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夜。紫禁之巅。
如今已经月至中天了。
凉风带着寒意。
此时众人坐在屋檐上怔怔的望着两方对立而站的白衣。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决战是一个局。真正的目的不在于决战,而且改朝换代。
他们都觉得,叶孤城的胆子也太大了些。
只有陆小凤才能看到,他的孤独。因为他的生活除了剑真的太过无趣。取了皇帝的性命,对他而言恐怕只是除了剑术外目前比较有趣的一件事。
彻骨的剑意四散开来。
他们的剑都已经出鞘映出月的寒光。
这是这个世上两个顶尖剑客的对决难得一见的对决也是最后一场对决。
因为此战过后,世上再也找不出这样锋利的剑。
无论今夜死的是谁。
西门吹雪的剑上有了羁绊,而叶孤城……
他已经是个被预订的死人。
还是这天下共主亲自预订的死人。
紫禁城的禁军们正张开他们的弓箭对准了这位与西门吹雪剑术齐名的南王同党。
陆小凤这么想着,看到两人同时出了手,不分上下。
倏忽间已过了十几招。
稍微眼力不好的人已然失去了剑的踪迹。他们只能听到铿锵兵戈交击的声音。
但是,陆小凤不是眼力不好的人。
两把绝世好剑针锋相对。
西门吹雪是已然要输了的他爱上了孙秀青他已不是那个纯粹的剑客他成了一个对生死有了感觉的记挂家的普通男子。
这一招就能定出胜负了。陆小凤想。
剑光在漆黑的夜里划出明亮的白练之色。
众人凝神屏气。
这一战,大家等了许久了。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
无论是老实和尚,木真人,还是公孙大娘,李燕北。
亦或是陆小凤。
他们期待而欣赏的这一场巅峰之战,也要迎来结局了。
迎来,以一个人死亡或两人都死的结局。
陆小凤其实是不想见到这样的结局的,对于他而言,西门吹雪是朋友,叶孤城也是朋友。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伤和死去。
可是这一战又避免不了。
因为他们都是举世应该无双的剑客。
他们都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能消解这种感慨的,是一个人的鲜血。
陆小凤是能够理解的,所以他难得的叹了口气,心中升起几分怅惘之情。
他看着这场举世无双的决斗。
西门吹雪要输了吗?
陆小凤突然瞪大了眼,他开始庆幸自己这双好眼力。
叶孤城的剑,慢了吗?
不,不是。他的剑只是停滞了一瞬,继而变得更加迅速。
只是那样一瞬间的缓慢。
他给人带来的感觉突然变了。
使出的杀招往往同于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但是叶孤城,他打破了这个定律。
那样必然见血的杀招被他微弯的手腕消解了,甚至还有余力完美挡下了西门吹雪的剑。
两人的剑相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没有人看到他的动作如何,他好像只是转了转手腕,变了变剑的走势。
众人只看到了被挑飞的乌鞘长剑,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他们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在这样的战斗中,剑脱离手,就等于死亡。
西门吹雪是顶尖的剑客,无论何时,都绝不会忘记握紧自己的剑。
所以,这不是偶然,是这个人,真的以实力,挑飞了据说剑一出鞘必然见血的西门吹雪的剑。
西门吹雪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良久,“我输了。”
他又道,“你本该第一招就如此。”
对面站的人却在此时蹙了蹙眉,消减了几分出离人世的飘逸孤傲之感。
他还没有确定状况,迎面见到一把来势凌厉的剑,出手只是反射性的习惯。因为面对的死亡太多,已不得不养成这样的习惯。
西门吹雪的剑脱离了手,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他迟迟没有等来下一剑。
西门吹雪睁开了眼睛,他也不懂叶孤城的想法了,“为何,不杀了我?”
