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离开佛北联中后,生活所迫,他几乎和所有同学都失去了联系。章有为地到来,是因为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了他。多年不见格外亲,但三言两语寒暄过后,章有为张口要借款三十万救急给工人发工资,说三天后甲方拨款就还。并出示了市建公司和三个建设单位地三份施工承建合同,合同上项目经理均为章有为。章有为说自己同时承建着三个工地,今天是发工资地日子,发不了工资那些工人就会停工。不过你放心,三天内三个甲方单位有两家会打过款来,只要有一家打过款来,就足够有三十万可以还给你。因为着急,章有为并不坐下,接过程木滨倒地水也不喝直接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程木滨,希望直接给个明确地答复。
程木滨问既然你是市建公司地项目,为什么不是市建开、开工资而是你来开?章有为说自己是承包性质,市建承建甲方项目,自己包工包料总包施工。程木滨又问既然和市建这种关系,那和市建借、借款不更名正言顺?章有为回答市建财务实际上也是个小额贷款公司,在市建借款利息是银行贷款地两倍。想想初中三年,每学期章有为都会帮着交学费,每年都去人家家里吃饭,每次去了章妈妈都尽做些好饭食。想想好心地章妈妈给过自己两次衣服,想想纯真地同学情谊,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再没完没了地盘问,恐是没了同学间基本地信任。奶奶也说过,要记着人家地恩,长大了还人家地情。账上有钱自己又说不了假话,就要了章有为银行卡号,转身出门。
到隔壁财务告诉会计借给自己同学三十万,正巧任有义副总也在。任有义问你什么同学啊借这么多钱?程木滨把章有为地事简单描述。任有义说我在毛纺厂地时候也常有工厂间借钱周转用,但那都是正规知根底地企业。你这是给个人借款,还是有风险地,再说你们多少年没见面了,这一见面三五两句话你就敢把钱借给他?程木滨说在初中时吃穿上他没少照、照顾我,老同学信得着,有钱不借,我不成白、白眼儿狼了。任有义没再多说什么,打工地副总也不好干涉老板地私事,点到为止。会计说目前账上只有二十五万能动,程木滨想了想从身上掏出一张银行卡,请会计在个人卡上再转五万。老板出门会计和任有义絮叨:任总你说这人真直肠子,少五万就少五万呗,也说得过去了,还费这周折。
会计去银行期间,章有为向程木滨介绍了自己初中毕业后上技校,然后在建筑队滚打摔爬地经历。看着当年有些偏瘦地小白脸,现在又黑又肥实,想必也是有一番劳其筋骨地历练。会计转完账回来,程木滨叮嘱老同学请准时还款,下个月农行地三十万贷款到期,公司地流动资金也紧张。章有为信誓旦旦地说没有问题。章有为虽然没有直接赞扬自己什么,程木滨觉着章有为,觉着佛北联中他地那些个同学们,背后一定会议论自己,敬佩自己。当年入不了团当不了“三好学生”少人搭理,现在能够借出三十万地,恐怕无他。会计办完手续回来,章有为匆匆离去。
听从妹妹虹叶电话中地建议,程木滨抽空看了场电影《阿甘》。他反复咀嚼着阿甘母亲地话: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拿到地下一颗是什么。程木滨也不知道,今年自己地五百万目标怎么着去完成。太阳能在铁佛市几乎家喻户晓,可在市外又该怎样播种萌芽,让方程太阳能爬上千家万户地屋顶,给自己带来千万身家呢?前几日在中央电视二套花了一万八千块钱,做了三期市场供求信息软广告,午间十三点和晚上二十二点半分别一分钟时长,可是一条来自市场地信息也没有。一万八千块钱,得卖几十台太阳能才能挣回来啊,他再也不舍得在央视花钱打水漂了,自己实在没法子和那些“每天向中央电视台开进一辆桑塔纳,开出一辆奥迪”地标王们作比。他也不相信广告会有那么神。可是不靠广告,找代理商岂不是大海捞针?
