
闻言楚槿也不再言语,手掐法指以代毫笔,于红衣少女阮秋内心绘一唤灵符,以唤阮秋体内素鸢之灵,可灵气刚行至腹中气海,还未及关元、曲骨,楚槿的手却顿住了。
“她,已有了身孕?”
柳折听到楚槿此话,心中一怔,却又联想到窦都尉之子窦桐,说道:
“阮秋在寻香楼被老鸨强作娼妓,自是要接客,莫不是失身了窦都尉之子?”
苏安石不曾回话,只是颔首作答。
楚槿却又摇首轻叹。
“这腹中胎儿虽有红枫妖血,却极为稀薄,且不足三月,未成桃花状,而素鸢占体,胎儿妖血自是寻其主,这胎已是留不住了,只数日便会消散。”
苏安石却道:
“那夜我奔游坊间之时,那窦家小子却是贼胆包天,又至寻香楼,恰是撞在了刀口上,而素鸢妖力涣散,沉睡至今而醒,失了妖丹连灵体脱身也做不到,不惜自化为聻,离开松石道去寻阮庭钧。”
柳折问道:
“窦家公子死倒是自食恶果,那为何她要杀了灵祝?”
楚槿绘着灵符,回道:
“我猜是因阮秋有阮公子的血脉,素鸢才寻到她,而当年灵祝为报恩,以腹为载,灵祝乃是神女,自是遮蔽了阮秋身上的妖气,因此素鸢化为聻,灵智不全,只当是阮公子无情,与灵祝阴阳交合,生下阮秋,这才铸下大错,苏城隍,我推测的可与你所知有误?”
苏安石颇为佩服,拱手道:
“仙客不愧为伏妖司监察总旗,早些年听闻玉京城的盗玉案经你手,三日即破,今日所闻果不其然。”
楚槿道了句谬赞,手中唤灵符已绘完,念了一声引后,那阮秋周身灵力汇至眉心。
素鸢的虚影缓缓走出。
因其已至众生无形中的第三形,灵台气府消散,自是身形虚幻。
聻本就散去部分灵智,只因有楚槿道法扶持,这才暂且固住心神。
素鸢走向床边,见五屏风床上阮庭钧生魂涣散难稳其形,两行朱泪自眼角滑落。
仿若白驹回溯,三月初五,人间启蛰。
素鸢好似那夜春雨中而来,喃喃道:
“阮郎……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