对于西门吹雪而言,只有死亡,没有失败。
而叶孤城,明明是有机会的,只要他不收手,这一切,就结束了。
众人都看到,这个胜利者,他手中的剑又明显的握紧了许多。
指节已经泛出骨头的青白色。
他却一直没有再出手。
因为此时,叶孤城已不再是叶孤城了。可是,这一点不会有人明白。
姜晨握紧了这把剑,一时抑郁。他当然知道自己又死了。他当然是记得的。
那么这个原主到底又干了什么鬼事情!
面前环境全然陌生,姜晨心顿时沉了下来。面前的人全然陌生,他的心一沉再沉。
杀气,很多,藏在周围。
也许是,新的身体的主人,又是天怒人怨的那种。
所以,才被这么多人围观着,被这么多人期待着一个死亡。
只是这么一瞬间,姜晨的脑海里又划过许多记忆。突然多出来的几十年记忆就像是一道利剑,再次刺破了那尘封着的从前的记忆,让姜晨脑海当即晕了一会。
幸而没有人发现这异常。他们都被这一剑惊的回不了神。
白云城的宫殿上,海崖边,桃花下,一人,一剑。在这时候,他只是个剑客,可是,就在方才,他闯到皇帝寝宫里去杀人了。
是叶孤城!
姜晨得到这一点记忆,脸色都黑了。
对面的西门吹雪问,为何不杀了他。姜晨回过神来,强迫性的平静下来。眸光从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作答,微微转过了身。
这样阴郁的目光。
西门吹雪觉得,突然之间,不能在叶孤城眼中再看到他的身影了。
突然之间,他已经不再当他是对手了。
观战的众人眼力都好,当然也能看到他的动作。
这是何等的目中无人,才能将西门吹雪这样的人无视了。
但是,他们莫名又觉得叶孤城,他是有这个自傲的资格的。
就在刚才,他挑飞了西门吹雪手中的剑。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
众人观望着。
姜晨缓缓横剑,眉头一蹙,“让开!”
西门吹雪道,“你我之间,必有死战。”
明明杀气极重的话,可姜晨却是面不改色。他问,“你想杀我?”
“不,这是较量。对于剑客而言,这是光荣。”他相当坚定。
无论杀与被杀,都是值得令人崇敬的事情。
西门吹雪不怕死,能死在这样卓绝的的剑法之下是莫大的光荣。可是,他还放心不下他的妻儿,叶秀青。
姜晨抬眼望着他,清楚的看到他说出这句话时眼底的狂热之情,可是他又有几分牵绊。即使是姜晨,突然萌生了些困惑,“你不想活?”
“不,只是死亡,也应该被选择。”
姜晨听他这话,蓦然冷冷笑了一下,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又如何会站在这里。
他想要离开这里,只一抬脚。
西门吹雪挡住了他。
姜晨刺出了一剑,这毫无预兆。
西门吹雪有顶尖的轻功,他是可以躲开的,可是面对着这样阴寒的杀气,他突然不能行动了。或者说,他也不想行动。
他的生命里,本不该有失败一词。能死在这样的剑下,是荣耀。
一剑,刺穿了肩膀。姜晨冷着脸,“就凭之前你的话,我不杀你。”
西门吹雪微怔,话,什么话?
他还没想出什么结果,又听他道,“不过,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对于想杀我的人,我总会让他们先行一步。”他没有再看向西门吹雪,他看着底下那些自不量力的人。
这句话,好像对西门吹雪说,又好像对底下站着的那些弓箭手们所说。
众人大惊失色。
陆小凤连跳两步扶住了西门吹雪,心下担忧,“为何你不躲开?”
血流的多,但其实只是皮肉伤。陆小凤发现这一点,松了口气。
叶孤城。
他出剑快,收剑也快,甚至没有带出血色。
西门吹雪却莫名望着他的背影,只道,“好剑法。”
姜晨没做理会,他只是对着城门,抬脚走了一步。
“咔……”
细微的弓箭拉弦之声。
姜晨眸光微动,看到周围的屋中埋伏的凛凛的箭头的寒光。
他抬起的脚又落回了原地。转头四下望了望,皇宫禁卫。
他们搭起了箭,等着大内高手统领,潇湘剑客魏子云的命令。
魏子云已是脸色铁青。“叶城主,在下奉劝一句,你犯下的,乃是诛灭九族的大罪,这箭雨一出,再强的人也要射到透心凉!阁下速速束手就擒,不要轻举妄动!”
