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坊位于燕府坊以南，临近四面池栏的甘泉宫，在清台城九十四坊中也算得极为富庶。

这些时日归宁坊的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那归老还乡，豪掷千金购得归宁坊那处奢华园林的前国子监博士。

这老员外姓孟违之唤，因曾在国子监御画社任博士，又极擅画苍松青石，所以自号松石先生，如今年逾古稀，告老于故地清台城归宁坊买下一座园林，起名丹青居，引一众学子书生慕名拜访。

过了些时日，孟员外发现这些个拜访的书生无一不是想求个门路好入国子监太学，因此闭门谢客，只以画交友，又于坊间街市开了间画坊，售卖字画也收名士之作。

前几日这孟员外于燕府坊城关上与故友相会，分别时路过一小巷，却见那浮生灯笼铺子里的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神形兼俱不输丹青国手，只叹高人大隐于市，百两购画以观摩之。

未时末，青日西斜。

归宁坊丹青居内，园中一榭修建的极为典雅，三面临水，长廊相连以至其后墨画斋，池中红鲤聚散不定，时而聚起食饵，时而散于菖蒲睡莲下。

几个丫鬟手捧糕点醇酒往来于廊台水榭，今日孟之唤孟员外邀诸多名士文人好友相聚于此，免不了嘉宾至此鼓瑟吹笙。

十余名江南名士饮酒闲谈，就连园中僮仆都能认出其中几人，可见名号之响亮。

那穿青衫，玉簪束发，莫约不惑的乃是江南画道魁首，画圣吴玄子。

着鹤服皂领，腰悬一块精雕璞玉的乃是清台城文墨居的先生杜桑隐。

横卧水榭栏椅，须发斑白但眉眼间颇有干云豪气的是曾任太子少傅的温清照。

其余几人也都是江南名士，腹有墨水，皆为作画高手。

那上首的孟之唤轻捋长须道：

“今日寒舍名士相聚，饮酒赏画，此间乐远胜玉京国子监中。”

文墨居先生杜桑隐捻着手中薄如蝉翼的玉雕酒盅。

“松石先生自玉京归乡里，想必对圣人大修行宫于洛阳城一事颇有见闻。”

讲话的这位杜桑隐先生虽是一文墨居教书先生，却不是泛泛之辈，年轻时曾任国子监太学直讲，与孟之唤是几十载的旧识，专攻史学，又兼十七道围棋大国手，后来却激流勇退，隐居于此作了教书匠，这些年浸淫画道，也颇有建树。

孟之唤啜了一口盅中梅子酒，对圣人修行宫一事仿是知晓不少，却又有些遮掩，回道：

“圣人于洛阳大修行宫，其用意自是我等难以猜测，还是不要妄言的好，只知修此行宫召集了天下诸多能工巧匠，又遣力士妖兽于大月、敦煌、青丘、宝梵等国运送石材木料，他日建成定是气象万千。”

“哦？”

闻此言，一旁侧耳聆听琵琶曲的吴玄子却是来了兴致，只道：

“他日此宫建成，我自是要亲赴洛阳一观其巍峨气象，作画一幅揽其精华。”

这吴玄子以不惑之年能成为江南画派魁首自是有其原因，当年圣上携文武下江南，听得此人画技了得，请其作画，吴玄子一人一笔一日画尽三百里江南风光，震惊四座，其技近乎道，圣上称其为画圣。

孟之唤捋须长笑，直道：

“当年吴玄子将三百里江南美景尽收入画中足见画功，老夫缘薄未能一见，他日若是再画洛阳城，老夫可要亲赴观之。”

此言一出，在座文士皆是纷纷附和要一观之。

“不过。”

说到此处孟之唤却是卖了个关子。

“近日我偶然购得一画乃是一幅喜鹊登枝图，特请诸位共同品鉴。”

一旁卧椅似是酣睡的温清照仍是双眼微闭，回道：

“喜鹊登枝乃是俗图，竟能入得松石先生法眼。”

温清照这话虽是有些小家子气却也还是中听，喜鹊登枝本就不算高雅之作，坊间人家制被刺绣剪窗花，都免不了一个喜鹊登枝的图样，换而言之就是此画难登大雅之堂。

吴玄子却是反驳了温清照的话，起身手举一盅酒踱步饮道：

“作画岂分俗雅之别？其中奥妙初入画道之人也都知一句作画贵在似与不似之间，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不过此言却仍有另一重含义，想必在座诸位也都知晓，那便是形韵之说。”

榭中右侧一王姓文士道：

“画圣所言极是，当今天下画派诸多无非也就是形画派和韵画派，两大画派皆有高人建树，只是形韵皆备者难寻其一。”

杜桑隐曾任国子监太学直讲，虽如今钻研画道，却也是潜移默化曾受了国子监御画坊影响，而国子监中则是以形画派居多。

杜桑隐此时开口道：

“形画者专攻其形似，形画派高手多善绘鸟兽人物，往往作一幅画短则几日，长则月年，但作成后连其一根毫毛也出入不差，只是攻其形似却使得画卷过于匠气，难有神韵。”

吴玄子颔首，他虽为江南画圣，却也难做得形神兼备，乃是韵画派大家，韵画派高手更善绘风景山水松石，当年一日画尽江南三百里，尽收江南神韵于画中，可若是细细品鉴，却是于原样多有出入。

吴玄子道：

“韵画派乃讲究一神似，往往作画者观其形许久而不动笔，待胸有豪气则一气呵成。”

天下作画法诸多，彩绘丹墨拓印点洒不尽其数，可无非形似和神似，此时榭中文人画派半数形似半数神似，形似派称神似派画不似物，神似派称形似派画的乃是死物无神。

一时间围绕着形似和神似的画派之争，一众文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而吴玄子却猜出端倪，拱手道：

“一幅喜鹊登枝图能让形画派国手松石先生如此看重，想必不凡，还请松石先生取出此画以开眼界。”

一言一出众人也停止了讨论，纷纷请看那幅喜鹊登枝。

孟之唤拍手唤道：

“来人。”

廊下一僮仆急急得走向前来，至孟之唤旁躬身。

“去墨画斋取那幅喜鹊登枝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