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长安城,城墙外已经跃上点滴翠色,大批衣衫褴褛的百姓,从城墙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破败荒芜的荒年步入长安的灰色奢靡。
“他们都是大雍的子民,旱年饥荒之时,必定要得到大雍的庇护。以此方可定民心。”那位身着朱红色金色纹绣官服的中年男子,手执汉白玉执牌,跪在朝阳殿大堂之中。虽说他是跪着的,身上那股正直昂扬志气却半分不减,以言官的姿态直逼座上之人。
九纹龙金漆龙椅上的年轻男子皱着眉,他大概19岁的年纪,是大雍的少年天主,魏殇。天子易怒,且嗜杀成性。
他不是一位好的帝王。
但先帝血脉单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贤王,温婉多病,并非良才。
良久。
“赵爱卿所言极是,那便将赈灾一事全权托付给你,国库因旱灾空虚,丞相府粮仓想必余粮充足。”那位少年天子,看着跪在地上的赵显之,笑的恶劣。
这位父皇留下来的老臣迂腐至极,处处与他作对,偏偏还动他不得,灾民有何用处,找个无人之境全部斩杀,岂不一举两得。既然他如此在意这灾民,就全由他去养活吧。
赵显之不语,平日里与赵显之敌对的几个官员险些笑出声。
“传朕旨意,赵丞相体恤百姓,愿以府内全部余粮与饥民共度难关。”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赵爱卿,可有异议?”
“微臣不敢。”赵显之说,不卑不亢。
是不敢,而不是不能。
仿佛正中魏殇下怀,他爽朗的笑了起来。
“陛下圣明。”
“退朝。”随着尖嗓子小太监一声,赵显之缓缓站了起来。
“赵兄真是一心为国。”有人幸灾乐祸。
“赵兄,这…”有人执眼旁观。
“赵兄,我在郊外的云雀山庄尚有部分余粮。”有人出手相帮。
官场,总是这样,反复又无聊。
赵府的妁斓院里。
赵婉晚看着金陵台雕龙铜镜里的自己,十三岁的年纪,皮肤白皙娇嫩细腻,没有像前世那样可怖的疮疤,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如泼墨般的柔顺。
没错,她重生了,就在几天之前。
赵家小女,明明才貌双全,偏偏无半点城府,至死未瞑。
“小姐愈发爱臭美了,最近就老是对着镜子照个不停。”侍女明玉一边梳着她的头发,一边嘟囔道。
“明玉,小心我扣你月钱。”赵婉晚笑嘻嘻的威胁道。
明玉做了个鬼脸,“不说就不说。”
早膳过后。
赵婉晚去了赵奕欢的小院,榈桦苑。
赵显之不仅在官场刚正不阿,在家里也是如此。不纳妾也不贪恋烟花柳巷,所以直到赵婉晚的母亲去世,相府里也只有这两个小姐。
父亲想必是对母亲情深意重的,否则怎么在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再续房。
赵婉晚走到榈桦院门口,就看见那个刚及?的少女穿着水仙色轻纱罗裙,耐心的刺着绣帕。一阵微风拂起她几根发丝,她用一只手轻柔的将其勾至耳后。
也许是三月的阳光太刺眼,她的眼睛湿润起来,站在院口,迟迟不走进去。
她记得姐姐前世直到19岁都没嫁出去,等到她及?的时候,就被皇上赐婚做贤王妃。
她打小就孺慕那位在赏花宴上七步成诗的少年,少年温润如玉,一颦一笑都优雅至极。
她是打心眼里欢喜的。
但圣旨下来那日,姐姐连夜去了父亲归隐的寺院,在寺院门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求父亲进宫让皇帝收回圣旨。
父亲是宠爱她的,却也心疼姐姐。
可谁知少年天子顽劣,在收回圣旨之后,一挥笔墨,又将姐姐指给贤王。
那时的她,满腔怨怼,从此与姐姐断绝姐妹情谊,就连姐姐大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给姐姐一个解释的机会。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贤王有断袖之好,姐姐做了贤王妃之后,日日守活寡,终日以青灯古佛为伴。
“晚晚,晚晚。”两声温柔的呼唤唤回她的神思。
此时的赵婉晚已经泪流满面,赵奕欢一边用手帕帮她擦眼泪,一边问她怎么了。
赵婉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一头扑进赵奕欢的怀里。
等她平复下来,赵奕欢拍拍她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
细致如姐姐,知道她不愿说也没有多问。
赵奕欢把一盘糕点,推到赵婉晚面前,“这是我新做的,你尝尝如何?”