姜晨微微垂眸。可笑!
他忽然开口问,“束手就擒又如何?”
魏子云答不上来了,还能如何?自然是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无论做何选择,皇帝陛下都不会让他活着。
姜晨又转过了脸,他望着城门。所以说,根本多说无益。
一个刚刚死去的人往往是不想再立刻就死一次的。姜晨就是这样。
魏子云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还是握紧了他手中的剑。
没有人面对这样一个强敌时,还能面色泰然。
一列整齐的泛着寒光的箭头对准了紫禁之巅的人。
对峙。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陆小凤坐在一边,望了望下面,又望了望上面,叹了口气。
看着叶孤城这一身白衣,相当潇洒的站在屋顶,没有了半分顾忌。陆小凤看着他,却总觉得,好像哪里超出了估计。
这时候,他整个人同他的剑分离开来,可是,仍如风如云,让人突然捉摸不定了。
明明之前看到他,还是一个追求剑意的剑客,但这个时候,陆小凤突然看不明白了,看不懂他的心了,也看不懂他的招式。
只知道,他已经变了。
孤高的白云城主,与冷漠的轮回之人,自然是有些不同的。
姜晨的神色有些阴沉,抬脚在光滑的屋顶上却如履平地,他走了一步。
魏于云脸色一沉,挥了下手。
“嗡!”
是箭矢发射的声音。
陆小凤想要出口阻止,却发现他不知该怎么去阻止。因为叶孤城犯下的,是当应诛灭九族的大罪。他想要杀了皇帝推南王世子李代桃僵。
连陆小凤也想不通他为何身在江湖,却入朝堂。
本是天外客,何意入红尘。
就因为太寂寞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要知道无趣很久的人花样作死都是可能的。
箭雨向屋顶袭来,众人慌忙跳下屋顶,回身一看却见到叶孤城的面色毫无变化。
陆小凤只是带着西门吹雪避开了,他还留在屋顶上。他正在想,要不要帮叶孤城避开禁军。但他又清楚的知道,孤傲的叶孤城绝不容许别人的插手。
从方才不知何时开始,这个人的情绪就再也捕捉不到了。他的心,已然无波无澜。
陆小凤奇了,当真有人能无波无澜?
姜晨手中的剑一挥,只简简单单的一挥。只看到一道寒光从他的身周划过。
“咔擦。”
一阵箭矢碎裂的声音。
他的身边,箭的去势都停滞了,从中间断成两半。
落下了屋顶,地面。
他的眸色越见阴沉,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让开!”
杀气弥漫开来。
这个时候,他平静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他身上的杀气,简直让人胆寒。
“我现在心情不是很好。”他挥了挥剑,打落了长箭,望着底下那些拉弓的侍卫,“所以,不要挡路了。”
这样的嚣张,偏生没有人敢于反驳。
诡异的响起在每个人耳边。
他语气平静,但好像又有些压不住的怒火。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不由打了个激灵。此时,没有人选择去质疑他这句话。
那是怎样的眼睛,只有黑暗阴沉,唯有凄寒剑光映在眼底。
他们心底都是一寒。
这样的无影无形的剑,就是他吗?
这就是……叶孤城?
他的内力,已强悍至此?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望着叶孤城。这到底是怎样的人?明明之前,他只有孤寂。如今,却又这样的漠然。他到底杀过多少人?真的只有那样简简单单的江湖传言中所说的挑战死了一百多名剑客吗?
