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8
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人就生在罗马,他爹还是教皇。
——《眠眠细语》
“晏总走错方向了吧?”王随大步而来,不客气地提醒道,“自己签的画家画了什么也不先去看一眼。”
“一根竹子,隔着五米都能看见。”晏初水重新戴上眼镜,不冷不淡地反问道,“难道你看不清吗?”
王随耸耸肩,笑得有些不怀好意,“那可是你们墨韵的画家,我哪敢点评,倒是你,这么喜欢许眠的画,难怪上次会搞出赝品了。”
王随觉得自己理出了一点头绪,赝品之后晏初水就去找过许眠,可惜人家小姑娘慧眼识珠,主动签到他们瀚佳,所以晏初水不死心,签下许眠的朋友,特意赶来云眠山……
想撬墙脚啊?
做梦!
墨韵出赝品的事,兰蓝也略有耳闻,只是不知道赝品竟出自许眠之手,心下一惊,目光自然也落在了许眠的画上。
她学画多年,也看画多年,大抵都是画如其人的,唯独此画与人不同。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却偏偏握大笔、画大画,还真是有趣。
兰蓝轻浅地笑了一下,转而问晏初水:“我瞧这画意趣十足,晏总你觉得呢?”
在书画圈,晏初水的评语无疑是金口玉言,请他鉴画难,请他看画也难,兰蓝嘴上没说,心里倒也希望他能对自己的画点评一二。先让他评一评许眠,再顺便看看自己的,她觉得这个机会还挺难得的。
晏初水侧身,朝着许眠的写生稿又看了一眼,画画的小姑娘立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绞着手指,脸上的红晕一直染到耳根,右耳后那颗小小的红痣,像一颗凝落的小血珠。
她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
她上一次送晏初水那幅《寒林雪景图》,他也是什么评语都没说。
他喜欢她的画吗?许眠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晏初水非常、非常地不喜欢秋景图,所以看到那半轴云眠山秋景才那么生气。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他会不会连竹子也不喜欢?
晏初水看得出许眠的紧张,也看得出兰蓝的心思,这世上能瞒过他眼睛的东西不多,能入他眼的作品更不多,而最不多的,是他愿意交流的人。
“这两位都是瀚佳的画家,请我点评的话……”他轻咳一声,看向王随,“得收费。”
“……”
这话是既欠揍又合理,王随磨了磨牙,说:“那我也给你们墨韵的画家点评几句,咱们互换呗。”
晏初水单指推了一下镜框,提醒他:“你的点评一般不值钱。”
“……”
要不是王随的助理及时拉架,差不多就是要打起来了。
何染染刚给自己的竹竿添了几片叶子,这才蹬蹬地跑过来,凑到许眠耳旁问:“怎么回事?”
许眠歪着脑袋,轻叹了一口气,很小声地说:“看来初水哥哥也不喜欢竹子啊……”
晏初水的古怪脾气和他的火眼金睛一样令人过目不忘,其实若非父亲兰秉轩一手安排,兰蓝早两年也想过与墨韵合作,眼下这个念头又翻了出来,她更想试一次了。
“晏总若是不喜欢看竹子,那喜欢看日出吗?”兰蓝今天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禅服长裙,一根简约的绿檀木簪将直发全部盘起,整个人知性又优雅。
“日出?”晏初水稍动了一下眉头。
兰蓝颔首微笑,“没错,我们约了明早去北高峰看日出写生,晏总要不要一起?”
晏初水的目光随意地游走了一圈,很明显,站在兰蓝身后的许眠和何染染也是同行人员。尤其是许眠,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像是知道自己不理她,所以她也不敢同他说话。
晏初水的喉结轻滚了一下,移开视线。
王随压住火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人家晏总多大架子啊,未必会跟我们去爬山。”说着,他故意问道,“晏总,去吗?”
这一次,晏初水颇为真诚地回答了他。
“你猜对了,我确实不去。”
“……”
“为什么不去啊?”何染染不明所以地问。
“看日出的话今晚三四点就要出发了,天还没亮呢,而且……”晏初水垂眸看了一眼石子小路旁的泥地与青苔,“凌晨有露水,爬山容易脏鞋。”
“……”
王随第二次想打人了。
可是打人有辱斯文,还是骂人好了。
“你特么是倪瓒么!”
没错,就是一张《墨竹图》可以拍出几千万天价的那个元代画家倪瓒,此人爱洁成癖,钟爱梧桐,所以命仆人每日早晚擦拭每一片树叶,不得沾染一点尘埃。仆人每日挑山泉归来,他只饮前桶水,因为担心后桶水是被仆人的屁熏过的,就连有了钟爱的歌姬,也疑心不洁,最终断了欲念。
晏初水没那么洁癖,但挑剔多疑的程度也是不相上下的。
见王随如此火大,他的态度反而更坚决了,“还没爬山你就这么凶,万一去了山顶,你把我推下山崖呢?”
“……”
说罢,他转身就走,仿佛多留一秒就会多一分危险。
王随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老子今晚就要把你绑去荒山,饿死!冻死!摔死!”
