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城里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整个天都灰蒙蒙的,直让人提不起劲。
佟殊绾窝在露台的大躺椅上,慵懒的读着一篇关于面包与纱厂的经济学著作。桌上,乳白色的药片连同送服的清茶一并被她倒进了手旁的废纸篓内。一同遭殃的,还有昨夜早些时候大盛钱庄派人递来的丧贴。
如今天还未亮,光线尚有些昏暗。大灯投射下的空气里微微挂着些湿露,稍不注意还真容易着了凉气。佟殊绾用力掖了掖初春时才会用上的薄被,倦倦的打了个哈欠。彻夜的酒精让她有些眩晕,麻木的脑袋昏沉且滞塞;偏又好似困倦全无,令人迟迟不敢睡去。
庭院里,汽车的发动机轰轰作响,精壮干练的年轻司机蹑手蹑脚的拉开铁闸,生怕惊扰了破晓前的宁静。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顾洛生又要出门了。
佟殊绾轻叹了口气,唇齿间的烟酒味熏得她打了个喷嚏。这几日,小公馆里看似清闲无事,外头却早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倒也难怪,三日后的亥时将会有一批见不得光的货物由水路运送至浔城,共十六箱。报关的书信上写的是Margaux酒庄送去法租界领事馆的顶级红葡萄酒,箱子上也皆贴明领事馆签发的通关票据与批文。然而,这一箱箱红酒的下头,实则竟是满当当的三八式重机枪,以及有钱也难弄到手的盘尼西宁。
这批货由法兰西上船,在海上辗转数月,只待风声平息后方才以红酒的名义大张旗鼓的混入浔城。故此事,理应是机密,知道的人不多。却又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以至于沿岸的漕帮、临省的军阀,乃至于自家管水路的老齐头都对这批枪药虎视眈眈,起了兴趣。倒也难怪,毕竟在这乱世之中,唯有手持枪炮方能敛财得势,在尸骨堆里站稳脚跟。
走私军用物资一事原皆由顾老爷子一人筹谋,从不假手于人;便是身侧至亲心腹,也难晓其中半点关窍。若非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近日就连下床都艰难——这等机要大事又哪里轮得到顾洛生与白初九二人接手主理?
只是若说此事密不透风,却有一人事无巨细、环环琐碎皆知道的——清二楚——像是哪几只箱子里全是掩人耳目的红酒,哪几只下头混有枪炮,又有哪几只的红酒瓶里塞满了拆了封的盘尼西林?如是种种,只怕就连尚未病糊涂的顾老爷子也不及她精明!细究其中缘由,只因留学于法兰西的年月里,这般见不得光的活计儿皆是经佟殊绾之手打点张罗,再借由莱茵河口岸运输之便利暗度陈仓。故而其中诸多细节门路,自是无人再比她更知晓的细致。只不过这次,面对浔城即将上演的混战,即便时常自诩心比七窍多一窍、最是个主意多的,如今亦难免有些失了法子。
关于三日后的困局,面对佟殊绾,顾洛生自是只字都未曾提过——虽是日日红着眼提不起精神,就连抽大烟的次数亦愈发频繁了起来——但每每撞上,皆只是故作轻松般打着哈哈,问她钱可还够用;更多的便唯剩下一两句平常不过的关切问候,再无其他。
“小姐,满生园那头约大半月前差人送来了租契,说是日子快到了,问这包房我们是续还是不续?”公馆内管事的四儿敲了敲门,除了租约,手上还端着碗滚热的茶汤,“这事本该是由少爷拿主意的,只是这段时日。。。。。。”说着,顿了顿,似难开口,故索性将话题岔开了去,“对了,少爷说小姐最怕吞服西药,定是又将药片扔了。故临走前特意命奴婢煲了些清甜可口的醒酒茶汤,说是入口甘凉,喝了之后人会舒服许多。”四儿将冒着白气儿的茶汤放在自家小姐跟前,见废纸篓里静静躺着两粒药片,故作嗔怪的说道,“小姐日日将药倒了去,岂不晓少爷只怪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不周全!既是委屈无处诉,改明儿我便索性同九爷说了去,这伺候人的活计我可做不来!”
