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起这京城第一才女,恐怕人人都会想起陈郡公府的那位嫡三小姐,陈槿。
陈三小姐自幼才名远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三岁习字,五岁作诗,七岁一画便值千金。十一岁的时候,更是在秋和宴上的文斗中大杀四方,将宫里头的公主都比了下去。
陈槿觉得头疼,每当丫鬟青枝兴冲冲地从外头采买回来告诉她这些坊间传言,她都要怀疑这世上是不是有另一个陈槿,她竟也不知自己何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
三岁那年抓周,陈三小姐乐呵着,伸手便抓了圣上赐给陈郡公的一块徽墨,比起她那抱着根擀面杖不肯松手的长兄陈竹确实显得出息多了。陈郡公自然高兴,只不过他这一高兴,可苦了陈槿了。
陈三小姐三岁起便被逼着习字,家中女先生也请了好几个,没想到五岁时竟还真叫她作出一首勉勉强强的诗来。诗的内容无非也就是什么蝴蝶飞黄花之类的孩童呓语,连陈槿自个儿都记不清了。岂料陈郡公却一时兴起把那小诗带到了朝中去请同僚点评。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闭着眼睛便说那诗写得真好,好极了。陈槿便自此成了传闻中的小才女。
可作为一个才女怎么能只会写诗呢?于是乎,陈三小姐又在她爹陈郡公的精心安排下学了琴、棋、画、歌、舞。
陈槿是喜欢作画的,且于画上颇有几分天赋,可琴棋歌舞对她来说,那便是另一个极端了。她倒并非不努力,也并非于这四样才艺上差得令人难以忍受,只是水平不过尔尔,离才女的标准未免还远了些。
就这般硬撑着约莫到陈槿八岁时,陈郡公才终于松口,许她不必学歌舞了,只是琴棋书画却还是要齐的。
陈槿听过清平侯周家大小姐的琴,余音可谓绕梁三日而不绝;也见过御史张家大小姐的棋艺,不出半柱香,便能将人杀得无处落子;却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在外头不遗余力地给她陈槿造势,说什么陈郡公府家的三小姐,琴音可引九天之凤,棋艺更是击溃天下名士。陈槿分明连明棋院也未曾去过,何来击溃天下名士这一说?
可是……偏偏人人都对这荒唐的传言笃定不以,非说陈槿就是京城第一才女。
而至于十一岁在秋和宴上将公主比了下去……那也是误传!那一年陈槿随郡公夫人到宫中赴宴,碰巧定安公主拿了一幅画来请教她。
彼时旁边还围着许多人,陈槿便佯装端详了一会,准备说些什么来奉承一下公主。谁曾想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半路竟杀出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熙凤”来:“陈小姐看了这么久也说不出什么来,怕是都不知晓公主这画的究竟是个什么吧?”
其实定安的画还不错,只是小孩子初学画,无意间将墨水洒在了宣纸的一角,晕开后又污染了角落里画着的一只兔子,故看着似花似兔,有些难分清罢了。
定安公主当场就哭着跑开了,陈槿还没来得及解释,高座的天德帝不靠谱地笑了:“陈三小姐是我禹朝百年难一遇的才女,眼光高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也正因天德帝这一句话,陈槿恃才放旷的名号自此彻底坐实,甚至还多了个新称号——“全京城最难相处第二名”。
