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公府与清平侯府不同。清平侯祖上迎娶过开朝长公主,血脉里好歹和皇亲国戚沾了点边,传至今日都未有衰败的迹象。反观郡公府,不过是禹朝开国之时先祖随驾有功,才得了个开国郡公的封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家对开国的一些肱骨大臣早有了防备之心,是以陈郡公府的处境甚至还不如爵位更低一些的清平侯府。
这秋和宴男宾女宾的位置,本是照着官员官品依次排开的,可刘贵妃偏想要自个儿亲妹妹清平侯夫人离自个儿近一些,便将陈家与周家的位置换了一换,索性陈郡公也并不在意,换了也就换了,倒是何氏自顾自生了会儿闷气。
陈郡公二子二女,长子陈竹远在南疆,四子陈枫而今才过七岁,虽说年纪尚小,可他今日见家中两位姐姐都要来宫中,便闹着一块跟来了。
“阿枫”
陈枫正吃着手里的点心,闻声回头,忽见不远处坐着他学堂里的同伴。
陈郡公顺着陈枫的视线看去,迎面正跑来一个与陈枫年岁相当的小少年,这小少年他虽不认得,可小少年身后的人他是认得的。
刑部尚书温大人之子,温煦,字明昭。禹朝百年一遇的麒麟才子。十八入仕,不过一年,就被当今圣上钦点提拔至了大理寺寺正的位置,温尚书为官清廉,一句好话也没为他儿子说过,故温煦能有今日全依着他自己争气。
这位温公子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向来都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晚辈温煦,久仰郡公大名。”
陈郡公看着眼前高挑俊秀的少年,微微顿首。按理说,温煦亦已入朝供职,倘若是个心气高些的,在陈郡公面前完全可以自称“下官”,可他偏偏自称“晚辈”,那便是将自己的身份又降了一降,反倒拉进了与陈郡公的距离,更亲近了些。
见陈郡公面色无甚变化,温煦又接着道:“家弟明寒与陈小公子是同窗,他常在家中提起陈小公子,今日见了朋友,一时开怀忘形,有些没规没矩,若冲撞了您,还望海涵。”
陈郡公见两个孩子熟络地凑在一块玩耍,自是不会怀疑温煦的话有假。起身面色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小孩子喜形于色,这无妨。我观温公子,颇有乃父之风,却青出于蓝胜于蓝,前途无量。”
温煦略一拱手:“伯父谬赞,明昭愧不敢当,陈家世代忠良,家父亦曾教导明昭,要以您为榜样。”
陈郡公愣住了,他与温尚书说不上交恶,却也绝算不上关系多好,温煦这话说的叫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像是两家交好了很久一般。“是吗……那倒是多谢令尊了。”
这边话还未说完,大殿中突然响起一声尖细的嗓音“贵妃娘娘,宁王到。”
远处贵妃刘氏不急不缓地迈入大殿,身侧站着宁王沈成修和清平侯夫人小刘氏,至于一旁跟着的那位盛装的妙龄少女,便是清平侯府嫡次女周婷。
小刘氏当年本是清平侯纳的贵妾,先清平侯夫人生女时难产去了,那女孩儿虽救了下来,却天生薄命,三个月便夭折了。没过多久,清平侯就扶正了小刘氏,后育有一女即为周婷。
刘贵妃没有女儿,待外甥女便如亲生,宫里头的琴师画师,都一一请去清平侯府传授教导,平日里有什么新鲜的,只要她亲儿子宁王有的,也都想着周婷一份。
“听说贵妃有意要给宁王与周姑娘指婚啊。”陈郡公看着入座的刘贵妃等人,小声念叨,“宁王一表人才,朝中不知多少大人想将女儿嫁去宁王府,不过想来也是,周姑娘与宁王青梅竹马,这宁王妃的位置哪轮得到别家呢。”
温煦神色一僵:“莫不是郡公大人也相中了宁王府的姻缘?”
朝中的儿女亲事,不仅仅只是简单的两家结亲,在圣上眼里,这兴许就代表着朝中大臣站了队。陈郡公向来是秉持中立,宁王和太子势均力敌,他一直犹豫不决,加之郡公府不得重视,此时突然站队只会徒惹猜忌。因而宁王府的亲事,陈郡公是不曾肖想过的。
温煦意识到自己突然询问陈郡公这样的问题过分唐突,忙补充道:“是在下失礼了。在下只是想着,伯父家中的三小姐素有远名,不输周小姐。”
陈郡公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只反问温煦:“明昭何时识得我三女儿?”