佟殊绾装作未听见般将茶碗推至一旁,顾左右而言他的径直追问起租约的事情来,“什么租契?”回来许久,她竟不知这些年间顾洛生还添了闲来听曲儿的习惯,“拿来我瞧瞧。”
四儿双手递上租契,又将茶碗悄悄移回至小姐跟前,“少爷得闲无事时最爱去那满生园里头听戏了,差不多晚晚都去呢!”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包油纸裹住的蜜枣来,细细掰了些,仔细掺和进了茶汤里,“听说是个唱昆曲的坤班,在城中可有名气了!”
“坤班!”佟殊绾执信的手微颤了颤,继而轻哼了声,缓缓闭上眼,将脑袋沉沉靠在椅背上徐徐念道,“一群小丫头片子还想学唱戏?呵,在这世道与男人争饭碗,当真是难呐!”
“可不是!”四儿见小姐小声嘟囔了句,连忙应声附和道。继而又削了只皮黄肉细的莱阳梨,仔细放在茶盖上,缓缓推至小姐手侧,“奴婢觉得也是,女孩子家终日抛头露面的,哪像个体统!”言罢,一惊。忽想起面前的这位主子日日扮作男子于风月场中风流快活,竟比那些个坤班戏子更为于世俗礼教所不容;故只怨自己一时嘴快想漏了这层,霎时间又惊又怕便连话也再说不利落,“四儿不是那个意思!四儿的意思是她们皆是下九流的戏子,小姐不同,小姐可是。。。。。。”
“够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话说回来,唱昆曲的全女班的确稀奇的很,”佟殊绾呼了口气,缓缓睁开眼,“这租约送来已有些时日。。。。。。这样,你替我备车,我亲自去一趟,免得误了事儿。”
“好嘞。”四儿见小姐不怪罪,连忙起身,“奴婢这就去准备。”她舒了口气,大步朝门外走去;行至一半忽又想起了什么,忙返身说道,“小姐可得把这醒酒药喝了才是!算是行行好,切莫再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佟殊绾好似不悦般嘟了嘟嘴,又对着四儿扮了副鬼脸;继而故作顺从的将茶碗端至嘴旁,吹了吹浮在面上的热气;见其走远了,方才手腕轻扬,径直将盏中的茶汤倒进脚旁的纸篓里,“啰嗦!”她没好气的拿起桌上削好的莱阳梨,粗鲁的咬上一大口。鲜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淌的到处都是。
佟殊绾怔怔咧了咧嘴角,似忆起什么般,对着空气高声自语道,“看在你记得我喜欢吃梨的份上,原谅你了。”说罢,抬起袖子轻拭了拭脖颈处的梨汁,满面欢喜。
过去,也曾有个人记得她喜爱吃梨。
那时,一日不过三四个铜子的赏钱,那人却总是偷偷攒下来,给她买最上乘的莱阳梨食——昏暗的烛火下,不过小小的一只梨,晶莹剔透,削了皮切成见方的小块,含在口里不舍得咽下。那种滋味,便是如今细细忆起,仍令人不住咽起口水。
念至此,佟殊绾用力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继而将梨肉用刀剃下,大口咀嚼起酸涩的梨核来。
只因那个时常买梨予自己食的人曾借口道不喜嗜甜,又怨梨肉细腻没有嚼头。故而每次分梨,她都只于一旁啃食光秃秃的果核,笑着替自己擦去嘴角的汁水。
如今回想起来,分梨、分离。
缘是许多事请从一开始便已是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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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晴的八角街,还未开市却已三三两两支起了些摊位。
奔波了小半夜的脚夫们将脑袋埋在脱了线的车篷子后头,不过刚睡沉了些,一有动静仍是忙不迭的撑起头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错过任何一单子生意。
