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成回到厩苑时,人也多了起来,圉奴在日常喂着马,厩吏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不敢糊弄着监工的宦者。
甚至于,卿公大家的几个小孩子也来这里找他。
他在厩苑里格外显眼:皮肤白皙,脸也红润,就连小手也没一点茧子。穿着的麻布粗衣,根本掩盖不住那份英气与高贵。
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干重活粗活的皂吏。却不知为何在这恶臭难闻的马厩里?
只见他靠在草堆上,嘴里叼根不知哪里来的狗尾巴草,瞧着二郎腿哼着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厩苑的老人们自然识得他的身份,刚来的新人想要教训他,却通通被摸鱼多年的前辈们拦住了。
“竖子可知他是谁?”
“是谁?”
“他就是公子成!”
刚刚调来此处的小吏恍然大悟,幸亏没有触怒到他,原来是不可一世的公子成!
“受罚了还这般清闲?”
燕成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回头看是季姬。
当季姬来到的时候,苑舍的圉人纷纷跪倒在地,向她行稽首大礼,宦者凑上前去拜见。谁让他们统统都是下等人呢!
这个时代血统决定一切,王侯将相和庶民吏臣的身份差距是极大的,作为下等人的宦者、厩吏,还有被人忽视的圉人群体,统统不敢抬头直视上层人士,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触怒天威。
季姬也不理他们,直接走向燕成,然后伸出玉手将燕成拉了起来。
“厩苑脏乱不堪,妹妹何故又跑来?”
“我若不来,恐怕姐姐的心意又泡汤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
季姬赶忙岔开了话题,尴尬的笑着。
片刻之后,季姬顺手拉着燕成,走到一处长廊下面,使唤宦者在这里铺上草席,搬来小案几,接着将带来的东西摆了开来。
带的有簋、卣和瓿,簋中盛着稻米,瓿中放着酱,卣中温着“医”,也就是梅浆,类似于今天的酸梅汤。另外还有碟小菜,清炒韭菜。
打开食簋,稻米的清香扑鼻而来,燕成的肚子也配合着“咕噜”叫了起来。
待玉箸、铜碗、漆盘若干餐具摆好后,燕成迫不及待的吃了起来。
“啊~好香的稻米啊,就是这菜……”
燕成吞了一大口米饭,碎碎道。
“这菜怎么了?”
季姬随即问道。
“味道寡淡,不是太好吃!”
燕成不停顿便答道。
“不会啊,咸淡正好啊!”
季姬尝了一口,紧接着说。
“……”
燕成彻底无语了。
这时的人,虽已注意到按时搭配调料,无奈调料还是很少的。春加酸,夏加苦,秋加辣,冬加咸。其他调料就没有了。
幸亏现在是冬天,不然燕成就要吃辣味韭菜了!
想想就可怕……
季姬蘸点瓿中的酱,放在燕成的碗中,告诉他这样就更有味道了。他们身为王室成员,吃的稻米虽然粘牙,却也是精细稻米,而不是吏臣吃的糙米,甚至于有让普通人羡慕的下饭小菜。
“……就没有酱牛肉吗?”
燕成不满地嘟囔着。
碗中的稻米,混合韭菜、蘸酱之后,简直就是黑暗料理!
他好歹也是王室公子哎!就这待遇?
“啊?牛肉就难做到了……”
季姬难为地解释着。
“……没有最爱,这让我怎么下饭?”
燕成一脸为难地说。
季姬伸手就去揪燕成的耳朵,笑嘻嘻地说:“你想吃牛肉?你的最爱?”
“对啊!”
燕成配合的点点头。
“哼!我看你就是被父王惯的,还想吃牛肉……”
季姬说着便狠狠地拧了他一把。
牛既是肉食六牲之一,也是重要的生产工具,不可随意杀的。而且大多数只有统治者吃肉,所以也就有了“肉食者”的比喻。
就在他求饶时,突然被嘴里的米饭噎住了,端起觥中的酒就要喝。酒水刚喝进嘴,他却又吐了出来。
“这么酸……拿水来!”
燕成招呼着一旁伺候的女仆。
女仆端来水后,他彻底傻眼了,为毛是凉水?
“因为热水叫‘汤’啊!”
“……”
燕成再次无语了。
他在穿越的这几天里,一直用的是现代人的思维说话、做事,引来了周围人多次嘲笑和围观。就连确定如今是哪一年,都是他旁敲侧击才知道的。
另一方面,他虽然知道自己是燕国公子,虽然对燕国历史还算了解,不过在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燕国都是非常低调的。
既有国力不强,无法高调的原因,也是因为燕国地处北方,远离中原。
作为姬姓正宗的燕国,除了乐毅伐齐之外,没有任何大的建树。就连秦朝末年六国复辟,燕国宗室一个后裔也没有。
想想就可悲,燕成无奈的摇摇头。
就在这时,季姬提到了今天要冬狩,燕成的眼睛随即亮了起来。
“冬狩?”
我燕成露脸的机会来了!
穿越之后他成了燕国公子,心中也渐渐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计划:掌握兵权,收纳人才,在这个大国纷争的乱世,带领燕国国人睥睨群雄,一统天下!
他随即站起来高声说:“我也要去!”
“可是你还在思过期间啊。”
“冬狩之后再补上!”
“可是……父王没让你去啊。”
“仲父可曾不让我去?”