陆小凤不觉得。因为此时的叶孤城,简直不像个人。
也不像传言中的天外飞仙客,他的杀气,让见过多少生死的人都觉得可怕。
如今他只是足尖一点,跳离了这金色的琉璃瓦屋檐。以一种清灵的姿态,掠向夜空。
他的身形灵动,从箭雨中飞过。面色都不曾动摇一下,好似这万千剑雨都不能让他忧心。
虽然剑芒过处,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已然有鲜红之色渗出。
陆小凤看着他,一时怔愣。
众人都是一样的。
因感叹,感叹于这个人的胆大,又感叹他的卓绝。这密集的箭雨能瞬间将人戳成筛子,但是叶孤城还活着。
甚至,他笑了。
陆小凤心里一寒,迅速叫道,“快趴下!”
见着叶孤城手腕中长剑一转,他在空中,避开箭头转了一圈,手中的剑也转了一圈。所有靠近的箭都被劈成了两半。
这到底是怎样的剑!陆小凤也没有答案了。
剑光在他身前划了一圈,箭头砰砰砰打在剑身上,然后被他的剑气聚在一起,内劲一出,所有的箭头都倒飞回来。
劈开了新射出的箭,又刺向底下的站着的人。
侍卫们当即有些乱了方寸了。
他们慌忙聚起盾牌挡着。
转眼之间,看到他的白衣冲城门而去。
众人慌忙追赶。
这个时候,叶孤城已然站在宫廷正的拱门上。他的背影只有一点白。众人追过去,才觉此人当真有嫡仙凤仪,虽然他方才那一招已然收了大半性命。
浓重的血腥气从风中弥漫开了。
今夜的月,原本明静如水,如今却好像染上了血红之色。
他转过脸来,众人几乎不能从他的表情上获得什么其他的信息,他的脸上,只有平静和漠然。
也有,渐渐消弭而下的阴沉。
他们看到,那一身白衣已经被染红。但是他只是那样站着,却显的傲然至此。
他说,“……盲目的追赶,往往葬送人的性命。”顿了一会,完全无视了那些寒光,“想要杀我而不能杀了我的人,注定死在我手里。”他身上的血,分不清是禁卫的,还是自己的。
赶来的人背脊都冒出冷汗来,脸色苍白,对着他,浑身的热血都好像倒流了一遍,继而是彻骨的寒冷。
只差一步,他就可以离开这座天子的宫殿。
没有人能阻止他,而被寄予厚望的陆小凤全当什么也没有看到。要他去抓一个朋友,这可能性几乎与老实和尚不老实,司空摘星不偷人一样。
叶孤城是个朋友,从第一次见他,陆小凤就这样认为。
他只是太过寂寞了。
月色洒落下来,映在他留白不多的白衣上,这人,已经不再是天外飞仙客,他是全身浴血的杀神。
所有挡路的人,都死在他的剑下。
天外飞仙的剑意,嗜血的剑气。
死去的人,都倒在地上,直到血流成河。
没有人看清他真正的动作。
西门吹雪捂着流血的伤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突然道,“我不如他。”
陆小凤道,“哎?”何出此言?
西门吹雪道,“我不如他无情。”
陆小凤摸了摸他比常人多的那两条眉毛,沉思。
西门吹雪缓缓道,“即使遇到西门夫人之前,那时的我,我也不如他。”
气氛有些沉重,陆小凤低声打趣他,“那是因为你没有干过在这么多箭下用轻功的事么?”
西门吹雪也笑了,他不常笑,但笑起来让人目眩神迷,“你说的不错。我只愿意死在这样的剑下。而在这么多箭下,我不敢轻功。所以我也不如他。”
魏子云铁青着脸站在原地,看到陆小凤,走了过来。
陆小凤当即正经起来。
魏子云沉重道,“教他逃了,我等都脱不了干系。”
陆小凤难得的沉了脸。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比叶孤城他更快的剑,比他更沉静又嚣张的人了。
他的沉静在万千箭雨中面不改色,他的嚣张是在惊天计划破产后还能光明正大打了侍卫逃出紫禁城。
这世上还有这个人不敢做的事情吗?