丧狗盘腿坐在剥落了漆的车杆子上,布满毒疮的上下唇死死叼着块生有霉斑的干烙饼。那饼原先应是只相对较为丰满的烤馍馍,只因揣在怀里的时间长了,被挤的扁平;外层浸了雨水和汗水,转而又被身子捂干了去,故还未靠近已闻到一股刺鼻的酸馊味,半点也不似件可以入口的吃食。只见他扯下一口饼子,用力嚼了起来;挂满血丝的眼睛牢牢盯住对街的木门,片刻也不敢转移视线。
一同拉车的孙跛子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见丧狗仍直勾勾守着街对面的满生园,不过小声嘟囔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便又侧过身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未几竟还闷声打起了呼噜来,好不惬意。丧狗似未听见般也不睬他,不过耸了耸鼻子,眼里唯容得下那扇拴死着的木门,再无其他。
丧狗之所以叫丧狗,是因为他平日里不爱吭声,偏打起架来又好似条只晓咬住人不放口的疯狗,故大家闲时议论的多了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虽说这班车夫日日聚在一处家长里短,但丧狗的真名叫什么?打哪儿来?车行上下竟当真没一人说得清楚!大家只晓得,这一年多来丧狗打心眼儿里喜欢着一个姑娘——那姑娘叫花玉苓,名头上是对街满生园里吴老板吃过茶礼正经收入门内学唱曲儿的亲传弟子,实则不过是个贴身伺候赵老板的粗使丫鬟,称不上什么角儿。
然而在丧狗的心中,玉苓确是那满生园里头最好看的姑娘。他只记得,那是一个雪夜。不高不矮的小丫头扎着两条乱蓬蓬的羊角辫,快步奔走在积了雪的大街上;厚厚的棉衣下,一壶刚刚熬好的杏仁粥被她捂得紧紧地;经北风刮得通红的小脸上,两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对称而立;她的步伐轻浅欢快,便是眼睛里也积满了这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笑意。
那一瞬,他似乎忆起前年鬼子打进村时遭人捉去糟蹋了的幺妹儿。原本爱笑的小丫头一夜之间疯傻了去,整日痴痴呆呆的,未足半月便自己投了井。
丧狗搓了搓干裂的眼角,抬首望去,街旁的摊位已摆了七七八八。雨后透着清冷的八角街好似一瞬间活了过来——有大户人家的婆子挎着竹篓,三五成群,唠得皆是府上太太先生们的家长里短;也有挂着金丝眼镜的教书先生,腋下夹着只简易的公文包,急匆匆穿梭于拥挤的人群中,一会儿便不见了踪迹;更有裹着窄身旗袍的包租婆们迈着小脚莲步,一摇一晃,操着浔城特有的软语,高声与菜贩子们为了一根青葱亦或是一把子茴香讨价还价。
丧狗忽然有些急了,搓了搓手站起身来。这才发觉,今日园子的大门上似多了件平日里未曾见过的东西。只见他倏地弹了出去,快步冲过马路,就连平日里宝贝的不得了的黄包车都顾不上了。此时此刻,即便半字不识,他的眼睛里亦仅容得下门边上用红纸黑墨描的那封告示。
“东主有喜,歇业一日。。。。。。”身后,小汽车的发动机轰隆作响;间隙中,一把尖利的女声喃喃埋怨念道,“哼,真不凑巧!”
丧狗闻声回过头去,只见嘟嘟作响的小轿车上下来了个黑发黑眼珠子偏又故作假洋鬼子模样打扮的姑娘。“这、这上面,写、写了什、什么?”丧狗局促的伸了伸脖子,布满黑灰的手用力指了指门旁的红纸。
“东主有喜,歇业一日呗。”佟殊绾昂着脑袋,仅用鼻孔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衣衫褴褛泛着穷苦味儿的“小乞儿”,“我不是才说了嘛!”眉眼里满是不屑,好一副惹人厌弃的轻狂样儿。
“歇、歇业是、是什么、么意思?”
