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王这一个“善”,彻底让宴会上的宗室老人炸锅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帮着齐狗辱骂我们姬姓祖先?
身为燕易王庶长子的燕腾,也是燕国的司寇,率先开口:
“老夫乃是刑官,掌刑法而除奸佞。如今齐人邹衍信口雌黄,侮我祖先,老夫岂有不管不问之理?老夫恳请王上,立即处死邹衍,施以极刑,通告六国,以儆效尤!”
燕腾按照辈分是燕昭王的叔父,又负责宗人事务,在宗室成员中很有话语权,燕昭王思索再三,还是没有开口反驳。
“我邹衍只是略懂阴阳之术,如若哪里说得不对,还请司寇恕罪才是。”
邹衍恭敬地向燕腾致歉,一点也没有硬杠的意思。
“齐狗!快快滚出燕国,我们燕国不欢迎你!”
国尉燕何一拍桌子,指着邹衍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司寇燕腾一脸。
燕何是燕昭王兄长、公子发之子,当初“子之之乱”时公子发死于魏国,燕昭王从韩国逃往赵国之时便将兄长之子燕何一同带着,他继承王位后便让侄子燕何做了国尉。
“咳咳~”
看着宗室成员议论纷纷,有像侄子燕何一样破口大骂的,也有交头接耳讥讽他的,纵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了,随即燕昭王便轻咳一声,一脸怒色地瞪了燕何一眼。
燕何本来就心虚,被叔父燕昭王这么一瞪,自知失了礼数,只好惺惺地坐下,扭去头生闷气。
刚讨论没几句,分列两侧的宗室、公卿、将士,还有外客,就都开始了激烈争吵,甚至于还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动手互殴,完全当燕昭王不存在。
“都给寡人住手!”
燕昭王一拍桌子,用着嘶哑的声音吼叫着。
众人见状也停止了互殴,转而用哑语互骂,也不管对方明不明白,只要自己骂得解气就成。
“叔父何必如此冲动?邹衍先生说得也是实情,即使有失偏颇,叔父何不等他说完再行论处?”
燕昭王此时用一种商量的语气看着燕腾,纵使燕腾辈分高,在宗室中很有话语权,他也不敢公开对抗燕昭王。
就坡下驴,司寇燕腾也只好抱拳以示燕昭王,不再言语攻击邹衍。
战国之时七国宗室势力强大,在这时本国百姓基本上只认可本国王室了。秦国百姓只认可嬴姓秦氏公族,赵国是嬴姓赵氏,燕国是姬姓燕氏,齐国是妫姓田氏,魏国是姬姓魏氏,韩国是姬姓韩氏,楚国是羋姓熊氏。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宗室公族势力的发展,加强了国人百姓的支持与认可度,但又反过来限制住了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强盛。
燕昭王虽然贵为燕王,但却受到宗室公族的掣肘,只因为宗室有祖母燕易王后的支持。
当初子之之乱,是在燕易王后和秦国的帮助之下,他才能顺利返回燕国,成为燕王。
燕昭王现在势孤力单,现在就公然反对宗室公族,实在是不明智。
所以,他只有隐忍,机会总是回来的。
看时机到了,燕昭王便唤来自己的五个儿子,分别是悍、友、刍和启。
当然,还有口吐白沫,神志不清的太子道。
为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燕昭王特地命人取来牛车,返回王宫将犯了病的太子道接来。
“啊巴巴巴~”
太子道靠在特制的椅子上,口水止不住地流向前熊,嘴里还喃喃着,一副刚出生婴儿的样子,惹得几个大臣掩面轻笑。
“好了,那就开始今天的正事吧!”
