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王看见燕成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寡人不是罚他去马厩思过吗？

燕成走到大殿中央，恭敬地向燕昭王行礼：“臣见过王上！”

燕昭王此时心中怒火也全消了，这个侄子虽然总气自己，不过他挺喜欢这个侄子的，非亲生却胜过亲生。

如果不是那件事，恐怕他也舍不得罚燕成去马厩思过。

可能是愧疚，又或者是可怜，燕昭王对这个侄子尤其疼爱，甚至引来了几个子女的嫉妒，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个桥洞捡来的。

不过高兴归高兴，侄子既然还在禁闭期间，他这个当叔叔的还是要铁面无私，再发敲打一番才是！

“汝不在马厩好好思过，何故来此？”

不待燕成回答，燕昭王再度严厉质问一旁的宦者令：

“寡人不是令汝等好生管教他吗？怎将他偷放了出来？”

宦者令赶紧跪下认错，他一介宦官，乃是无根之人，又哪里敢管教堂堂燕国公子呢？

这时燕成赶紧开口为宦者令开脱：

“王上莫怪，是臣私逃出来的！臣此来乃是为了季姬妹妹的事。”

“为了季姬？”

燕昭王回头看向燕成。

“臣听闻狄人欲与我王结亲，特来此为王上排忧，为国家分忧！”

燕成说话的时候，刻意避开燕昭王的目光。

他作为一个穿越者，实在是难以面对亲如生父的燕昭王，另一个方面便是他害怕露馅。

自己身体的前任主人已死，姑且就这么认为吧，他说话还是要注意些才是。

“原来你已知晓……”

燕王愣住了，既然远在城外的侄子都知道，恐怕自己那个宝贝女儿也知道了。

按照往日的场景，恐怕宝贝女儿也已找过母亲大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自己还是拿这个女儿没法子。

“然也！”

燕成点头回答道。

“那么……你是如何认为的？说来给寡人听听。”

“臣认为，中山国狼子野心，与我燕国结亲，其心可诛！”

这话一出，朝堂上立刻人声鼎沸了起来，大家都开始了激烈的辩论。

群臣之首的郭隗，身为王师，此时却一直沉默不语，看向燕成的时候，心里犯起了嘀咕。

燕成，似乎变了一个人。

……

“如若不同意，中山伐燕，寡人又该如何？”

待片刻后，燕昭王清清嗓子，又问道。

燕昭王也不想嫁女儿，尤其是嫁给中山狄人。

毕竟这个时期的人，潜意识里还是“华夷之辨”，还是不屑与狄人为伍的。就连后世所敬仰的孔老夫子也曾说：没有管子，我们都会成野蛮人（披发左衽）。

孔子所说的，便是管仲攻鲜虞救邢、卫二国。作为战国第八雄的中山国，便是鲜虞人的后代。

燕成自然知道这一点，腹稿已经打好，何惧燕昭王之问？

“臣以为，中山国不会也不可能伐我！”

这一句话，又一次震惊了所有人，包括燕昭王。

没有人敢保证这点的，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存在中山伐燕的可能性的。

不过，这些可能性存在的前提就是——中山国还在。

“公子，这是何意？”

王师郭隗再也忍不住了，率先开了口。

“王师莫急，且听成细细道来！”

随即，燕成便将他这个穿越者所有的看法说了出来。

作为嵌在赵国内部的“国中之国”，国土仅有三万多平方公里，在战国时代竟然存在了一百多年。被魏国灭掉后重新复国，最后被赵国灭掉，但也花了十二年的时间。

中山国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啊！

“臣以为，夷狄甚是狡猾，就如臣在东胡时所见。”

将军秦开插嘴赞同道，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议论。

秦开曾在东胡为奴，后趁乱随燕国商队返回燕国，做了燕昭王的座上宾。

燕成打断了众人的议论，燕昭王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这个侄子身上。

“五年前（前307年），赵武灵王联合我燕国，首先对中山国进行第一次灭国战争。赵国先是胡服骑射，又借林胡王的数万草原骑兵，给中山国了沉重一击。”

“第二年，赵国占领中山国重镇——宁葭。就在中山王子次想要和解之时，中山相司马喜却予赵国一讨伐中山的借口……”

燕成在殿上滔滔不绝，燕王和一众大臣都点头赞同，赵灭中山的过程确实如此。

当时中山相司马喜见到赵武灵王，不谈议和之事，反而聊起中山王子次的爱妾阴姬。

赵武灵王听得心头痒痒，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就给中山王送了封信，信的内容自然很简单：

“把你老婆送给我，我就不打你了！”

在信送到子次手上之前，司马喜匆忙回到了中山国，劝子次立阴姬为后，如此一来赵武灵王就没理由讨要阴姬了。

最后，中山王子次立阴姬为后，同时也拒绝将阴姬送给赵武灵王。司马喜却没占到便宜，本想着借“立阴姬为后”来巩固相位，结果却换来的是被罢免。

紧接着，公元前305年，赵国发兵20万大军，两路夹击。此一战，中山国丢失三分之一的土地！

“中山大厦将倾，不可与之和亲。臣预测，赵王明年将会再次讨伐中山。一年前（前303年），中山王割五城予赵，这才没让赵军突破最后一道防线滹沱河。而明年，赵军势必再次强渡滹沱河，灭中山只差最后一步……”

燕成见众人越讨论越兴奋，于是提高了音量，说完了最后的结论。

燕昭王此时静坐着，什么也没说。

王师郭隗又问：

“公子如此分析，那如今又该怎么回复？假若中山抗过明年一击，守住了滹沱河，那燕国又该如何？”

