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棠回到满庭芳后,楚留衣在她房中坐着,像是等了很久。
“你怎么来了?”楚棠躺倒在床上,打了好几个哈欠。
“出事了。”
“这几天天天都在出事,我已经不奇怪了。”
“我现在要说的事比任何事都要大。”楚留衣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什么事都放到一边,我们要先救南烟烟,正好你也来帮忙。”
楚留衣走到床边,抓起她的手腕,把她硬是从床上拽了起来:“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楚棠看见放在他掌心里的那块薄薄的蛇皮之后瞬间清醒,她坐直了,拿起来细细端详一番,确认之后,抬头问楚留衣:“你在哪里找到的?”
“天域城。”他又补充了一句,“三日前只找得到一两片。现在,满大街都是。”
毕方插嘴:“怪不得最近白天天域城里街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跟座死城一样。”
“跟青要国一样?”
“是。”
楚棠看着手心里的蛇皮,眼神仇恨。
亡国之殇,是她心里最大的伤疤。
四年前的噩梦又要开始了吗?
这一次,昆仑国的噩梦先从满庭芳开始了。
满庭芳的管事来报,昨天下午后院厨房着火,烧死了一个厨子,就在今早,一个歌女在房中上吊自杀了。
管事请巫里里去看现场的情况,他支支吾吾,不敢说。
巫里里便去了,楚棠不用去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情况她曾见过无数。
他们先来到已经烧成一片废墟的厨房,几个小厮从里面把烧死的厨子扒了出来,已经成了黑色的木炭,但奇怪的是,他的下半身被烧得黏在了一起,看上去更像是一条尾巴。
“二姑娘,如果这个厨子看不清,那歌女……”管事叹了口气,推开了门。
门一开,就见那个歌女的尸体悬在房梁上,双手下垂,而她的裙摆下却是一条黑白斑点纹的蛇尾。
巫里里看得心头一跳,转头看向旁边不发一言的楚棠。
楚棠把那歌女放下来,掀开她的裙摆,果然,从她的腹部开始以下都已经化为了蛇尾。她在歌女的床上发现了一堆蜕下的蛇皮。
巫里里问:“是化蛇?”
楚棠点点头:“一模一样。”她问管事,“满庭芳还有多少人变成这样?”
“基本……无一幸免。连我也……”管事露出他的大腿,隐约可见的蛇鳞片已经非常明显。
管事和其他的几个小厮侍女齐齐跪下,求楚棠和巫里里救命。楚棠独自离开,她不想再面对一次了。
如果她能有办法,她的国就不会灭了。
四年前的青要国,封神会后,一种怪病在国内快速传播。沾染的人会在一夜之间生出一条蛇尾,并且每晚都要忍受蜕皮的痛楚,每蜕一次蛇皮,人就会衰老十岁,直到死去,或者忍受不了自己变成一个人身蛇尾的怪物而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查到这个怪病的来源。当然也无从得知何解。
到了第二日早上,楚棠和楚留衣出去查探,天域城的大街小巷全是蜕下的蛇皮,几乎占满了街道和每户人家的院子。她看见乱葬岗增加了很多尸体,都是人身蛇尾的人,堆积如山,引来很多乌鸦和很多喜欢吃尸体的鸟。
到了晚上,她能听到周围人家里传出来的哀嚎和呻吟。短短两日,曾经热闹的天域城就变成了一个到处堆满蛇皮,尸体堆积,弥漫着恶臭的死城。
花间酒肆每晚都有无数的鬼魂进进出出,黑白无常说这两天阴司接收的鬼魂量是半年的量。除非一个地方有战乱或灾病才有可能这么短时间死这么多人。
楚棠站在天域城的城楼上,下面本应该是万家灯火,现在却连一盏灯都看不见。再这样下去,天域城会变成第二个青要国,尸体过多,冤魂无数,成为继尸胡国的第二座鬼城。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诉如泣,曲调十分熟悉。
她转过头,看见楚留衣坐在屋檐上吹笛子,吹的就是青要国的一首民歌。
她看着楚留衣,忽然像是看到四年前的青要国,在一片烈火和哭喊声中化为灰烬。
四年前的青要国封神会她正跟随大伯父在远疆巡视,谁曾想,回到青要国后面对的却是满城的百姓都变成了人身蛇尾的怪物,最后解救无果,满城百姓聚在王宫前,跪下苦苦哀求,哀求他们敬仰崇拜的将军将他们焚烧干净,只为能死后变成干干净净的灰烬。
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像怪物一样活,楚棠永远无法忘记,无数的火把像流星雨一样落在王宫前,而青要国的百姓们忍受着烈火焚烧的痛,一边满地打滚一边齐声高喊。
谢将军成全。愿将军万世无忧。
什么叫痛彻心扉,心如刀绞,心如死灰,她全都在那日体会了个遍。
青要国灭后,无数英灵冤魂难以安生,四散飘零,无法入轮回道,她只能修渡灵,成为渡灵师,四处渡化别的灵,收集渡化后他们身上的灵气汇入银铃,用以修复青要国的亡灵,让他们的魂得以安息。
“你对昆仑国似乎很有感情。”
“我在这里待了四年,满庭芳是我第二个家,自然有感情。”
“你打算怎么做?”