燕昭王一摆手,太子的参乘秦开,便向燕昭王汇报起了太子今日围猎的收获。
太子此次围猎,总共捕获五只野鸡,三只野兔,六只白鹅,还有一只黑鹿。
倒也还行,燕昭王满意地点点头。
秦开退下之后,悍、友、刍、启四位公子依次汇报。
邹衍静静地坐在那里,时而紧盯公子,时而有闭目沉思,心中早已经对几位公子有了基本的了解。
“大致的判断已经有了,就等燕王问了。”
邹衍笑着,顺手就将桌上的陈年老酿一饮而尽。
大家都以为邹衍是神算子,其实他只不过是擅长通过行为举止来判断一个人,远远没有世人相传的那般厉害。看的人多了,判断的准确率也就高了。
邹衍已经猜到燕昭王接下来的台词了。
“如果燕王问起,‘五位公子各自如何?’那无非是让我说着赞美之词,那我也不会吝啬,自然是雨露均沾。”
“可如果是燕王问起储君之事……我还是要避而不谈,燕王心中自有定数。只是也莫要多谈太子,太子这事难以言表。”
邹衍一遍遍地在心中盘算,想着如果接下来燕王问他一些问题,他要怎么回答才更合适,才更玄之又玄。
毕竟他可是阴阳大家,说话要玄之又玄!
想到这里,邹衍又是情不自禁地咯咯直笑。
角落坐着的燕成,此时一抬头,忽然就看见邹衍在傻笑。
“莫非他也犯了失心疯?”
他随即摇摇头,这根本不可能的事。
“哦~”
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邹衍所笑何事。
燕成大致猜到七七八八,邹衍这个老神棍肯定又在计划什么坏点子。
“改日找个机会耍他一耍,对,这主意不错……”
燕成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了,他是看不惯邹衍故弄玄虚的,甚至很是鄙视。
太子道,虽然平日不讨燕王喜欢,但多年来一直是太子,从未有废立之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将会一直是太子。
不过,邹衍已经断定燕昭王定会说起废立太子之事。燕王会征求在场诸多大臣的意见,询问册立谁更好。
邹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依旧支持太子。
这是最为明智的选择,也是燕昭王最想看到的答案。
看着公子悍,年纪虽小,但面相很显老。虽不是长子,却有长子般的气场,这点对他是很危险的。甚至于他还常用嫡长子的口吻,训他的三个弟弟。没有大智慧,却搞小聪明,此人还是远离得好。
“如果这种表里不一的人都成了燕王,那燕国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呢?”
邹衍多看了公子悍一眼,心里随即定下了评价。
公子友,五子之中最为讲兄弟义气,常年厮混于军旅。他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端着公子的架子,在军营中的人缘很好。从这里也能看出来,他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话就说什么。
“对公子友来说,做个将军统帅三军是他最好的归宿。”
邹衍赞许地点点头。
剩下的是公子刍,燕昭王最为宠爱的儿子,为人任性,时常撒娇耍泼,但没有坏心眼。燕王断然不会册立他当太子,反而会划出一块地让他安心当个诸侯。
五公子启,是燕昭王在韩为质时,娶得楚国公主所生。朝堂之上秦系势力雄厚,用楚系外力来限制秦系,倒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自然,这也是一个君王所必须要平衡的对象。”
就在邹衍在心中评价五位公子时,燕昭王突然喊了一句:
“成儿,你过来!”
邹衍随着声音看去,只见燕成正坐在一个角落里,大口啃着羊腿,油渍沾在脸上也毫不在意,用衣袖擦擦就成。
燕昭王喊他,他并没有回答,依旧吃着。
第二声,也没有回答。
第三声,依旧没有回答。
喊了三声,见燕昭王面露难色地朝这边走来,矢赶紧伸手戳了一下燕成。
“矢,你为何戳我?”
燕成不悦地摆开矢的手,继续吃着。
“噹噹~”
燕昭王走到燕成跟前,重重地敲着桌子。
燕成抬头见是仲父,连忙跪下解释道:
“侄儿吃得太香,没看见仲父走来,还请仲父饶了侄儿!”
“你就是个猪,就知道吃!”
燕昭王叉着腰,尽力地控制自己的怒火。
众人听到这里,一片寂静。
燕成低头沉默不语,也不解释。
“成儿,方才寡人唤你,你为何不应?”
燕昭王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还请仲父恕罪,侄儿离得远,不曾听见。”
“哦?你为何要远寡人而坐?”
“侄儿不敢欺瞒仲父,理由有三。”
燕昭王当场石化。
就问你为何坐得远,还能扯出三个理由?
