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楚舜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就在渚国的新国君,越王熊祈刚刚即位后进行的第一场祭祀典礼之后,楚舜对着那个面露担忧的白袍道士,笑着吐出了这三个字。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我从没在别人身上见过像你一样浓郁的妖气。缠上你的一定是一只大妖,而且时间很久了。”白袍道士的语气变得焦急起来,楚舜怀疑,若不是周围正有大量宾客还没来得及退场,这道士能抓着他当场作法。
“我真的知道了,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楚舜收起了笑脸,严肃的对道士保证道,但他眼角的笑意还是暴露了他的漫不经心。
道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道士名叫清裔,是俪山玄龙观掌门风行子坐下之徒。清裔是渚国上下出了名的博学。他在拜师前就是渚国世子的伴读,故而能受到全国最好的教育,看到全国最多的书。而清裔本人又极其好学,因此若论起博物洽闻,怕是连他的师傅风行子都比不过他。
也正是因为清裔学富五车——自然包括礼制方面的知识,所以清裔才会被请来辅佐官员们准备和主持这场祭祀,所以清裔才会在典礼之中发现楚舜身上携带着冲天的妖气,所以他才会赶忙在典礼结束后拦住楚舜。
可他万万没想到,楚舜对于他的告诫,居然是这种态度。
清裔当然认识这位楚舜小将军,哪怕在京城的路边随便拉一位百姓,都一定认识这位刚刚晋升右司马的天之骄子。更别提号称仙人入世,无所不晓的清裔了。
清裔还知道,楚舜与当时还是四公子的越王走的极近,因而越王一即位,就把楚舜提拔到了当今右司马的位子上。所以楚舜的年纪对于他现在所处的职位来说,终究还是稍稍年轻了一些,难怪如此骄躁轻狂,听不进去别人说话。
而且右司马掌管军政和军赋等与战争相关的事物,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官,任职右司马的人也理所应当会是个胸无点墨的武人,清裔这么对自己说。
清裔总是特别擅长开解自己,因此他从不表现出任何负面的情绪,总是不骄不躁,温和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再加上清裔容貌清秀,总穿着观里的白袍,因此观里的师妹们喜欢悄悄地称呼他为仙人师哥。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外号传下了山,才导致他有了仙人入世这一称号。
这么想着,清裔的情绪又平静了下来。他从袖袋里掏出一沓符纸,交给楚舜,说道:“回去后把这些符纸在房间里贴一贴,情况应当会有所好转。这都费不了什么功夫,请你务必照做。”
“知道了。”楚舜又说出了这三个字,语气依然轻浮。
他接过符纸,朝清裔挥了挥手,就算是道别,转身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清裔便也不好再死缠烂打。
玄龙观的大门正对着一条山道,顺着山道能一路走到山脚。山道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木。如今到了该落叶的时候,枯叶都挂在了树枝子上,要落不落的。
玄龙观的弟子真希望这些叶子永远也不要落下来,否则所有玄龙观的弟子,都要去山道上扫落叶。可看着枯叶真如他们所愿顽强的挂在树枝上,弟子们又希望它们赶紧落下来,反正总归是要扫的,还不如趁着天气还暖和早日扫了,总不能指望这树叶自己烂在树枝上。
回到玄龙观的清裔忍不住又开始想楚舜身上的妖气。那股妖气与他以往见识过的都不同,张扬,放肆,而且还异常强大。如果不是看楚舜本人的身体和精神都还健康,清裔无论如何也要跟去他的居所看看。
不对,这么一头不听劝的倔驴,万万不能称之为精神健康。
清裔越想越觉得楚舜不会听他的话,担心楚舜被妖道迫害。但想起楚舜之前不把他当回事的态度,清裔又觉得自己为他担心真是浪费感情。
清裔就是这种人,那种表面看上去完美无瑕,一步不错,实际上就连简简单单回复别人一句话也要在心里反复斟酌上几遍的人。这份谨慎让清裔在他人的心中树立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因此清裔便更要把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反复琢磨。
这番纠结来纠结去,倒弄得清裔整日心不在焉。
所以当清裕刚从山下回来时,她就看到山道上抱着扫把发呆的清裔。
“师兄,你在干什么呀?”清裕脆生生的问道。
清裔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解释道:“我在打扫山道。累了,就歇了歇。”