楚棠没有回应,她发现,过了四年,她依旧束手无策。
“小时候王宫里的巫女说,我命格太硬,是为鬼煞。现在越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鬼煞命格,灾难横生。”
楚留衣不屑:“什么鬼煞命格?事在人为。我可不觉得化蛇这个怪病出现两次是偶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翎夭一个头两个大。她也听说了城中百姓都变成人身蛇尾的怪事,作为神明和昆仑国丞相,她都不能袖手旁观。
她当然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只不过眼下萧兖这个祸国殃民的祸害还没有得到惩罚,她还需要再等上一等。
于是她在城中粘贴告示,安抚百姓稍安勿躁,她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救他们。
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像她想要的在发展。
危难之时,城中百姓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翎夭身上,可是她却让他们稍安勿躁,等一等,他们就不干了,开始躁动。
就在粘贴告示后的下午,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城中百姓拖着蛇尾,攀爬到了翎夭的神寺下。
翎夭是神明,在昆仑国做丞相的这些年政绩良好,很有建树,城中百姓敬仰她,便在她的神寺外还建造了一尊她的神像。
神像高达十几米,请了昆仑国最有名的石刻师父们来雕刻,用了五年才完成。神像栩栩如生,衣带飘飘,神情悲悯,肩上落着一只孔雀,象征她孔雀明王的身份。
神像是城中百姓自发捐献出力建成的,很多年的香火都十分旺盛,甚至超过了守护神武罗。
但是今天,在生死关头,没有得到想要答复的城中百姓齐聚翎夭的神像下,看着这尊高大的神像,他们心中的丞相倒塌了。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消息,说丞相是佛神,她的神丹可以令万物新生,能让所有得了化蛇怪病的人回到原来的样子。
“我们要请愿!让丞相救我们!可是丞相却推脱,城里这么多百姓的命她竟然都不顾了,那我们又何必捧着她?”
“现在,我们砸了她的神像,让她知道我们在请愿!”
神像坚固,他们砸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的清晨,天光拂晓时,在昆仑国矗立了六年的神像轰然倒塌,碎成石块。
碎了还不够,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百姓捡起神像零碎的四肢吐口水,带回家鞭打,满大街都是骂翎夭的,骂她是个昏官,权势大了之后就不管百姓死活,只顾自己贪图享乐。
一夜之间就跌落神坛的翎夭成了过街老鼠,往日看不惯她的那些大臣们这个时候也跳出来弹劾她,逼她交出神丹,解救天域城现在的困境。
殷闵此时下令,罢黜翎夭的丞相之位,政务暂由萧兖代理。
翎夭是个聪明的神,她当然知道,殷闵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要她出了事,就没有人会阻止他用百年鲛人解毒。
她知道她这个丞相做不久了,在府里留下一封书信给殷闵,只有一句话。
王君有负于我。
当初她来到昆仑国,从越菩国的守护神,佛神大祖座下的弟子,孔雀明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却在这里做了七年的丞相。
这七年里,她为殷闵出谋划策,为他治理山河,为昆仑国百姓减轻徭役,令他们安居乐业,她令整个昆仑国国泰民安,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国,天域城成为天下第一城,没想到,到头来,成了殷闵丢弃的棋子,成了百姓唾骂的昏官。
翎夭站在宫门外的阁楼上,这里是天域城最高的地方,能看到整个天域城。
“阿翎。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为他们做过的事情。”
武罗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孑然一身的模样,心中不忍。
“他们只记得你不愿舍身救他们。”
“那么,是我错了?”
“不。是你为他们做得太多,他们太过理所当然。”武罗轻声道,“阿翎,回去吧。回到神族去,不要管他们了。”
翎夭回头看着武罗,笑笑:“武罗,你还是不懂我。我是神,也是佛,我的职责就是普度众生。”
“哪怕众生负你?”
“是。”翎夭眼神坚定,“哪怕众生负我。在我的心里,最重要的是苍生和感化。大于生死和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