自此,陈槿每每与母亲上街,便少不得听上旁人添油加醋,议论几句关于自己的光荣事迹来,陈槿觉得憋闷,索性连门也不出了,秋和宴亦称病推脱了三年。
“阿槿,宫里来的帖子,你听话些,今年的秋和宴随娘还有你二姐姐一道去。”郡公夫人何氏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陈槿顿时便知晓她娘此番压根儿没给她留拒绝的机会。
何氏是前户部侍郎何大人家的嫡长女,嫁给彼时还是郡公世子的陈郡公时,还带了一位与她自小一同长大的侍女锦绣。锦绣是个安分的,何氏怕旁人说她善妒,有身孕后便选了知根知底的锦绣做了陈郡公的填房。陈郡公开始并不接受,何氏便趁着他醉酒之时把锦绣送了去。谁知锦绣也是个忠义的,一整夜老老实实跪在榻下,说什么也不肯背叛自家小姐,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谁曾想到后来,有些长舌的官家太太私下议论,说何氏有孕还独占陈郡公。风言风语一不留神吹到了何氏跟前,气得何氏险些小产。陈郡公和锦绣惊慌之余,这才同意何氏的安排。
何氏忧心过,倘若锦绣先自己诞下长子,定然会生出许多麻烦,可是让她将绝子汤灌到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丫头肚子里去,她做不到。锦绣确实很快有了身孕,只是她瞒着所有人,给自己灌了一碗落子汤。这事被她瞒得严严实实,直到生陈槿的二姐陈芙时才被大夫点破,陈郡公至今都不知晓。
锦绣对何氏说:“奴婢的命是何家老爷和夫人救的,小姐您自小待奴婢又宽厚,奴婢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大夫当时说小姐您怀的极可能是位千金,可这郡公府的长子,只能是小姐您的孩子,奴婢肚子先头那个福薄,只当做今生无缘。如今奴婢能生下二小姐,也就知足了。”
何氏听了这话,心里头愧疚。她怀长子陈竹时,大夫说她怀的是位千金的可能性大些,哪知生下来的是位小世子,反倒连累了锦绣这个傻丫头。她心中觉得是自己把锦绣拉进这火坑中来的,便做主提了锦绣为妾,对锦绣所生的庶长女陈芙也极尽优待。
陈槿打从十一岁后便再也没去赴过秋和宴,何氏本想着她不去也就不去了,哪知陈芙也不肯去了:“姨娘说,三妹妹不去,芙儿一个庶女不好再跟着母亲去,旁人会说闲话的。”
这秋和宴,说白了也就是宫里头的娘娘们图个热闹,将官家女眷和青年才俊们凑在一块赏个花。明面上是赏花,实际上么,是想让各家公子小姐们各自展示才艺,让各家夫人有个机会互相相看姻缘。陈槿不过十四岁,是不急的,可陈芙如今已然十六了。虽说高门大户将女儿留得久些也是有的,可何氏却担心再不参加秋和宴,以陈芙的庶女身份,是找不着家世再好些的了。是以今年的秋和宴,就是拉,也得把陈槿拉去,毕竟以陈芙的性子,陈槿不去她必然是不会去的。
“阿娘……女儿许久不曾去过宫里了……要不,算了吧?”陈槿心虚地挪开眼睛,若非陈郡公在外头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她也不会落得个连门都不敢出的地步。倘若秋和宴上被人试出她这个才女名不副实,岂非更丢人。
何氏听了这推脱之辞,也来了火气。“陈槿!你自个儿不求上进也就罢了,做什么连累你姐姐。她如今可都快十六了,若不是为了你不肯去秋和宴,为娘如今都替她定好夫家了。你给我听好了,这秋和宴,你不去也得去!”
陈芙才踏进院子里的一只脚,生生停住了。“母亲。”她朝着何氏福了福身子,面上有几分迟疑。
陈槿好似找到了救星,连忙绕到何氏身后拉住了陈芙的手,“娘你且瞧瞧,我二姐姐这样好看的仙子似的人物,怎么就寻不到好的夫家了!”