温煦坦然一笑:“京城第一才女,谁人不识。”
听温煦提及此处,陈郡公得意地一笑:“我这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藏拙,不愿出那些风头。”
温煦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应和道:“陈三小姐是个谦虚的人。”
“皇上皇后到。”外头内侍尖锐的嗓音,再次惊得陈槿打了个哆嗦。
恭淑皇后由宫女搀扶,略半步次于天徳帝身后缓缓踏入殿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陈槿隐匿在人群中,悄悄抬头看向大殿中身着华服的女子,那个禹朝如今最尊贵的女人。
三年前后座上坐着的恭淑皇后端庄大气、娴静温婉,举手投足间都是国母风范,可如今这个连走入大殿尚需要宫女搀扶的瘦弱女子,还是当初那个恭淑皇后吗?陈槿听母亲说过皇宫里的日子不好过,却也不曾料到一别三年,恭淑皇后已全然被刘贵妃压了一头。
“都平身吧。”待天徳帝步入主座后,恭淑皇后和刘贵妃也各自入座其两侧。主家到了,这秋和宴也就算正式开始了。
刘贵妃神情颇傲地扫视了一圈大殿中的众人,笑道:“这秋和宴也不是头一次办了,想必在座各位公子小姐也都明白规矩,用不着本宫多说,既如此,那便开始吧。”
在来宫中之前,何氏便交待过陈槿姐妹二人,这秋和宴近年来虽改由刘贵妃主持,大致内容却未有什么变化。在场所有尚未婚配的适龄公子小姐皆可参与。以抽签的方式,两男两女分为一组,参与文斗及武斗。文斗分琴、棋、书、画,武斗则相对单调,只有弓射与军论。一组四人,每人各参与一项,以单项排名积分,小组总分前三者进入“挑”,可自选才艺进行展示。
往年凡是进入到“挑”这一环节的公子小姐,无一不是人中龙凤,秋和宴结束后,更会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说亲对象。
相比陈芙不安地攥着手中的竹签迟迟不敢看,陈槿却显得尤为坦然,“丙组。二姐姐你呢?”
陈芙这才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签子,叹气道:“运气不大好,与你不是一道,己组。”末了又小声嘱咐陈槿,“那些个闲人若是来激你,只管沉住气。”
陈槿点头,继而走向了丙组的队伍。
想来丙组定然是今日最为惹人注目的队伍了,非但有个重新出山的第一才女陈三小姐,竟还有个如昭昭皓月的第一才子温明昭。
温煦向着陈槿微微一笑,“陈小姐,多年不见。”
温煦是少年英才,与陈槿差不多的年纪闻名于京。原先时候,陈槿心里清楚自己的才女名声里头掺了水,故也对这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持怀疑态度。
直到有一年两人机缘巧合在天音寺比试一场后,陈槿才打从心里敬服,这温煦,倒是个真才子。
不过,二人的交情也就仅限于此,陈槿并不认为自己和温煦何时这般熟稔了。
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身量比三年前又高了许多的少年,陈槿先是有些疑惑,紧接着便暗道不妙。
果然,年少有为才华横溢的温公子,在哪也都是不乏追捧者的,尤其是,他长得还不算差。方才对着陈槿这一笑,也不知勾去了在场多少姑娘的魂,而陈槿,自然也被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住了。
温煦这个“祸害”,陈槿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连忙后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礼:“温公子。”
在很多年前,温煦的追求者就能排到城门去。彼时禹朝的世家公子中,论相貌,是清平侯府周小侯爷第一;论才情,未见有人能出温煦左右。二人皆为太子伴读,小时候的关系极好,去哪都是一道的。偏温煦这人向来是个冷脸,叫不少宫里宫外的姑娘一颗芳心生生喂了狗。许久未见,他如今竟成了个笑脸人了。
好在他没接着多说什么,只不过略怔,又转身与其他丙组的公子小姐点头致意。
陈槿并不打算发挥什么先人后己的优良精神,当机立断选走了“画”,好在同组太傅家的五小姐擅琴,兵部尚书家的次子擅弓射,倒也没人与陈槿争项。
陈槿这才松了一口气,暗自诽腹着破规则的不合理,耳边突然传来一句:“陈小姐这般自若地挑走了画,倘若在下也想选此项可怎么才好?”
