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燕昭王的这个决定,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公子悍摸着腰间的丝帛大带,用下巴冲着燕成:
“竖子不足与谋!父王,燕成他不曾捕获猎物,还竟恬不知耻地出席宴会,真是丢尽了我燕氏子孙的见面。儿臣建议立刻将他赶出去!”
燕昭王后悔了,就不应该提前说此事。
自己如今让燕成离开蓟都去下面做个小官,反而是将他们的矛盾公开了。
想到这里,燕昭王不免地头疼了起来,手指也在反复揉着太阳穴。
燕成静静地看着公子悍的傲慢,身后憨厚的宜却忍不了了,直接开口为主人辩解:
“俺家主人捕的可不少哩!”
“就是,满满一车的猎物,哪里像某人偷取别人的。”
矢也赶忙开口附和道。
“偷别人?快与寡人说来!”
燕昭王看出矢在暗指公子悍,一想到公子悍狩猎作假,心中的怒气不免增加了几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几位公子回来时已经天黑,捕获的猎物太多,也就放在围场虞人那里,等着小吏清点造册登记,这也是多年来的规矩。
在燕成回来之前,公子友先赶了回来。他与公子悍虽是同母而生,但他一直瞧不上自己这个兄长。两个人关系很差,几近于水火不容。
当公子友回来后,宦者前来传令,说是大王召见他。他也就没多想,随着宦者来到了燕昭王所在的大帐。
“悍儿当时已搞定小事。寡人还让他告诉你一声,难道?”
燕昭王听到这里,狐疑地看着公子悍。
他那会儿身上奇痒无比,便让宦者喊来公子友。宦者半路上遇见公子悍,便将公子悍带来,替他挠了痒。
公子友点点头,说他来到大帐前时,身旁的宦者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他进了帐,燕昭王说是没事,二人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公子友这才离开了。
“接下来又怎么样了?”
公子刍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催了一句。
“还是愚弟来替叔兄说吧!”
公子启凑到跟前,转而接过了话。
“叔兄回到虞人处,却见虞人和几个士兵被人杀了,满车的猎物也丢了。根据现场的线索,还有遗留的一把佩剑。于是,叔兄推测是仲兄所为。”
公子启说完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都不相信公子悍竟然这么残忍和无耻,竟然杀了士兵,抢了兄弟的猎物。
燕昭王更是不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出此等让人不齿之事?
“少污我清白。你哪里看出来是我干的?”
公子悍伸长了脖子,怒气冲冲地诘问。
燕成看着公子悍眼神中飘过的闪烁,断定公子悍定是在说谎。
“仲兄莫要着急,愚弟自然不会说出来,那把佩剑是由韩国精铁煅造而成的。”
公子友冷冷地瞥向公子悍,一脸的看不起。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个哥哥人品差,投机钻营,无恶不作,还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同异母所生的公子刍和公子友交好。
听到“由韩国精铁煅造而成”,燕成便已经猜的差不多了。
燕昭王有三位夫人,分别来自于韩国、楚国和赵国。第一位夫人南梁公主,也就是王后,乃是韩宣惠王韩康之女,如今韩王仓的亲姐姐。王后生了公子悍和公子友。
第二位夫人沙羡公主,乃是楚王熊槐之女,生有公子启。第三位夫人榆次公主,是赵王雍也就是后来的赵武灵王的妹妹,生有太子和公子刍。
这么一分析,能和韩国还有精铁有关联的,也就太子道、公子悍,还有公子友。
太子道失心疯复发后便回了宫,刚才还是被抬过来的,自然不可能抢。
“太子爱姬也是韩人,你为何不怀疑他?”