“阿槿……别胡说……”陈芙的脸霎时红了起来,急急忙忙想要捂住陈槿的嘴,又看向何氏道:“母亲,阿槿不愿去便不去吧。”
何氏看着她,面色缓了几分,却还是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她不去你便也不去?芙儿,你休要纵着她。”陈芙闻言本还想再劝几句,何氏却叹了口气,扭头迈出了院子,只留下她和陈槿面面相觑。
“二姐,娘这意思,是要替你相看人家了?唉……也不知谁有这般好福气,竟能求得我二姐姐这样的可人儿为妻呢!”陈槿笑着将陈芙拉到榻上,脱了鞋袜一齐坐着。
陈芙才坐稳,听了陈槿这调笑只觉得羞恼,便也伸手去推搡她:“好你个妮子,如今连姐姐也敢编排了。”二人打打闹闹玩笑了一会,陈芙又道:“若这秋和宴你真不愿去,改明日我们再去母亲跟前求一求,不去。”
陈槿看她一脸忧心,拽着她的袖子咯咯直笑:“我的二姐姐啊,旁人家的姑娘到了你这年纪,谁不急着要去秋和宴上一展风采,好求个好姻缘,怎的你还推脱。”
陈芙顿了顿,“你不是不愿去吗?姨娘说阿槿你不愿去秋和宴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身为庶姐,不可要你来迁就我。况且以我的身份,只求嫁个普通官家子弟,不为妾便很好了,不必去秋和宴肖想那些不该我配得上的贵人的。”
“二姐姐胡说些什么呢,娘不是早说了,二姐姐在家里同我是一样的,我们郡公府的长女,怎能这般轻贱自个儿?”陈槿皱着眉头看着陈芙,忽而又展开了笑颜,“二姐姐放心,阿槿愿意去秋和宴,事关二姐姐的终身大事,阿槿不为难的。”
若何氏不提陈芙的婚事,陈槿定然是不会应的,可偏偏她提起了,陈槿心中纠结万分,却还是认为,自个儿出丑和陈芙的姻缘比起来,算不了什么。是以她原先就想应承了何氏,哪知陈芙反倒替她推辞了。
“当真不为难?”陈芙还是放心不下,陈郡公夫妇不知晓陈槿不愿去秋和宴的理由,她与陈槿一同长大,读书写字也一道,又哪能不知晓。“那倘若今年秋和宴的艺试,旁人要挑战于你,可如何得了?书画倒还好说,琴棋阿槿你……”
“哎呀,我的好二姐,你只管在宴席上留意留意有没有什么中意的公子,好让母亲有点事儿做,不必担心我的。”
陈芙闻言脸上又泛起一层浅浅的桃色,女儿家哪能对自己的亲事不上心呢。眼见陈槿神色笃定地望着自己,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说陈槿在陈芙面前将话说得自信满满,可临到那日马车行至宫门口,她也没想出什么应对之策来。听闻今年秋和宴的主位还是刘贵妃,陈槿更觉头疼。
宫中那位恭淑皇后身体不大好,是以这几年的秋和宴都是由刘贵妃操持。刘贵妃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入宫后颇为得宠,不到第二年便生下宁王沈成修。而恭淑皇后,虽贵为一国之母,其母族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国舅御史张敬,与刘家相比,算得上是势单力薄。
是以宁王出生后,人人都猜测,皇后所出的太子沈成乾,必然在东宫的位置上坐不了多久。
可圣心难测,太子也不是什么草包废物,纵使没有宁王那样强势的母族,多年来兢兢业业,加之恭淑皇后贤德无过,倒也有不少大臣愿意站在他那头。
往年陈槿到宫里头,就没少见刘贵妃处处找恭淑皇后的麻烦。非但如此,这位贵妃娘娘偏生还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主,仿佛非得瞧见秋和宴上出点乱子才好,到处煽风点火。如今换她主持秋和宴,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陈槿深吸一口气,撩开帘子,扶着丫鬟青枝的手下了马车。只是还不待她回头去扶陈芙,就听得一旁有人小声议论:“听说清平侯府那位小侯爷打了胜仗回来,贵妃娘娘挺高兴的呢!”
又一人先是嗤笑了一声,答道:“面上装给圣上看的罢了,那清平侯夫人是她亲妹妹,可周小侯爷又不是她亲外甥,她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清平侯夫人是无子,但却有个侄女,你们猜,刘贵妃打的可是联姻的主意?”
“你是说宁王和周婷…”
一旁有位小姐似乎觉得不妥,抬眼悄悄看了看宫门口站着的几名内侍,伸手拽了拽其他两人的袖子“不要命了不成,这宫门口也敢乱嚼舌头。”最先开口的紫衣少女闻言一怔,立刻噤了声。
陈芙见陈槿在马车前发愣,便自个儿下了马车,小声凑过去问了一句,“阿槿,怎么了?”陈槿摇头,示意陈芙安心。心里却思索了起来。
她依稀记得,这清平侯府的大公子和二小姐可也是这盛京里头了不起的人物,只是这周小侯爷何时从了军,这周小姐和宁王又是个什么姻缘?