陆小凤也头疼。
他还没有忘记,皇帝在宫殿里等着回复呢。
魏子云叹了口气,问陆小凤,“你平素机灵,最有办法。你就看看,我等应当如何是好?”
陆小凤苦笑,“这还有什么办法。”他望着皇帝寝宫的方向,“如实说呗。”
魏子云咬牙道,“如今他也受伤不轻,回头我立刻张榜通缉。”
陆小凤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月夜已过。
清晨了。紫禁城慌乱了一夜。
叶孤城却毫无踪迹。
皇帝有些愤怒,又有些担忧。因为怕叶孤城再卷土重来。
姜晨暂时是不能再卷土重来一次了,因为他受伤了。
虽然受了伤,但他还是在京城的房檐上兜了好几个圈子。血迹就落了好几圈。
他坐下来,在屋檐上悠悠的收拾了身上的伤口,朝城外而去,回了决战之前叶孤城呆的小木屋。
听起来很久,其实并不久。因为等他出了城,侍卫们的调令才批到手,皇城很快开始一次大搜查。
然后发现血迹绕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他是出城了还是躲在城里认为危险的地方就是安全。因为不能确定,所以只能地毯式的搜索,这是极耗费时间的事情,给了姜晨足够的时间。
木屋不远处就是河流,他一夜未眠,骑马远去。
只是毕竟,失血过多并不好玩。等他一路扬长而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缠满了绷带,金疮药的味道。
房外,有花的香气。
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刺的人眼睛疼。
有人问他,“你醒了?”
姜晨蹙了蹙眉,“你救了我?”
那人穿着简单的青衣,坐在那里,脸上的微笑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姜晨微微叹了口气,“你本不该救我。”
“无论何人倒在我面前,我都是会救的。”
“那……”他顿了一顿,“多谢了。”
“看来你并不想死?”
“不错。”
“在下,花满楼。”
姜晨面不改色,“幸会。”
他表现的这样冷淡,花满楼却还是笑着,“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是阁下不愿透露姓名?”
姜晨沉默了会。
花满楼道,“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阁下受伤颇重,就在这里养伤吧。”
他明明眼神空洞,却好像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目标明确的走向门口。
“姜晨。”
姜晨?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啊。
一个受伤至此还能活着的人,不该这样籍籍无名才是。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再开口询问。
花满楼的确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即使只是看了两天,姜晨也知道了这个事实。
他的脸上永远都有暖阳一样的笑,这与姜晨是不同的。
姜晨曾经也笑,他也笑的暖阳一样,不熟悉的人往往被他骗到。但是真正了解他的人,是知道那并非暖阳,而是黑心狐狸。虽然这第二种人已经不存在了。
但到了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没过两天,被救回来的人已然没有踪影。
花满楼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却是笑了,“真是个……奇怪的人。”
姜晨不得不走,留在这里,极可能遇到陆小凤。而陆小凤,往往意味着麻烦。
等他一路流浪,却杀了一路追杀的人的时候,叶孤城的名头之前挂的已然不是天外飞仙,而已成为杀人狂魔。
姜晨听到这话的时候,也不过冷笑。杀与被杀,都是个人的选择。若非他们为利追杀姜晨,也绝不会死在姜晨剑下。
有胆子来杀人,就要有胆子去死。
一万两黄金,叶孤城的头,可真是值钱。
他已不打算留在中原了,亦然不打算回白云城。无论到哪里,总归不留在这里。
但是,计划终究比不得变化快。他还没真正的离开,白云城的人先找来了。
因为听到有人说,皇帝要剿灭白云城。如果叶孤城不去自裁的话。
姜晨自然是不打算去死的。
可是逼迫他的人总是不少。
“城主大人……”
姜晨扫了来人一眼,他抱着茶杯,也想不通是怎么被找到的。皇城的禁卫军都不能找到他。
他们都是统一的白衣,“城主,随我们回去主持大局啊……”
姜晨放了杯子,“他打算怎么做?”
