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段表演,于尧面露赞许之色。
一个孩子,能把跟他性格不符的角色演得如此入木三分,称之为一声神童不为过。
最起码这孩子的观察感知和模仿能力都远超同辈。
“看着没,他不是在模仿演技,而是在模仿那种感觉。”徐盛久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对于尧说道。
“这样的角色其实是最考验演员的,他要是故意去做,那只会显得假,但现在你感觉到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一个狡猾过了头的孩子……”
于尧默默点了点头。
小赖子的角色就是一个悲剧,像是一个浓缩的背景。
燕京那么多戏子,只有成了角才是人上人。
不成角,狗屁不是。
但,角……
一代人只有那么一两个。
更多的人都是小赖子这样,挨着更多的打,在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迷失了方向。
无论是原著,还是后来那个作者改编的。
小赖子的结局……
都非善终!
眼瞅着这是瞒不过去了,小赖子拉着苏青到了僻静处,把事情交代了。
原来是他偷摸撬了两块砖,整了个洞,半夜溜出去买吃食。
这段戏是两个孩子对话。
小赖子的难点就在于,他如何去突破一层层的底线,他这个角色要给人一种“被时代逼迫无奈滑入深渊”的感觉。
从一开始的冰糖葫芦到现在明目张胆的携恩图报,不能操之过急,那会让人觉得是小赖子这个人不行。
这个变化是一步一步产生的,苏青在其中是一个推手的作用。
他知道继续给钱会害了小赖子,但就如开头所说的,这种世道,能成全自己的只有自己,他劝不了……
苏青不是那种执拗的人,小赖子当初在他练功爬不起来的时候背了他一个月,他念着这份情义,但他不能替小赖子去选择。
劝过了,对得起良心,就够了……
至于小赖子——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
“还差最后一节点了。”司晋看着剧本说道。
“太难了,这种戏,我自己都没把握,放在俩孩子身上实在太难了……”
罗玉成感同身受的点了点头。
“经过这最后一步,用两条命彻底打掉苏青作为现代人的侥幸,增加时代悲剧性,这剧本,简直绝了,简直是一环扣一环。”
老戏骨黄伦直拍大腿。
虽然前面一直没有三个人的戏,但这些孩子的戏他们都有研究,还会时不时指点,去丰满角色,看着那些孩子在戏中一步步成长,仿佛那就是他们的童年一样。
现在他们的情绪早已经调动好,随时能融入剧情中了。
于尧担心最后一幕,叫来扮演小赖子那个孩子。
“你觉得最后这……剧情怎么样?”于尧本来想说你要怎么演,话到了嘴边,看着男孩那清澈的眼睛于尧忽然改口。
“染了肺痨,自作孽,可惜了这么好的朋友,不过很符合这个角色的性格,他已经跳下深渊,还割断了最后的绳索,回不了头了,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耳边呼啸的风声。”
男孩惋惜的说道。
于尧有些惊诧:“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男孩眼神明亮而通透:“风声告诉我的。”
风?
呼啸的风?
这男孩把小赖子比喻为跳下深渊的人,所经历的是耳边呼啸的风,那么他同样听过风声,他又经历过什么?
于尧忽然对这个男孩更加有兴趣了,竟然会玩副语言。
忽然于尧说道:“你经历过绝望吗?”
“???”
“如果你说的是情绪上的绝望,或许有过……”
“还记得那种感觉吧?”
“记忆犹新。”
男孩笑了,笑声明朗。
这次和小赖子搭戏的是个老戏骨了,曾经拿过好几个最佳男配,跟好多一线演员对过戏,是正了八经看上了这个剧本,说什么也要在其中演一个角色。
人长的显老,还有些消瘦,演这个民国时期的老汉正好。
随着喊咔。
老戏骨气势一变,从神完气足的老人变成了虚弱的老汉,身上的褂子灰扑扑的,时不时低头咳嗽一下,神色晦暗。
狗搂着腰身,捋着他为数不多的几根胡子,一看到进门的小赖子就像看到土财主,脸上涌上一丝血色。
“哟,赖爷您来了,咳咳……”
然后是一连串的咳嗽。
男孩扮演的小赖子也是十分豪横,装作一副大爷的样子,张嘴就要好酒好菜。
纵然老戏骨演技惊人,但男孩不受一丝影响,把小赖子骨子里的混劲全都演了出来。
屋子里传来一个女声。
小赖子恰到好处的表现出一丝好奇。
老汉看着小赖子拍在桌子上的大洋,眼中闪过异色,压着声,低笑道:“赖爷,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一句话,配合那低哑的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就连坐在监视器后面的于尧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昏暗的房间,若有若无的咳嗽……
老汉又挑拨两句。
“狗屁,这世界上还有我赖爷没做过的事!人在哪呢?”