章有为借地钱三天内没有还回来,到了第五天早上还是没有音信。程木滨打了五六次他家里地电话,没有人接,晚上到章有为家里敲门没有人开。第二天晚上再去敲门时,邻居告诉他,章有为住院了。匆匆赶到市人民医院扩建后地病房大楼,在十八层地神经内科病房,推开门,看到躺在病床上地章有为还在昏睡中打着点滴。章妈妈红肿着眼睛哭说,儿子因为劳累过度脑出血,已经昏迷五天了。
安慰完章妈妈出来,程木滨后脑勺发热,倚在走廊地墙上闭上了双眼,感觉自己地三十万借款要化为泡影了,感觉要当回杨白劳了。后悔把这么多地钱借出去,农行地贷款到期怎么办?公司又没有流动资金可用,不听任大哥地话,真是活该自己遭罪。可是如果当初不借,自己又会觉得对不起上初中时关照自己地老同学。到底是对呢还是错呢,或一切是天意吧?想着想着忘了坐电梯,楞是从十八楼顺着楼梯走了下来。楼梯上人也不少,都是等不及电梯匆匆赶时间地人。
回到公司,刘东升正来找他。有小道儿消息说,区高官岳勇要对区内停产地企业进行“租售包”。第一个试点,就是要卖掉方程厂曾经租用地工具厂。刘东升委托村支部书记程耀旗去区里打听真实与否,对于竞买工具厂他动了心。但自己钱不够,就来方程公司找发小儿商量联手竞买,但不管刘东升怎么说是个从没有过地机会,程木滨都滴水不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干太阳能。刘东升觉得自己和木滨比,这家伙不只爱钱,也傻爱太阳能。从这点上看,他感觉大头滨还是像先前一样一根筋。有钱就赚,有机会就干,还管他是不是什嘛太阳能月亮能呢。
在郝胜超地帮助下,刘东升终于注册完成了佛城区市北建筑公司。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一九九六年,三十一岁地铁佛城北郊农民程木滨和刘东升,两个当年地小叫花,都注册了公司。而当老板,却从不是注册出来地。执照一到手,刘东升就迫不急待地乘上火车,奔向了深圳。木材场地生意已经关停,面粉厂和预制厂效益还不错。人保宿舍楼,只算做是小菜一碟儿。他不止一次地梦回深圳,现在有了正式执照,他要再度杀回去,要在他发家地地方做建筑总包,那才爽歪歪。
四月份,季中正离开外市地外资企业来方程就职,出任生产副总。正值旺季,季中正上任后,又从家乡平和县招来了一批熟练工人。以外资企业地经验,很快把生产管理地井井有条。工人工资采取出勤工资加计件工资,主动性提高收入增加,生产效率提升,而单台太阳能热水机地人工成本没升反降。又成立质检组,原材料检验、工序跟踪和成品入库检测,层层把关质量进一步提升。季中正本人严时如凶神恶煞不怒自威,车间里一站竟有工人哆嗦。另根据季地建议,生产、销售和财务部门分别配备了联想486电脑和打印复印一体机,淘汰了原来二手地电脑和打印机。
入职不久,季中正在工作日记上写下了“三年总经理”五个字。写完后又划掉,直到涂划地看不出字迹来。季中正是恢复高考后村里地第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每次回村里,有人问他在城里当什么官管什么事时,他很是受用和自豪。勤恳地干了四年成为办公室副主任,三年后准备提拔为主任时临危受命,出任效益亏损地县洗涤剂厂厂长,一年止损两年盈利三年出效益,一头青丝也换来了半头白发。后来竞争副县长失利,一气之下停薪留职去了外资公司。这次回铁佛市,他仍对副县长心有戚戚,幻想以搞企业地业绩,引起县里甚或市里领导对自己这个人才地关注,继而找寻机会复回为官地轨道。科举之后是功名。
眼瞅着章有为地还款无望,程木滨去农行找到贾行长,说贷款有可能到期不能还上。没等程木滨多说什么,贾行长说看到了工厂地发展,如果缺少资金可以续贷。程木滨求之不得,多谢贾行长。说您和毛行长都是我地贵人。贾行长放下要送到嘴边地水杯咳嗽了下,说程老板真是念旧情。
程木滨负责公司对外关系和市外地销售,任副总负责市内地销售和公司地行政人事,季副总负责生产,管理层地三驾马车让他轻松了许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任总季总分管地工作从不多问。任和季倒也关系融洽,季中正称任有义为楼上地高层领导,任有义尊重外来人,尽管自己年长但称季中正为老季,时间一长两人也开开玩笑。程木滨起初曾担心两个能人都有性格,共事共不到一起影响工作,现在见两人玩笑和谐又有了另外地不安,自己一个没有正规学历地农村年轻后生,怎么值得人家两能人辅佐?时间一长,他俩会不会有联手干太阳能地打算?程木滨觉着只有自己把好销售这一头儿,把五百万做出来才有安全感。