“笨!就是今天不开门了呗!”佟殊绾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径直钻回了轿车里。她原想着趁生哥无暇,自己先来这全是女人的盘丝洞里探探道儿,也好仔细瞧瞧下人们口中那个能将顾爷迷的五迷三道的小贱蹄子究竟披了幅怎样的狐皮!谁知一大清早迎头吃了份闭门羹不说,竟还当街撞上个木头木脑的大愣子。故心中越想越恼,便连话也不愿多说,唯于车内抱着只毛茸茸的靠垫气得直哼哼。
丧狗眼中压根瞧不见身前车内鼻孔始终朝天的富家小姐。只见他低垂着脑袋,擦过车身,蔫耷耷的回到自己的黄包车旁。一想到今日怕是再见不着自己心尖儿上的姑娘,竟好似莫名遭人抽掉了魂魄般失尽气力,霎时只觉活着亦没有了滋味,不如撞墙死了去罢。故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颓然坐下,谁知屁股竟扑了个空、整个人直直陷进了洞里,起身都难。
“喏,那两个小鬼。”孙跛子闭着眼,熟门熟路般抬手一指。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两个不足半人高的小兔崽子正合力抬着只与他们身形差不多大小的车座子,吃力向码头处跑去。
“抓、抓、抓小偷啊!”丧狗猛地撑起身子,磕磕巴巴好不容易吐足了一句。众人却只是笑的前仰后合,半分也未见得出力。
“哈哈哈哈,原来是个磕巴子!难怪平日里安静得像只死鸡!”事不关己的车夫们皆只顾抚掌讥笑。就连平日里与丧狗关系略近些的孙跛子也只是睁眼打了个哈欠,翻过身后又似没事人般死死睡去。
丧狗涨红着脸,顾不上与人理论;不过回头瞧了瞧自己失了座椅的黄包车,便径直拔腿追了出去。只因那车是他的命根子,是他过世了的傻媳妇她爹留下的生财工具,故平日里哪怕磕了碰了亦比自己身上掉块肉更叫他心疼。好在那两个小贼端着沉甸甸的椅座脚步不快,不一会儿便被揪住了后衣领子,不得动弹;二人没有法子,唯有丢下赃物仓皇脱身,不过一溜烟的功夫竟跑得不见了踪影。丧狗压根顾不上那俩小子,心中唯惦记着自己谋生的活计儿;故喜滋滋的拾起失而复得的车座子扛于肩上,大摇大摆的晃了回去。
殊不知与此同时,那辆本该停在原地、缺了后座的黄包车竟遭人黄雀在后、偷藏了起来——全因那两个小贼子不过是先锋兵,为的是调虎离山。
同行的车夫们只顾乐呵呵的围作一团看热闹,眼见墙后冒出的两个小混混将丧狗的车拖走了去亦不曾吭声。嬉笑之余,甚至还开盘落注,赌这丧狗追不追得上那两个小贼子?追上了又要不要的回车座?回来看见车子不见了敢不敢去码头赵四爷那儿讨个说法?便是找到了赵四爷又需以多少银两方能赎回车架子?总之,都是一副隔岸观虎斗的得意模样,冷漠之情直让人打心底里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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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那头,佟殊绾漠然的瞧着车窗外一出接连一出的闹剧,见风波平静了些,方才从手包中掏出一小把银元交予司机,继而俯耳交待了几句后便大喇喇跳下了车,一头钻进橱窗华贵的洋派百货公司里。
八角街临近码头,但凡船上卸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这里总会是最先有的。就好似法兰西的香舍里大街,充斥着物欲的气息,腥膻又甜腻,直教人流连沉迷。虽说八角街洋商柜百货林立,是浔城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但终归临近码头,品流复杂,是块逃不开三教九流的地方。故而每每有落了单的太太小姐们经过,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会叫人盯上,继而沦为整条街上“讨江湖”之人争相抢夺的肥羊。
这些江湖人士中,最先占得机会的一定是扮得副上层贵公子模样的拆白党们。他们本就生了副白净秀气的好底子,偏又擅长将自己粉饰的光鲜体面。言谈举止好似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儒雅又风趣。不过靠着一张闪着金光的臭皮囊,舌灿莲花,一来二去竟可真真骗得那些丢了魂的女人们家破人亡、凄惨收场。紧跟其后伺机而动的便是隐匿于街头巷尾的扒手们,道上俗称“爪子”。这类人行走于人群中并不扎眼,模样规矩不说,只怕是前脚打完照面后脚便直教人忆不起样子。虽做的都是些“一锤子买卖”的活计,但一日下来积少成多,确也是收入颇丰,不容小觑。最后一类则是与姑爷党手段颇为相似的老千党。多为数人一组,相互配合,又称“千门八将”——分为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共八职。这些人多结伴混迹于赌场、当铺,赚些看似门路干净的钱银;亦时而做些丧尽天良的人贩子勾当,于街头拐带些尚未记事的孩童转手他人。
诸如此类下九流的门路,于外行人瞧去许是教人防不胜防。但对于自幼便混迹于市井江湖间的老人儿来说,却不过只是些登不上台面的小把戏而已。故面对西装笔挺却衬错了鞋袜的姑爷党时,佟殊绾不过莞尔一笑,只待双方聊得恰欢之际方才趁其不备摸走男人衣兜子里的钱袋占为己有——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既知来者已事先存了恶意,即便未能得手,又哪里有不十倍百倍奉还回去的道理?