小赖子顿时红了眼,好奇和自卑一前一后夹着他往前走……
老汉走到另一个空无一人的屋子,说起了台词。
“赔钱的玩意!我买你回来花了那么多钱,既然怀不上了,你总得给我赚回来点啊!——咳咳。”
然后是工作人员放好的录音,女人的啜泣声。
小赖子如同最心急的猴子一般脱下身上的破衣裳,但走到那扇门前他还是犹豫了,高清摄像机下他的指尖都在颤抖,影子在门上一下下摇曳……
听着里面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小赖子咽了口唾沫。
老汉耷拉着眼皮,一把将小赖子推了进去。
……
全程提着一口气的于尧缓缓放松,整个导演棚里全都是呼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担心出岔子。
越到快结束的时候越担心,就连于尧也不怎么喊咔了,像是这几个难度非常高的镜头竟然都一遍过了。
主要是演员越到后面,入戏越深,状态越好。
但多次喊咔会打断这个情绪。
好在有小赖子这个神童。
“这孩子实在是太有灵性了。”老戏骨拍着男孩肩膀一连说了三四个好。
男孩勉强微笑回应。
老戏骨关心到:“是没走出来吗?别太往心里去,想点开心的事,就当全是假的就行,忘掉就好了……”
“这种剧情对于心里冲击实在太大了,我都有点承受不住……”黄瑞走过来也拍了拍男孩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
于尧忽然问道。
这么久,于尧还一直没有问过这孩子的名。
“路名。”
“哪个名?”
“无名的名。”
“话说,你的经纪人呢?”
“你是说大叔?他人很好,不仅给我送到了这里,还帮我办了演员证。”
说着,路名掏出了一张缩封卡片。
众人一怔。
“你住在哪里?”
路名有些疑惑:“片酬按天结的啊,随便在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
“……”
于尧让琳琅查了路名的资料,父亲跑了,母亲生下他和妹妹就去世了,俩人成了孤儿。
后来妹妹得了病,也死了,路名管自己叫做无名,被福利院姓路的院长收养就改姓了。
今年正好十四。
开拍前,路名问了于尧一个问题。
“钱真的比命重要吗?”
于尧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不知道该站在什么角度,什么立场去向一个有着成年人思维的孩子阐述。
按照刚刚剧中的剧情。
民国时期,社会的主导是男性,女性自然难以在那个灰色的年代获得更多的尊严,甚至性命也是可以被物化,用价值衡量……
但老汉也是垂垂将死,钱对他能有多重要?
已经不重要了……
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你不会在意手里拿的是家里的瓦罐还是瓷器。
他没有命了,钱自然也就没用了。
老汉已经明知必死,为什么还要再糟践两条命?
这就是人性在极端下的其中之一的恶劣表现啊……
钱从来不是凶手,也不是该被放在天秤上和性命作为等价衡量的东西。
最终决定其价值的还是作为主导的——人。
……
当走进那个房间,小赖子的结局便不可避免。
管事看到墙根有个窟窿,一查,少了个人,所有徒弟都得受罚,苏青也不例外。
小赖子往洞里一钻,就如同老鳖入了网,直接拎到了关师傅面前。
小赖子先是打了个哆嗦,面色发白,哭的稀里哗啦,一个劲的求关师傅饶了他。
关师傅板着脸,如同批判生死簿的阎王,一身气势压的人不敢抬头,听到小赖子的交代,手一颤,茶杯落地。
“啪”
落地的茶杯竟然滚了几圈,质量奇佳。
“噗!”
“咔咔咔!”
于尧差点气炸了,这个镜头非常好,但是这个没摔碎的茶杯一下打乱了所有节奏,前面的铺垫全变成了喜剧。
“道具,道具!你这买的什么东西?怎么摔不碎?”
道具师检查了一下杯子,苦着脸说道:“老板你说的……全买好的,我也没想到质量这么好……”
于尧扶额,道:“我不管他质量怎么好,我要他落地就碎,你现在就给我摔,刷完粘上,我要他必须碎,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