陈槿三年不赴秋和宴,虽时常在屋里听青枝和青檀几个丫头碎嘴闲话,却仍对许多事儿一头雾水。
她唯一清楚的,只是三年前这京城里公认最难相处的三人,陈郡公府陈槿,清平侯府周难,平南将军府赵苒,至今未变。
陈槿自踏入长明殿的那一刻起,周遭的议论声便没停过,“呦,那不是陈槿吗?她今年竟然肯来了,我还以为她再也不会来了呢。”“先前竟没留意是她来了,三年不见,也不知陈三小姐如今的画技到了何等地步……”“来得好,我可等着夺了她那第一才女的名号呢……”
陈槿佯装平静地随何氏入座女席,顺手接了陈芙递给她的茶盏,一边听着周遭的议论,一边轻轻拨弄着茶叶,蓦然间,眼前的光线被遮住了。
“可是陈三小姐?”
要说今日来赴宴,陈槿最不想见到的,那必然就是眼前这位了。她赶紧起身行礼:“臣女见过公主殿下。”她犹记得三年前定安公主哭着跑开的样子,也不晓得这位公主如今是否还记恨她。
定安伸出手似乎想要扶陈槿一下,却半途讪讪地又收了回去,只是点头示意:“原来真是陈三小姐,你我三年未见,我还担心是认错了。”
陈槿忽然想起往日里翻看的那些画本里头,皇宫里的女人,不管老的小的,总有许许多多的心眼。她们面上装作与你一派和气,心里却指不定怎么算计你。念及此处,她料定这位公主是还记恨她,连忙开口解释:“公主殿下,三年前臣女……”
定安才听陈槿起了个话头,就自嘲一般地笑了:“陈小姐莫再取笑我了,三年前是定安学艺不精,在陈小姐面前班门弄斧了,晚些时候可还有机会请陈小姐再赐教一番?”
“不是,公主殿下,臣女没有要取笑您的意思……”
“陈槿你又要作什么妖?”
解释再一次被人打断,陈槿心里也来了火气,瞪着眼睛向突然挡在定安公主身前的少女看去。
赵苒见陈槿瞪着眼睛,心中更加坚定陈槿方才是在欺负定安,“三年前是我不在京城,可今日我在这,你休想再羞辱容儿!”
“赵苒你这人讲不讲道理……”陈槿无奈扶额。
这赵苒,是平南将军府的独女。平南将军如今远在南疆平叛,陈槿的长兄陈竹前两年被陈郡公送入军营,也正是在平南将军麾下。
赵苒也算是身世可怜,生母生她时因难产过世了。平南将军找人相看,天音寺的圆通方丈说他杀戮太重,命中只能有赵苒一个女儿。平南将军不信,娶了六房妾室,哪知十几年来竟然真无一所出,赵苒便被他视作唯一的继承人,平日里娇生惯养,百依百顺,才养出了个刁蛮任性的样子。
听说赵苒十岁那年与京兆尹家的小儿子发生争执,持鞭行凶,纵马伤人,把那京兆尹小公子打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京兆尹虽是不是什么大官,拼死上书要求讨回公道,天徳帝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顾念平南将军只有一个独女,于是便下令让赵苒跟着平南将军去边境,一直到前两年才被送回来。也不知她何时和定安公主交情这般好了。
“苒苒,陈小姐没有对我做什么,没事的。”定安见局势微妙,上前一步轻轻拉开了赵苒。
赵苒神色仍有几分疑虑,回头看看定安,又转回身与陈槿对视了一会,冷哼了一声,拉着定安走回了自己的席位。只留下陈槿与陈芙二人面面相觑。
“二姐姐,我今儿个可算见识了什么叫京城第一女霸王,我陈槿何德何能和她被人放在一块议论啊,我真是自愧不如……”陈槿越想越来气,她是真不明白,在这世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会落了一个和赵苒齐名的恶名。
陈芙一噎,抬手用袖摆挡着脸,小声应道:“世人啊,往往听风就是雨的,你又岂是第一次在这上头吃亏了?”
何氏入座不久后,便去别处寻了往日里要好的夫人说话,临开宴了才回来,见陈槿和陈芙不知又在议论什么,于是假意咳嗽了几声,提醒她们宫宴之上不可失仪。
陈芙一惊,立刻乖乖坐好。只留下陈槿独自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