公子悍刚想将脏水引给太子道,看着还在抽搐的太子道,也就作罢了。
在燕成的印象里,战国七雄的韩国,拥有天下最好的铁矿,所制兵器也是七国最为优良的。
现场遗留的长剑乃是铁剑,不同于燕国的青铜剑,此剑肯定是这次事件的突破口。
不出意料,接下来公子友的一番话,再次印证了燕成的猜想。
“六国武器大多用青铜制成,虽然色泽鲜亮,但较脆弱。兵器也不宜过长,否则就会折断。而韩国坐拥最大的铁矿——宜阳铁山,凡兵器皆为铁制,制作优良,坚韧耐用。”
“韩国是仲兄和儿臣的母国,对韩制武器自然很是熟悉,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由此判断出此剑所用材质乃是韩铁,自然是轻而易举。”
“并且,我问过随行父王的将军,他也说近几日不曾有外商来燕,也不曾有韩人出现过。所以,我就断定,此剑的主人断然不会是六国之人,而是我燕国人。甚至可以说,就是我们当中的一个——”
公子友这一番分析下来,彻底糊弄住了众人,就连他的同母胞兄,公子悍也几乎都信了。
燕成笑着摇摇头,虽然公子友的分析思维缜密,看似没有漏洞,其实逻辑很不对,根本没法将一把剑和公子悍联系起来。
“除非,用更为准确的证据……”
燕成心里嘀咕着,也没有说出来。
当公子友说到这里的时候,公子悍面露难色地看着众人,依旧死不承认,继续用着他的逻辑狡辩着:
“你又如何知道是我?仅凭这点无法认定的!”
为了让公子悍彻底死心,公子友便将那把长剑拿了出来,被公子刍一把夺过去,翻来覆去的把玩着。
“剑刃之上刻有‘陶邑’二字,又用的是齐国文字,剑身又是崭新。所以,这剑是由齐人最近才煅造的。结合各种因素,可以判断出能用此剑者,须是近期去过陶邑,见过齐人的!”
嘶~
听着公子刍这番分析,众人惊出一身冷汗。
上个月公子悍就去过陶邑与齐国人做生意!
燕成点点头,公子刍的分析倒是很充分。
战国文字分为五类,分别是秦系、楚系、齐系、燕系和晋系。七国文字各不相同,特点明显,从这里判断出公子悍与此剑有关系,倒是不容驳辩了。
公子悍前几日曾向弟弟公子友炫耀,说他从陶邑购得一把宝剑,是由韩国上好的铁矿冶炼而成,削铁如泥,锋利无比。
这个事情几位公子都知道,也可以做为证据。
说到这里,公子悍突然跪在地上,捂着脸一点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这就承认了?”
燕成被突然跪下的公子悍吓了一大跳,不敢相信地看着公子悍。
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弱?
如果用现代刑侦技术,还有心理战术来拷问公子悍,他能坚持几分钟?
这个想法在燕成脑海里一闪而过。
燕昭王明白了事情前因后果,再看着通红着脸的公子悍,心中更是气愤。他是真没想到,素来沉稳憨厚的公子悍,竟然是这般无耻之人,竟然要偷弟弟的猎物冲数。
“啪啪~”
突然两个耳光打在公子悍的脸上,直接给他打愣了。
燕昭王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座位,一直沉默的大臣们也纷纷热闹了起来,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原来这剑上还留有仲兄的名字!”
燕成接过公子刍手里的剑,忽然瞥见了剑上刻着公子悍的名字,不禁叫出了声。
“嘘——”
公子刍做了个手势,让他全当没看见,也不要对别人说。他们站在最后面,这几句话也没让别人听见。
于是,燕成赶紧收起长剑,不再提此事。
“不知弟弟可曾猎杀那只神兽?”
公子友隔着大老远就问,几个兄弟也是很是关切地看着燕成。
在他们这几个兄弟里,都是很羡慕燕成,甚至于有点小怨恨。在他们看来,父王如此宠爱燕成,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比对他们这些亲儿子还好。
难道燕成是父王的私生子?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根本不可能。
他们问起燕成这个,就是猜到燕成不可能捕到三角麋鹿,等燕成说没有捕到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就可以好好地嘲讽他一番了。
如此方才解气!