“皇帝打算围了白云城。”
“你们如何知道?”
“江湖中跑的最快的,不是马,而是消息。”
“我为何要帮你们?”虽然叶孤城确然爱护羽翼,但是姜晨又不会。陌生的人死了,于他是无关的。会死,会失败,会被威胁,只能说明还不够强。
那人愣了,过了一会,他缓缓又十分坚定道,“因为,你是我们的城主。”
姜晨微微蹙眉。
他跪了下来,显得十分恳切,“城主,我们不想死。我们也不想让你流离。白云城是你的家。”
叶孤城的记忆突然从脑海中闪出。
他常常站在海风中感受剑意,又往往在月色下练习轻功。所有的一切都在白云城。
但是永远,只有一个人。
他继承着父母的遗命习武练剑守护白云城,却眼睁睁看着同龄孩子快快乐乐生活。
寂寞,嫉妒,怨恨,不甘,所有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姜晨脸色有些苍白。
无数的片段都暴露在脑海中。
但是他分的相当清楚,那是叶孤城的情感。可是,他受的影响如此之大,又怎能说,姜晨自己没有这些阴暗呢?
他的阴暗,恐怕比之叶孤城还要严重。
……还是说,原主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叶孤城想要拒绝他们吗……
姜晨不得不揉了揉眉心,才缓了缓那种莫名的刺痛感。良久,开口,“你……”
众人跪拜下来,“请城主回岛主持大局。”
姜晨没有拒绝。他有一种感觉,要是回去的话,叶孤城怕是不会要他好过。但是偏生,他就不喜欢被要挟,叶孤城痛恨那个囚困他的地方,姜晨他却偏偏要守住。
杀一个人总比杀一群人容易,白云城,也不过是一个庇佑罢了。
江湖中人的脚程快,终归是要比皇城的攻击调令快的。
姜晨与众人乘船出海,终于到了飞仙岛。
这比之记忆中的桃花岛少了些许闲云野鹤世外桃源之感,叶孤城是真的把它当做一个城池来看待的。
听闻朝廷要来收拾白云城,岛上的百姓们现在显得有些慌张。但是,他们见到他们的城主的时候,有些畏惧,又有一种放心的信任的神色,好似有这样一个城主在。无论甚么难关都不再是难关了。
可见叶孤城也是城府颇深,他从来没有表露过想要摧毁白云城的心意,这些人,竟对他抱有如此高的热忱。
住在这里的人都觉得,他们要感谢城主一家。
当初飞仙岛还不是如今和乐安定的模样,周围的海盗猖獗,但是朝廷都一直置之不理。后来叶家人来了,这里才平静了下来。
不少的人听闻这里安全,投奔而来,这里才发展到这般模样。除了白云城内,城外也渐渐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代的城主命运多舛,他的父母逝世太早,而这位自失去父母后,越见孤僻,成日与剑为伴,任何人都不入眼。
前些年听闻他应邀做了平南王世子的师父,没想到今日再次回来了。
他这一回来,也算是为城中人吃了定心丸。
城主没有死,这再好不过。
白云城很快进入了战斗的状态,都不用姜晨多做提醒。之前那些海盗不服气,有要毁掉白云城的打算,都没有成功。白云城对着这一点,是有防备的。
如今朝廷要来清理白云城,也绝非容易之事。
往往他们还到了海界不出两日,领头的就赴黄泉之约。
天外飞仙剑下,除了西门吹雪,还没有活下来的人。
这样对峙了大半月,皇帝黑着脸色,召来陆小凤解决。
陆小凤顺杆爬,软硬兼施,希望皇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小凤并不希望叶孤城这样的人因为这事情死去。
皇帝没有同意。
又过了两月,他忍耐不住了。
陆小凤领命出海和解了。
他果然没有向之前来的剿灭白云城的人一样,第二天只能看到尸体。
姜晨还表现的相当客气,特意请他们来城中做客。
而陆小凤也答应了。
花满楼虽然没了眼睛,但是耳力嗅觉却是令人惊异的好。他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再忘。当他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也没有什么被欺骗的愤怒之类,“叶城主,幸会。”
花满楼自然不会生气,凡是出门在外,有一两个假名又有什么奇怪。
只是,花满楼总觉得,他说出姜晨这两个字的语气,实在不像是说假名。
但是,叶孤城,只会是叶孤城。他的名字当然不会是其他的,花满楼只能忽略掉心里的怪异之感。
姜晨也道,“幸会。”
陆小凤与他提起和解之事,姜晨道,“如今的选择权不在于我。”
陆小凤道,“江湖人何以与朝廷作对?”