也罢,且听你如何狡辩。
燕昭王示意燕成说下去。
“其一,仲父是侄儿的长辈,我为晚辈,仲父为长辈。长辈不唤晚辈,晚辈哪里敢贸然上前去?否则,就是不礼。”
“其二,仲父是侄儿的元帅,我为兵卒,仲父为元帅。元帅不传兵卒,兵卒哪里敢贸然上前去?否则,就是不法。”
“其三,仲父是侄儿的王上,我为臣下,仲父为王上。王上不令臣下,臣下哪里敢贸然上前去?否则,就是不臣。”
燕成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三个原因后,众人连连喝彩,就连燕昭王也无话反驳。
他能用燕昭王没法反驳的三个角度,来阐述他不能上前坐,也从侧面表达了他对今晚的冷落感到不满,还给他不遵礼法、光顾吃喝找到了无法开脱的借口。
“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公子成果然厉害!”
邹衍发现自己失算了,燕昭王对这个侄子的宠爱非一般人可比。
燕昭王没有继续追究,回到高台上,诚挚地向邹衍拜了一拜,开门见山道:
“此六子中,孰能担当重任?”
六子?燕王不是只有五子吗?
就在公卿们疑惑不已时,燕腾说出了答案。
还有燕成……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邹衍沉思了片刻,答道:
“依我看来,无一人能担当重任!”
燕昭王转笑为怒,诘问道:
“先生不会看走眼了吧?怎会无一人呢?”
邹衍捋了捋胡子,摇了摇头,解释着:
“我是说王上的五个儿子之中,无一人能担当重任!”
燕昭王一听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原来邹衍转折在这里。
“吾与小君子见过面,又听刚才小君子一习话,结合他的面向……”
“怎么样?”
“贵不可言哪!日后必定成为上将军!”
虽然邹衍并没有真正看透燕成,不过他还是觉得燕成前途无量。就拿刚才来说,年纪轻轻,竟然能说出次等无懈可击的三个借口,绝非普通人才能说出来。
但燕昭王还是十分纠结,他说:
“成儿只是寡人的侄子,并非寡人的嫡长子,他又如何继承寡人强燕的宏图大志呢?”
燕昭王这话在大臣眼里,明显就是在说,太子道不行,寡人要册立侄子为太子。可是侄子就是侄子,不是儿子。如果寡人废儿子而立长子,岂不遭天下人耻笑?岂不受天下人反对?
说来也奇怪,虽然燕成只是燕昭王的侄子,并非亲生儿子。但是,燕昭王还是很喜欢这个侄子,这么多年来对谁也没有这么上心过。
“燕王此言差矣。谁说继承大王的雄心壮志就要当大王了?周公两次辅佐武王伐纣,指定礼乐。周王室立足不稳之际,二次克殷,一统中国。他又确立嫡长子继承制,还有分封制,这才保证了周王室统治的平稳与安定。”
“当成王长大之后,辅政七年之久的周公,并未贪恋权力,反而是回到自己的封地,最终也没有篡位称王。”
“就周公此明例而言,王上难道可以说周公没有实现雄图霸业吗?”
邹衍一口气说了很多,用周公辅政的例子,来阐述“有能力不必称王”的结论,这也从侧面打消了大臣们的忧虑。
燕昭王点点头,表示赞同邹衍说得。
“可是寡人给成儿什么职位最好呢?”
燕昭王抛出一个现实的问题。
他不想让燕成留在上都,陷入夺位的漩涡。
虽然他现在还没有驾崩,不过深感燕成与太子的矛盾日益加重,为了保护自己这个侄子,也为了慰藉兄长在天之灵,他也只有这么做了。
“在邹衍看来,应当循序渐进,不宜让公子成身居高位……”
邹衍又是一礼,心里却是砰砰直跳,生怕说错一句话。
“善!”
燕昭王随即就决定,派侄子燕成去基层历练历练。当然这个决定并非因为邹衍,而是自己早就决定好的。
虽然燕昭王很喜欢侄子燕成,不过始终没有改立他为太子的想法。相反的是,他一直想让太子道的病情痊愈。
“可能,只有将成儿调往他处,道儿的病情才会好吧?”
燕昭王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陷入了伤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