“愚弟无能,未曾捕杀神兽。”
这话对他们来说真是个好消息,终于不用再被弟弟压一头了。
燕成说自己没有捕到,这让几位公子非常高兴,他们已经猜到了。凭着燕成还有两个骑奴,怎么可能捕到神兽。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刚才还被燕昭王教训的公子悍,这个时候主动凑到跟前,劈头盖脸地教训起了燕成:
“小小孩子不学好竟说大话?没有捕到就算了,既然父王如此想要,那就儿臣明日捕到献给父王!”
燕成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拍了拍手,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黑暗之中走了过来,那人怀中还有一只三角的小可爱。
是宜那个骑奴!
他怀里抱着的分明是那个神兽!
公子友手里的酒樽也掉在了地上,呆呆地看着走来的宜,一脸地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呢?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怎么就让燕成那个该死的捕到神兽?
燕成没有继续理会公子友,径直接过三角麋鹿,朝着燕昭王走去。
先是下拜顿首,接着他说:
“侄儿将此神兽献给仲父,希望仲父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好、好、好!你做的很好!”
燕昭王露出久违的笑容,虽然他早就看到了神兽,不过燕成上前进献时还是很高兴。
公子刍和公子启捂着脸笑,而公子友的脸憋出猪肝色,他们两个心里暗暗叫着真是侥幸,幸亏他们没有上前取笑燕成。
公子友真是自取其辱啊!
燕昭王慢慢靠近四不像,想伸手去摸摸它,谁知四不像竟然躲了过去,根本不给燕昭王留面子!
“神兽,善也!”
尴尬地笑了笑,燕昭王只得缩回了手。
公子友看着父王喜爱的眼神,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明明自己追了一天,为何最后被燕成讨了便宜?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公子友一直在偷偷跟着燕成,就在距离四不像藏身之处还有两百米的时候,燕成突然改路了。
一边是杂乱的荆棘,一边是无人经过的草丛,燕成这下子犯了难。
“四不像究竟走了哪条路呢?”
燕成正在嘀咕着呢,忽然瞅见了地上的脚印。侧方是无人经过的草丛,地上却有着稀稀疏疏的脚印,这就可以断定四不像是朝这个方向逃的。
公子友为了不让燕成发现,于是在很远的地方注视着这里。就在他想要走上前去继续追时,燕成忽然警觉地回头看。公子友赶紧蹲下来,半天不敢起身。
过了许久,公子友慢慢探出头,发现燕成早就没了踪影,自己这才暗暗叫苦。跟丢了燕成,公子友也就只能自己分析。
可是他分析错了,走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如此一来,公子友自然是没有捕到四不像。
……
夜里,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燕昭王这时候也喝得高兴了,晕红的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遂道:
“取轩辕弓与寡人!”
又将燕成喊到自己跟前,郑重其事地将宦者捧着的雕弓放在了燕成的手上。
燕成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心里却是很嫌弃。
要弓不如给钱……
对他来说,一把所谓的神弓,远没有万两黄金的诱惑大。不过,这也是个得来不易的荣誉,拿回去做个收藏也好。
看着燕成接过弓就要走,燕昭王一把抓住了燕成,用着微醺的眼神看着燕成:
“成儿莫急!寡人还要赐你百万钱~”
燕成一听这话,连连跪地长谢,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怎么想什么就来什么?
嘿嘿!
得到了百万钱,他要干什么呢?这要好好盘算一番,就先做个小生意,让钱生钱吧!
不行,我要圈地建庄园,然后雇佣很多的仆人,然后讨上几个老婆……
“成儿,你为何在傻笑?”
燕昭王看着燕成一脸的坏笑,不知燕成是怎么了,就一脸关切地问道。
“无恙无恙!侄儿在此谢过仲父——”
燕成又是一拜,又听燕昭王唠叨了几句,这才离开了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