姜晨轻笑,“你怕这个?”
陆小凤摇了摇头。
“那我又有何惧。”
“可是……”
“我不喜欢杀人。”
陆小凤的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可是他这一路上杀的人多了。
姜晨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缓缓道,“我杀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
那就是说,他也不会对不杀他的人动手?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动了动,他确认了一下,“是我理解的意思?”
姜晨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你理解的意思。”白云城不太适合用来打仗,虽然城里的人对于叶孤城相当信任,但是姜晨岂能护他们生生世世?问题要在没有最大化的时候解决,损失最小。
这怪异的对话其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众人都感觉得到,气氛至少不那么沉重了。
陆小凤喜欢酒,喜欢美人。而白云外城的美酒和美人不少。这简直与内城叶孤城所住之处形成鲜明对比,他的房屋周围很大的地方是了无人迹的。
陆小凤借故留在这里醉卧美人膝,他真是想不通,在这样的地方,叶孤城是怎么养成那样的性格的。这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虽然他的住处的确是静到压抑,但是这不远处红楼酒馆,叶孤城就真的没什么兴趣?
他摸了摸他多出来的两条眉毛,难道这大男人有什么隐疾?
叶孤城平静的脸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陆小凤狠狠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个诡异的想法摔出脑袋外。罪过……叶孤城就该是这个模样,否则他不能练成绝世的剑法。
想到叶孤城,他不由就想到西门吹雪。
九月十五决战之后,他看起来可是颓废了不少。可是后来,陆小凤担心的已不是他的颓废,陆小凤担心他下半辈子就要与剑共度余生了。他对剑的狂热大盛。他已经全然忽略孙秀青了。
目前他唯一的目标,恐怕就是练剑练剑然后击败叶孤城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孙姑娘,西门夫人。看西门吹雪如今的模样,这个西门夫人当的,恐怕不那么快乐了。
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了一把剑,这种结局,恐怕也是不可避免的。
陆小凤想了一会,却不想了。他这么一个侠客,原本江湖自在逍遥,这下倒好,被皇帝抓了把柄了,硬生生要怼上叶孤城。陆小凤也为难啊,虽然叶孤城也承认了他这朋友,但他还也真是怕叶孤城又一时兴起拿他的两根指头来试他天外飞仙剑法的威力。
剑痴的想法你永远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陆小凤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他不理解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喜欢拿人试剑的疯狂劲。
能挡一招是侥幸,能挡第二招恐怕就很悬。
更何况,叶孤城击败西门吹雪的那一剑,是玄之又玄的一剑。
这样平静的过了几日。
姜晨拿出白绢,擦着那把只属于叶孤城的剑。
花满楼道,“我曾经听说,每一个强者的身后,都隐藏着一段难以遗忘的曾经。”
姜晨动作一顿,放了下这把剑,“你想说什么?”
“唯有经历过磨难,才能有一颗强大的心灵,而强大的心才成为强大的人,我只是好奇,从前你又是怎样的人?”