糕点都是桃花模样,呈自然的粉色,隐隐透着桃花香,赵婉晚咬了一口,眼睛都瞪大了,“姐姐真是好手艺。将来一定能寻到最好的夫君。”
“尽嘴贫。”赵奕欢笑骂道,眼底却是浮上几抹温柔。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个侍女跑了进来,赵婉晚认出了她,是赵奕欢身边的一等大侍女如棉。
“如此慌张,成何体统。”赵奕欢抿了一口茶,淡淡的说。
“怎么了?”赵婉晚也不禁有点好奇。
如棉咽了口唾沫,“小姐不好了,皇上下了圣旨,要赵府开放所有粮仓,和所有灾民共享。”
“父亲呢?”赵奕欢放下茶,一下站了起来。
“丞相,丞相他早朝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侍女大概也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显得有些慌张。
和前世的记忆一模一样,父亲刚直,全凭一份俸禄养活,府内余粮本也不多。若是开放所有粮仓,赵家的所有人都只会和那群流浪饥民同样的落魄。
这是对父亲极大的羞辱。
若是和前世一样的话,父亲正在提笔写辞呈,愿以丞相之位为托,不堪重任,从此归隐山林。
这是魏殇做梦都想看的场面,奏折一交上去,立马就批准了。
她还记得那日在码头杨花飘飞,往日带着她威风地走过禁城的父亲矮了一头。
他看到她来送他,他嘴角勉强的上扬,笑容看起来苦涩无比,但还是拍拍她的头,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晚晚,我老了。”
明明才39岁的年纪,却为国忙白了发顶。
明明还想为继续履行对国家守护的承诺,却偏偏说自己不将归于朝堂之上。
明明是个良臣,偏偏难得尽忠。
多么荒唐…
若不是父亲早早归隐,那姐姐的亲事也不会拖延至此。
这一世她要姐姐花好月圆,也要父亲加冠一世!
赵婉晚站起来,往外走去。
明玉想追上去,却被赵奕欢拦下。
“也许,赵婉晚机敏,会有自己的办法。”
“你在胡闹什么?”赵显之看着平日里疼爱有加的小女儿,眼尾猩红。
赵婉晚手里握着一堆撕碎的纸,浅啡色绣花罗裙被窗户勾出丝来。
没错,她翻窗进来,然后撕了赵显之的辞呈。
“父亲,”赵婉晚红着眼睛,一下扑进赵显之的怀里,“晚晚不想离开父亲。”
到底是14岁的小姑娘,委屈的不行,在他怀里哭,赵显之就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着赵婉晚单薄的脊背。
“你都知道了?”他试探着问。
整张脸埋在赵显之怀里的赵婉晚,闷哼了一声。
“晚晚,我是丞相。”他无可奈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赵婉晚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丞相风光,却是新帝开刀的首要对象。我当年其实更支持贤王,新帝怨我,这只是开始,他会让我彻底下位的。”
赵婉晚看着赵显之的眼睛,里面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妥协。
她挣开父亲的怀抱,“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若是遇到困难的事,不要放弃,就一定能成功,怎么教会了我,父亲自己就忘的如此干净!”她声嘶力竭,像是被伤害的幼兽。
她在赌,赌父亲会不会为了她改变前世的选择。
人生就像一根摇摆不定的针,往往只要在一侧微微施力,就能改变针原有的行迹。
赵显之将手里的辞呈碎片揉了揉又揉,直到将它揉成一堆碎屑,狠狠的向窗外掷去,“晚晚,那为父便与他博上一博。”
“父亲威武。”赵婉晚笑了起来。
这时,门被从外面推开,走进来一个少女。
是赵奕欢…
她后面跟着的侍女如棉手里捧着一个楠木锦盒。赵奕欢给赵显之行了个礼,然后把盒子打开,都是她自己存的珠宝。
“姐姐,这不是母亲留给你的嫁妆吗?”赵婉晚说。
赵奕欢看向赵显之,“父亲,府里近日开销大,女儿有些闲置的珠宝,想去当了,给父亲分忧。”
赵婉晚险些当场抹一把热泪,姐姐真是善良孝顺了,姐姐就是自己以后的追随对象,一定要帮姐姐找个好对象。
“胡闹!我赵显之就算再落魄,也不会用女儿的嫁妆来补贴自己。”赵显之把锦盒关上,推还给赵奕欢。
赵婉晚帮赵奕欢抱住锦盒,“父亲为何要对姐姐这么凶?姐姐如此体贴,父亲应当褒奖她才对。”小姑娘训起人来的样子一版一眼,十分有趣。
赵显之顿时没了脾气,笑骂了一声,就把她们都赶出了书房。
书房外。
赵奕欢从赵婉晚手里接过锦盒,手指慢慢抚过上面的纹路。一滴泪从她的睫根滑落,泪水滴在红棕色楠木锦盒上格外醒目。
“姐姐,你怎么哭了?”赵婉晚有点手足无措。
“没事,担心父亲罢了。”赵奕欢用手帕擦了擦脸,和如棉盈盈而去。
也许是走的急,她罗裙的裙摆飘逸,腰肢不盈一握,姿态弱柳垂风,颇有江南女子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