清裕的脸上流露出关怀的神情,她说:“那师哥可要多注意休息啊!”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清裕随即又补充道“不过明日风蛟师叔就要出关了,到时师哥可要多加注意了,不然师叔又该责备师哥了。”
“小师叔……要出关了吗?”清裔有些惊讶。
一阵朔风吹过,树叶开始扑扑的往下落。一开始还只有几片,后来仿佛听到什么号召似的,落的越来越厉害。
“是啊,左右不过这几天了。”清裕用她的大眼睛望着清裔说道。
清裕是清裔最小的师妹,肉肉的脸蛋还未脱去稚气,被冷风吹的通红。她神色懊恼的看着谈话间突然就开始成片掉落的树叶,嘴巴要撅到天上去。夕阳穿过山林,余下几抹光斑落在清裕的脸上,衬得清裕更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清裔看着娇俏的清裕入了迷,但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想的却不是清裕。透过清裕,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第二天清晨,清裔就决定下山去找楚舜。
俪山就位于京郊,故而当天上午清裔就赶到了将军府。
接待清裔的是楚舜的母亲陈氏,那是一位恭敬,刻板的妇人。她会在仆人呈上茶水和点心后亲自矫正茶杯和餐盘的位置,仿佛在她看来,那些东西摆放的位置依然不够整齐,有损她的条理感。她说话也很节制,除了礼节性的问候和来意的询问,她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清裔实在想不明白陈氏这样一板一眼的人怎么会养出楚舜那样一匹不羁的野马。他拘谨地端坐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喝着茶。与陈氏共处一室,时间的流逝都要变慢了。
所以当仆人来请清裔前往楚舜的院落时,清裔只觉得忽然松了一大口气。
等到清裔走进楚舜的院子,他松下的那口气又被憋了回来。他又嗅到了那铺天盖地的妖气,比起祭祀那日只增不减。这要么是妖物异常强大,他的符纸根本拦不住,要么就是楚舜根本没有好好听他的话,而清裔更愿意相信后者。
清裔快步跟随着仆人的指引走进了楚舜的书房,他得指责楚舜这种对自己性命不负责任的行为。
谁料楚舜却先开口了。
“你是怎么对我母亲说的?”他问道。
清裔只觉得楚舜是真的思维不太正常“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身上的妖气更重了,那大妖这两日一定还在你身边徘徊。”
“这很重要!”楚舜的声音高了一些,他微微沉着头,神情有点凶戾,让清裔想起了山林里的猛兽。
“你是怎么对我母亲说的?”楚舜又问了一遍。
“没说什么,我怕无端生事,说是来找你商量礼制的事情。”清裔思索了一下,耐心地先回答了楚舜的问题。
楚舜的神情一下放松了下来,又回到了他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模样。
“那就好。拜托你以后也像今日这般本分,不要多言。”
“我的本分就是降妖除魔!”清裔正色道。
“那我这里没有妖,是你看错了。”看到清裔如此认真,楚舜又发起笑来。“不过烦请清裔道士在我这里多坐几刻,探讨探讨礼制,省的家母…”他想了想用词“…无端生事。”
清裔被楚舜气的不轻,但他依然坚持着没有表现出来,给足了楚舜面子。
反正再这么下去,楚舜早晚都是死人一个,没必要和死人争论是非。
清裔是这么开解自己的。
几刻钟后,清裔被楚舜毫不客气的请出了门。看着还高悬的太阳,清裔叹了口气。他本想着能趁着除妖在将军府住上两天的,可这如意算盘却被楚舜一把摔了个稀碎。清裔的心情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样郁闷,可他拿楚舜没什么办法,只得踏上了回山的道路。
与此同时,送走了清裔的楚舜心情却像放了晴一般,好的不得了。他回到卧房,却看到有一名女子正趴在他的床上,翻看着一本图册。
“那是……”楚舜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嘴巴直打结“那不是……”
女人歪过头来瞧楚舜,她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那面容明**人,美到令人目眩——那是充满挑逗、危险而不自然的美。
“你怎么乱翻别人的东西?”楚舜大声问她,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他的尴尬。
“我太无聊了。”女人的声音像蜜酒一样勾人。她放下手里的春宫图,撑起身子,朝楚舜伸出手。“扶我起来。”
没有男人会拒绝这样一位美人如此娇怯的请求,他们会像被勾了魂似的前赴后继的赶上前。楚舜也是个男人,他走到床边,拉住了这个小妖怪的手。
楚舜心里当然明白清裔说的妖气是怎么回事,他也当然不可能让清裔来除妖,他更怕母亲发现了什么端倪而无事生非。
是的,这个小妖怪,面前的女人,她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