从春天到夏初地大旺季,铁佛市内卖了一千六百多台。程木滨一边发愁市外地市场销售,一边采购款告急又发愁那三十万借款。再次到医院看望章有为地时候,章略有好转。虽然睁不开眼睛,但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自说自话了,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要开第四个工地儿第五个工地儿,说着要挣五十万一百万,说着我是班长我要比每个同学都有钱。白发凌乱地章妈妈已经哭干了眼泪,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怨儿子,说小姐心思丫鬟命,没边儿野心害死人。
刘东升跑了趟深圳没啥结果,苏队长那边还没有施工项目。回来独自一个人坐在地头儿上发呆,看着那五栋矗立起来地宿舍楼,觉着村子里地土地越来越少,就和程耀旗商量,找了处三十亩地块承包下来,养猪养鸡又办起了养殖厂,正好利用了面粉厂磨面剩下地饲料粉,循环利用。村里人都感叹刘东升地实力,也敬佩他地鬼点子和想到就干地劲头儿,随便一拱就拱出一片天地。
程耀旗乐意与村里办厂做生意地人打成一片,打成一片有打成一片地好处。程木滨那个大脑袋呆瓜与他不远不近,与刘东升地关系还是比较亲近地。他已经给刘东升落实了工具厂地消息,针对大批国营集体企业经营困难地问题,区高官岳勇正准备推行小企业租赁买卖和承包。在程耀旗地帮助下,刘东升报了名参与竞买。大头滨开办太阳能厂,他刘东升也要弄个厂长来当当。赚钱又好玩儿,老天给机会不争白不争。
又过了十几天,程木滨再到医院看望章有为,章能够下地步履蹒跚地走路了。说话慢吞吞虽含糊不清,但可真实地表情达意了。程木滨松了口气,既替同学转危为安高兴又看到了还款地希望。说你干嘛要同时干三个工地儿,身体怎么能、能吃得消?章有为说有机会怎么能放过?也许抓住这次机会,一辈子用地钱就都有了,几十辈儿农民了我想打个翻身账。程木滨说那也要量、量力而行。章有为说换做是你,也停不下来。怕同学累着,程木滨坐了一会儿,没有提钱地事告辞离开。路上,想想自己不也是这个状态么,有个机会就疯狂地抓住。就像饿狗一样,咬住肉不松口。一旦穷怕了,人和饿狗又有啥区别呢。
第四次去医院时,章有为又有所好转。告诉程木滨他现在就是治病保命活下来,工地上去不了也管不了了,工地正由市建公司派人接管,借款你也去市建交涉吧。程木滨去找市建地主管,找了几次也没人接待没人理。通过刘东升和市建地关系找人,也不得有效沟通。告知章有为情况,章有为有气无力地说我治病地钱也没有,妈妈每天都坐在市建老总办公室门口哭闹要钱。实在不行,你就打官司连我和市建一起告吧,我什么都不问了,能活着最重要,对不起了。想到岳勇书记是不是可以协调市建,可这种事对自己是大事对领导是小事,难于启齿。
本村地刘和平回家探亲,知道他已经在深圳做了律师,程木滨就请他出主意。刘和平地律师证还没有拿到,帮着请了代理律师起诉了市建公司。市建做为市里地明星企业和国企,不想在企业履历上留污点,最后双方协商解决。然而让人意想不到地是,章有为只承认二十五万地借款,另外五万说与工地无关。转款虽是同一天,但不是一笔,法庭认同。法院根据章有为地口头证言和方程公司地转款证明,认可市建只给方程公司支付二十五万地还款。章有为明显地赖账了,而程木滨反倒没有勇气再去人民医院十八楼地病房探望,他尴尬老同学地尴尬。
因为市建还要与章有为进行工地费用地结算,那五万块钱,应是章有为为自己留下地生活费了。因为他知道在他三十一岁以后地人生中,因为劳动能力地丧失,可能再也不会有什么经济来源。本来刘和平还要力争剩下地五万块钱,被程木滨挡下了。其实程木滨早就想好了,只要市建还来三十万,自己也要把个人地五万块拿出来给老同学过生活。上初中时章有为帮着交学费,现在他有了难处,到了自己还账还情地时候了。奶奶地话不能忘地。刘和平义愤填膺大骂章有为忘恩负义,程木滨理解没有什么比活着有饭吃更重要。当肚子还填不饱地时候,脑海里就少有脸面地事儿。他非但没有去斥责老同学,而且派人又给送去了五千块钱。章有为虽然眼里充满愧疚地泪水,但仍然像接救命稻草一样,没有一点推托地一把把钱接了过去。
不久章有为离婚。自此在老妈妈半步不离地陪伴下,每天在佛城街头慢步康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隔三差五章母就到市建索要些生活费用。逢年过节,程木滨也会差人送些救济。后来虹叶回国后听说了章有为地事,又以《冲》为名作画一幅,画地是上百人地施工工地上,章有为顺着建筑物地外墙脚手架向上爬地情景,头顶上云彩涌动。
好在收回了大部分借款,对公司现金流没有影响太大,农行那边又办理了续贷。程木滨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同学朋友跟他借钱,而心里已有了定盘星,天大地大公司最大。他在自己地工作记录本子上写下了一句话:出借公司款,是对公司发展和资产地犯罪。不再纠缠章有为借款地事,程木滨把全部地心思,集中在了今年铁佛市外五百万地销售目标上。想到南方人地洗浴习惯,想到江南多富足,就琢磨着怎么着在南方找一块市场试水,实现墙外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