碍于还有旁人在场,助理连声劝阻,“老板您忍耐啊,就算看他不顺眼,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
“我还明显?”王随咬牙切齿,“现在商战不都是撬保险柜、抢公章,外加投毒吗?我这个计划已经是深思熟虑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何染染带头鼓掌,“哇!好狠、好绝、好果断!”
王随眯眼,“你不是墨韵的画家吗?”
“对哦……”何染染挠了挠头,“跟你们待久了,我还以为自己签在瀚佳了呢……”毕竟她也是刚签约,归属感并没有那么强烈。
“……”
王随十二分地确定,晏初水是神经病,他签的画家,也都是神经病!
***
因为临时有事要处理,殷同尘没有陪晏初水去竹海,等老板一回来,他就急不可待地追问:“怎么样,看过兰蓝的画了吗?”
晏初水拧开一瓶水,先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看了。”
“然后呢?”
“不如许眠画得好。”
“……老板,都是前妻了,还用得着偏心吗?”殷同尘知道,许眠是画得不错,但她和兰蓝的身价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
晏初水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我看画不准?”
“绝对没有!”
殷同尘当即指天起誓。
“可是……兰蓝的画真不如许眠?”发誓归发誓,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晏初水表情严肃,并没有在说笑,他也一向不拿书画开玩笑。
“她的笔法和构图,都要比许眠成熟,但一个是以形写神,一个是以神写形,你说谁画得好?”
殷同尘沉默了。
文人水墨画自宋代兴起,最根本的转变就是“遗貌取神”,用文人画中的“逸气”来区别院体画中的“匠气”。苏东坡曾有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主张以“神”、“意”入画为先,“形”为次之。
故绘画贵在得其神韵,须“得意而忘象”方为佳作。
当然,这对画家是极高的标准,亦是对鉴画者品鉴能力的最高要求。
所以晏初水给了一句不那么苛刻的结语,“兰蓝画得不差,就是价格高得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他放宽标准,也还是觉得不对劲。
“是兰秉轩做了什么吗?”他问殷同尘。
后者摇了摇头,“我本来也这么认为,想着兰秉轩为了给女儿铺路,私下找人举牌拉高价格,可这最多是一开始,现在都两年了,上拍十几次,总这样操作而没人买单的话,不等于白白给拍卖行双倍佣金吗?所以我又去打听了一圈,兰蓝的画都是实打实卖出去的,有一家企业的老板好像特别喜欢她的画,十张里有五张都是他买的。”
“对了,兰秉轩的油画这两年也涨得飞快,今年春拍有一张《母子图》,拍了一千八百万,是听海轩最贵的一张。”殷同尘又补了一句。
墨韵的主要业务是传统书画,虽然也有少量油画,但晏初水本人对油画市场关注不多,另有其他鉴画师负责。
听到这个价格,他果然皱起眉头。
“兰秉轩,一千八百万?”
“人家四年前是津省美协副主席,可第二年换届选举就转正啦,一路水涨船高嘛。说起来他还是刘林的师弟呢,他卖一千八百万,刘林卖张六万的画还闹出个赝品。”殷同尘摊摊手,感慨万千。
晏初水冷哼一声,“他现在是美协主席,画就卖一千八百万,那他退休后呢,画就一千八百块了?”
尽管艺术品市场都有水分,同人不同命的事也不少见,可卖得好的,至少也得画得好,否则,就是德不配位。
殷同尘对此倒很释然,“卖一千八百万,拍卖行的佣金就是一百八十万,卖一千八百块,佣金就是一百八十块,多少都是我们赚啊。”
要是这么算的话……也没错。
晏初水想,反正他又不和兰家父女合作。
殷同尘没看出老板心中的决断,仍在努力撺掇,“也许兰蓝的画卖得好,是买家觉得她是兰秉轩的女儿,想收藏做投资?”
艺术品除了收藏功能外,本身也是一种投资,看好一个画家就和看好一只股票一样。
“有一个美协主席的爹,肯定不会让她走弯路,也不会缺人脉、缺资源,日后早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好的起跑线,再加上运气好,可不就飞黄腾达了么。
晏初水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他想到那两个圆圆的发髻,想到那条芽绿色的连衣裙,也想到了那颗小小的红痣。
假如黄老师还在世,他一定不会让许眠随随便便就把画作卖了。
不会让她休学,不会让她摆摊,更不会让她着急结婚。
她会衣食无忧地生活,哪怕还是傻乎乎的,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会有人在前方为她铺路,为她遮挡风雨,告诉她不要走错路,又或者,是走错了也不用害怕。
他还想起了自己羞辱她的话。
——没爸没妈就跟着外公外婆过,没钱交学费就不上学,为了嫁妆还能随便抓个男人结婚,稀里糊涂,不知所谓……
她不是稀里糊涂,也不是不知所谓,她只是没有一个引路人。
一个会叫她眠眠的人。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突然和殷同尘翻起了旧账,“你刚才说什么……前妻?”
“对啊。”殷同尘还在想兰蓝的事,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靠近。
“我离婚了吗?”晏初水冷不丁地反问他。
“……没有。”
“那宗律师拟好离婚协议了吗?”
“也……没有。”殷同尘开始感觉后脊发凉,为了保命,他不得不提醒老板,“可‘前妻’是老板你自己……”
晏初水双手环臂,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殷同尘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