“那倒没有……”
季姬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被这几句话彻底绕糊涂了,而这正是燕成所要的效果。
远古时期人类以狩猎为生,到了后来,狩猎便成了一种礼仪制度。春夏保田苗,秋冬顺杀气,所以,四季狩猎的对象也是不同的。
就冬狩来说,冬天的时候,天子或者王侯会在田间放火烧草,然后再对逃窜的猎物进行捕杀。
想到这里,燕成胡乱吃了几口米,便告别了季姬,匆忙跑了出去找战车。
战车一直是王师郭隗的家臣赵翼在管理,燕成走在路上纠结了半天,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掌理车驾之官,称为“差车”,赵翼就是任此职的。赵翼曾是赵国宗室,尤其擅长相马、训马,所以被燕国花重金请来。虽说赵翼曾是赵国宗室,却也不受待见,地位不如落魄士人高,倒没有给王师郭隗当家臣舒服得多。因此,赵翼素来是公事公办,不徇私情。
“无符令者,任何人不能调用!”
“我可是燕成哎!堂堂的燕国公子——”
“臣为王师家臣,掌管战车事宜,不能徇私!”
“王上是我叔父,难道我会逃跑不成?”
“无符令,王上来也不可!”
“……”
燕成彻底被这呆子气到了,好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这下子技穷了。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头看是两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第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位面净英俊的少年,身着锦绣,勾起的唇角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正是燕成的兄长——太子道。
听厩苑的小吏们私下议论,燕成本是流落赵国,与狄人同吃同住,十二岁时才被燕王找到并接回燕国。
十二岁,正是两年前。回到燕国后,燕成也一直没有同兄弟们进出公学,甚至于车驾六艺也不曾学过。
燕成低着头,对着太子道拱手行礼。
当太子道的车架轧过燕成的脚时,燕成疼得“哎哟”了声,太子道这时才看见,连忙让人停下战车,自己下来假惺惺地向燕成道歉。
紧接着,太子道便用他那公鸭嗓阴阳怪气道:
“弟弟不是在思过吗?为何会在此处?”
周围人听到“思过”二字,纷纷笑出了声,曾经不可一世的公子成,竟然也会这么落魄了,沦落到了与圉奴和牲畜一起的地步了。
“启禀兄长,成是去参加冬狩的!”
“哦?原来你也要去啊!可是你没有符令,不如让本太子去求求差车,用本太子的名誉借一辆马车给你?”
不等太子道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嘲笑声。
“兄长!你真是太过分了——”
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燕成回头一看竟是季姬。
“季姬?怎会这么巧?”
燕成一脸的疑惑,怎么季姬也来调马车?
季姬小手挽住燕成的胳膊,笑嘻嘻地向他解释着。原来,太子道乘车来找郭梓萱,又怕郭梓萱拒绝自己,所以把季姬拉来辅助。
就在燕成紧握拳头,刚要出拳教训太子道的时候,季姬赶紧拉住了他的胳膊。
“兄长莫要忘记礼法,千万不可冲动!”
季姬小声在燕成耳边嘀咕着,燕成也在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还记得季姬说过,弟不可对兄不敬,这是孝悌之意,也是祖宗礼法所在。所以,不论今天太子道如何羞辱他,他也只有站着,听着,受着,而不能做出任何反抗和不满。
所以,他只有忍,忍就能赢得一切!
燕成的拳头越攥越紧,甚至于可以看见手心里出血了。
季姬扒开燕成的拳头,将调用战车的符令塞到了燕成的手里。
“这是……”
燕成看见符令上扭转的篆文,不解地说道。
虽然燕成愣住了,但心里还是挺感动的。
原来妹妹对自己这么好!
“这是郭姐姐送你的礼物!你可要收好哦~”
季姬笑嘻嘻地回答着,说着还时不时往旁边瞄着什么。
“郭姐姐……是?”
燕成不解地挠挠头,越来越糊涂了。
季姬和燕成两个人有说有笑,让太子道更加愤怒了,明明自己才是主角啊!
“不好意思啊,原来太子哥哥还在这里啊!”
季姬莞尔一笑,遂将手背到身后,紧攥着符令不让太子道看见。
“我都看见了,你还藏?”
太子道冷冷一笑道。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季姬这小家伙从哪里偷得符令?
“什么?我藏什么了?!”
季姬继续装傻充愣,仿佛没有符令这回事一样。
“……那个符令……”
太子道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符令?”
季姬的眼睛笑成了一枚月牙,依旧不承认。
“是不是你偷父王的?”
太子道攥住季姬的胳膊,恶狠狠地质问道。
“你松开,弄疼我了!”
透过丝衣可以清楚看到勒痕,而季姬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燕成看见太子道就要伸手教训季姬,赶紧挡在季姬的身前,高声骂道。
“滚~”
太子道被彻底惹怒了,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给燕成吓了一跳。
围观的众人都不敢劝架,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公主和公子,况且三个人都是善茬,谁敢贸然上前找死?虽然不劝架,不过这个热闹大家还是不愿错过的。
“你们快住手!符令是我父亲的——”
就在这时,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一位淑女:
面似桃花眉若柳,随风而飘的长发散发出阵阵清香。一袭淡绿色襦裙,腰细仅一握,胸前是淡黄色鱼纹裹胸,玉足在裙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她脚步轻若踏冰,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燕成看呆了,痴痴道:
“好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