姜晨手腕一翻,剑光映在花满楼毫无焦距的眼睛里,“不该知道的,不该问。”
是的,窥探强者的过去,往往会很危险。
花满楼深以为然,换了一个话题。他总是这般,对于所有的事情都从不强求,对于他人的要求也不常拒绝,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打破他的幸福,他温和又宽容的看待世间的一切,这心态常常让很多人羡慕。“如何才能算是强大的人?我没有一双眼睛,往往却比很多拥有眼睛的人却看的清楚。强者并非是孤寂的强者。站在高山之巅的人,往往太过寂寞。那是因为他在意的只有一个,迷失在剑光里的人,常常忽略了身边的清风明月,当一个人迷失的时候,能找回来的,只有自己。”
“……是吗?”姜晨问他,他的目光凉薄,望向远方红色的落日,又好像没有。这一瞬间的茫然,与从前的叶孤城有些不同。
叶孤城是没有茫然的,他的剑,他的目标就足以让他不会茫然。
但是姜晨不一样。
“我向来以为……没有谁生来就是大奸大恶之人,在他对他的生活失望之前,必然会有一段令人失望的曾经。”
“你的眼睛,难道不够令人失望?”
提到他的眼睛,花满楼却依然温润,他嘴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化一下,“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如果想,又如何?”
花满楼平淡又坚定,那是一种令人倾佩的坚定,正是这种坚定,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对于生活抱有着一种热爱的心态,“如果想,就一定能。”
姜晨缓缓笑了,“看来你也很相信人定胜天?”
花满楼偏了偏头,很快,连毫无焦距的眸子中都泛出些许笑意来,“人定胜天?我只知道对我来讲,每一天的生活都是新的开始。我不需要与人为敌,也不需要追名逐利……我只要过好我的今日,期待明日。”他伸手拿过桌边的花朵,明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却依然准确无误,他的面上是满足而又温暖的笑意,“生命的花朵这般靓丽又这般脆弱不堪,我们所做的,只是希望它的灿烂绽放的更加长久。”
“是的。”姜晨应了一声,“它向来都这般脆弱。”
花满楼颇为诧异的望着他,他从来没有想过,孤高的,冷漠的,凉薄的白云城主,也会发出这般感叹。
但是看他走到门前,花满楼又觉得,这样一个人,他全身上下的漠然,只是保护自己的一层习惯性的伪装。这样看来,他的白衣,与这里自由的海和自由的风是这般格格不入,可是奇异的,又仿佛是能做这世外之人。
离世远行之感,让人唏嘘。
叶孤城,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孤城一叶,飘泊在世间,显得是这般高傲。
花满楼想着。在此之前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会喜欢叶孤城,就如不喜欢西门吹雪一般。
因为他们都是剑,凡是剑,就是血。
花满楼不喜欢血。
但是,叶孤城却是不一样的。他也不喜欢血。
他的身上,不只有剑,还有对于生的追求。
就像是一朵冰川上的雪莲,明明生存在恶劣的,毫无生命可存的寒凉之中,他却努力的生活着。
那不是一个剑客无情的剑意,那是从寒凉中凝练出来的冷漠。
同时,也是脆弱的。
凛冽的寒风压着这个生命,但是它一直撑到了现在。
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生命。
花满楼眼里虽无光彩,但是他的内心是令所有人都羡慕的。可这样一个人,他突然对姜晨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姜晨转过身,看到他微笑的脸。
“厌恶这一切又热爱这一切。”
姜晨缓缓道,“我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花满楼笑出了声,“我倒是好奇了,城主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聪明人。”
“聪明?”
花满楼却没有听到他的回复。
他知道,他已经走了。
“……”
有的记忆如水,久了就自然忘了。有的记忆如酒,时间越久越清晰。心之所念,就永远无法摆脱。
人这种生物,哪里能对一些事情,说忘就忘。
热爱是本该的,厌恶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