“公子如此想法，莫不是将中山王当成了傻子，况且中山国自建国时便尚武……”

都传言王师郭隗，善用比喻，有话不直说，很有情商。可是今日为何为难自己？自己也不曾得罪他啊……

燕成的心里不免打了嘀咕。

如今是燕王职十一年（前302年），赵灭中山的时间是七年后（前296年）。但自己却说是明年（前301年）赵灭中山，这下子说秃噜嘴了……

不过燕成丝毫不慌，避重就轻他可是轻车熟路！

“我燕国东至东胡，西至楼烦，西至九原，南至易水，地方一千余里，不可不谓幅员辽阔。我燕国虽然地域广大，但在七雄中不是强国。中原诸国战争不断，我燕国却蜗居蛮夷辟处。夹在众多强国之间，最为弱小。燕，大而弱，附中山则无不重。必须与之和亲！”

这番话给燕昭王听得稀里糊涂的。

前面说“中山大厦将倾，不可与之和亲”，后面又说“燕，大而弱，必须与之和亲”。

“……这是怎么个意思？”

燕昭王心里越发的迷糊了，再想问时却只见燕成使了眼色，原是要去密室细谈。

“还请王上见谅，容臣解释一番！细看中山对赵，不难发现，中山相司马喜实为赵之内奸。如今臣担心朝堂之上也有中山内奸，方请王上来此密谋……”

燕昭王没有说什么，不过一旁侍候的宦者令却一脸诧异的抬头。

在进入密室的时候，燕成尽力放松，让自己潜意识里的性格表现出来，让他尽量表现得像之前的燕成。

“王上，臣这几日思过，着实想了很多！”

燕成走在燕王身后，一脸认真地说。

“哦？”燕王对这话来了兴趣，遂道，“成儿说说看，成儿明白了什么……”

“王上为了我的事，竟然也白了头。燕成真是过意不去……”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侄儿还是叫寡人王叔父吧，或者叫仲父……”

“臣遵命！”

燕昭王怒气冲冲，燕成突然发觉自己错了，错的离谱。既然燕昭王是自己的叔叔，那自己又怎么能一直以“臣”自居呢？

失策失策，看来还是不太适应穿越者的身份啊！

“王上……哦不，仲父，侄儿痛定思痛，决定痛改前非，仲父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燕昭王着实没想到，自己这个侄儿一改之前的嚣张跋扈，再也没了那种目中无人，今日倒异常乖巧，还有些谦逊。

燕昭王生于燕王哙十六年（前335年），如今已经33岁，放在后世正值壮年。燕王职确实也干出了一番事业，让燕国成为真正的七雄之一。不过，他的身体却日发的消瘦了。

“仲父平日里也需多吃荤食，国事繁重，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燕昭王长叹一口气：“成儿说的对，只是仲父这几日越发的没胃口了，肉就算了吧。”

燕成认真地说道：“有位名人曾经说过，‘荤素搭配，身体有力’。仲父可不能像小孩子一般挑食哦！”

燕昭王笑出了声：“成儿竟然这么懂事了，不过这个名人仲父怎没听过？”

“……”

燕成尴尬的笑着，可不没听过嘛，这是燕成自己的名言。

燕昭王随即暼向旁边的宦者令：“是你教的？”

宦者令嘿嘿一笑：“老仆只是粗鄙的下人，哪里教的了公子？公子成聪慧过人，孝心可鉴，必将留名青史啊。”

说完以后，宦者令与燕成对视了一眼，会心一笑，再不多言语。

燕昭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不免地有了些许伤感。自从自己父王和兄长惨死之后，他不知夜里哭醒多少次。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公子职，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公子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心狠手辣、城府极深的燕王职。

他曾经向列祖列宗祈求过：

“愿寡人的到来能让亲人免遭战火的袭扰，健康安全的陪在自己的身边！”

在外人面前，他是冷酷无情的燕王；但在祖宗灵位面前，他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脆弱而又敏感。

与刚才的心情截然不同，燕王职此时心情愉悦了许多，似乎是燕成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没了刚才那种为王的压力。

“成儿长大了，愚弟可以慰藉兄长的在天之灵了！”

燕昭王想着想着，突然笑哭了声，眼神往后暼了一眼。

还好还好，没被这小子听见，寡人不能失态！

闲话说完之后，燕昭王就开始和燕成聊正事了。

燕成从之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懂事谦逊的少年，甚至对国事也说得头头是道，这不得不让燕昭王刮目相看，可惜自己那个混账儿子怎么就没燕成这么优秀呢？

燕成清楚的记得，三年（前299年）后，赵武灵王就开始退位当太上王，全身心剿灭中山。也就从这一刻开始，一代枭雄赵主父的悲剧就此展开。

“侄儿认为，仲父可先答应中山国，先答应与之和亲。但要借口说公主尚未年满十五，需待明年再出嫁。然后再与中山国结盟，索要军饷。然后再暗地私通赵国，力劝赵王明年灭中山……”

“可是赵军能否一举灭掉中山呢？如若不能，恐怕中山就会回头伐燕了……”

“所以，大王暗盟赵国之后，要全力配合赵国一举剿灭中山，不留后患！”

……

一番谈话下来，燕昭王也开心了许多，既是为燕成成熟了高兴，也是因为女儿不出嫁的法子而高兴。

就在燕成要拜别燕昭王的时候，燕成突然回头问了句，“侄儿几曾得罪了王师？”

听到这话，燕昭王和宦者令都“噗嗤”笑出了声，异口同声道：“你去问王师吧！”

“……”

燕成一脸的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