温煦……这人还真是……
“听说前年的秋和宴上,温公子一幅《山河夜景》叫全席的人都赞叹不已,今年不妨换个项目,才好叫世人知晓您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不是?”陈槿这话说得昧着良心,面上却强装镇定,等着温煦的下文。
“如此看来,陈小姐还是替在下考虑了……既然如此,那在下多谢陈小姐,我选……棋。”温煦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槿一眼,背过手,率先向棋局走去。
陈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很不舒服,似乎是憋闷得慌。她总觉得温煦是故意的,却也找不到人家为难自己的缘由,毕竟她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大少爷。
一幅好画,除了考验作画之人的画工,还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心性。
“画”这一组的题,由恭淑皇后裁定。陈槿远远瞧见她提笔,轻轻地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愁”。
场面一时安静了不少,皇后娘娘之所以会愁,愁的是什么,在座之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曾想她会如此直接地写了出来。
刘贵妃仍旧高傲,天徳帝面色微僵,只有恭淑皇后笑着开口:“本宫听闻在座各位公子小姐们,于这一字皆颇有见解,甚至于还有不少佳作,郑大人家的公子不是曾作过一首《父愁》吗?今日出题为画,诸位也不妨试试,尽力便好。”
此刻被点名的“郑公子”神情愤懑,他周遭的人也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这位郑公子,从前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有一日突发奇想,写了首叹息他父亲郑大人艰难的诗,可他如何叹的,“酒肉满席嘴一张,妻妾成群人一个。”在郑公子眼里,这可不就是愁吗?
于是乎,御史台的几个老头第二日上朝便联名参奏郑大人,参他奢侈荒淫,要求天徳帝严惩。郑大人降了官,气得要命,又把郑公子狠狠打了一顿,闹得满城皆知。恭淑皇后此刻提起这桩事来,众人摸不透她的意思,连笑也不敢笑。
眼见香已点燃,陈槿想破了头也不明白该画什么才好。平日里别说画了,就是写诗,她也未曾效仿其她京城中的小姐们那样写过闺怨一类,毕竟除了这个令她提心吊胆的才女名头,她确实没有可以愁的了,念及此处,陈槿犹豫再三终于落下了第一笔。
设在大殿另一处的棋局也已然开始。温煦每落下一子,都会忍不住转头望一眼画台,见陈槿终于提笔,才放心回头,认真地看着棋盘。
片刻后,他对面坐着的对手便败下阵来,拱手道:“温公子棋艺了得,是张某输了。”
温煦也顿首回礼:“承让。”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不少比试的结果都已揭晓,棋第一是温煦,琴第一是周婷,书第一是翰林院王学士的长女,策论第一是周难,弓射第一是赵苒。画这组的作品都已交到了皇后手上,只是她看得慢了些。
“陈郡公府陈槿何在?”
骤然被皇后点名,陈槿立刻起身走至大殿中央行礼。她悄悄抬眼觑着恭淑皇后面上和善的笑意,读不出皇后晦暗莫测的眼神中是喜抑或是不喜。
“臣女陈槿叩见陛下、娘娘。”
天徳帝也来了兴致,从恭淑皇后手中取过画纸,细细地看了起来,“陈小姐的画工精湛,落笔浓淡有致,层次分明,这人物衣帛之上所用高古游丝描,亦是难得一见线条紧劲连绵,自然流畅,是很不错。若皇后选为榜首,是实至名归。”
天徳帝话音刚落,恭淑皇后又看向陈槿,“陈三小姐可知今日出题为“愁”,倘若知晓,又怎呈上这样一幅画来?”
众人闻言,纷纷朝那画上看去。那是京城最繁华的闹市,时值元宵,千万人游赏于花灯之下,车水马龙。妇人牵们着孩子,孩子们手持兔子灯,好一派欢喜的景象。
陈槿深吸一口气,镇定道:“娘娘给的题是‘愁’,可臣女不知有何可愁,我禹朝国富民安,将士们英勇善战,如臣女这般的闺阁小姐,既不用担心战乱,也不用害怕短了衣食,若还无端生出愁怨,岂非不识好歹?何况,即使有一日臣女愁了,那也是来日之事,何扰今日烦忧?故而臣女今日作的,只是往年元宵臣女所见闹市之景,生在禹朝,便无忧愁。”
恭淑皇后还未开口,天徳帝倒先笑了:“好一个生在禹朝,便无忧愁;好一个来日之愁不扰今日烦忧。陈小姐是个洒脱之人。”
恭淑皇后和陈槿对视着,看着少女眼睛里透出的几分灵动与不安,摆手道,“虽是偏出了题,可又不离了字,画工上乘,构思倒与前年温寺正的那幅《山河夜景》有异曲同工之妙。眼下陛下也觉得好,那陈小姐便是今日‘画’的榜首了。”
结果宣定了,郡公府的众人自然是十分欣喜。
场下坐着的大臣夫人们见天徳帝高兴,也纷纷附和,纵使有人看出陈槿是投机取巧说了些天徳帝爱听的话,却有更多的人坚定地认为,陈三小姐心胸宽广、眼界高远、才华横溢,是看破了恭淑皇后出题意不在愁。
陈槿听着那一声声不知几分真心的吹嘘以及喝彩,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第一轮,算过去了。
温煦望着大殿中央将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的少女,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