“唉哟!”兴是一时得手忘了形——匆忙分别后才出了洋服铺子便遭人迎面猛地一撞——瞬时只觉腕间一松、肩头生疼;再低头瞧去,已是不见了包袋。佟殊绾对着人群呲了呲牙、仔细分辨起匿于其中的贼人来;骂咧咧嘀咕了句歹嘴后,急忙脱下细窄的高跟鞋,将缠裹于小腿处的裙摆用力撕扯开来、盘于腰上,“抓小偷啊!”她赤足狂奔于燥热的街砖上,脚掌磨得通红。眼见周遭路人默然瞧着自己、其神情仿似正观赏着一出闹剧,心内又气又恨,只觉这般途人一脸司空见惯的模样竟比那小贼更加可恶。
“二爷,帮吗?”田中兴眉头紧蹙,整个人立的笔挺,打冷眼瞧着街对面远远跑过的少女,心内一阵翻涌,只觉这等有失教养体面的泼皮破落户儿哪有半分衬得起帅府的门楣?故已由心底生出了主意,欲替已故的沈氏做主,除了这门亲事。
“看看再说。顾家的地盘上,哪用得着我们操心?”反观曹彦卿,虽是一副冰冷面孔淡淡不见情绪。但他的喉结微颤,眸子里透着光——这样有趣的姑娘,竟是从未遇见过——故心中又添几分好感,只恨自己不及少卿好命。
“幸得大帅早已替你诺了门大总统府上的好亲事,若非如此,此番与佟家结亲的苦差定免不得须落在您的身上!”田中兴正试图忽略疾步穿梭于电车间、径直于人前露出双白花花长腿的少女,“成何体统!”言罢,将脑袋偏至一旁,心内又羞又臊,再无眼瞧。
“又有什么区别?”曹彦卿笑出声来,“不过皆是盲婚哑嫁,我倒觉得少卿比我好运许多!”他心里惊叹:这样惊奇的女子,只怕世间再也挑不出第二个;虽不是生得怎样可人的相貌,但却因此别具一格,愈瞧愈生出了欢喜。
“若是夫人还在,听了你这话,只怕定是该昏死过去!”田中兴清了清嗓子,径直搬出了沈氏来,“夫人希望您与少帅迎娶的可是同表小姐一般贤德淑慎的大家闺秀。”
曹彦卿闻言面色一沉,极力抑制住心内怒火、故作不为意般徐徐吐道,“小格格身份尊贵,模样标志,偏又是个读书识字的。便是督军见了亦会疼惜的不得了,哪里又还有什么可挑的?”他的脑袋里满是沈氏临终前极尽污秽之词疾声咒骂戏子时的癫狂模样——好似一个人扮了一世的清高,临咽气前却丧尽了毕生道行。
田中兴不再出声,双眼微闭,唯独喉管里发出孱弱的吞咽声,以示不平。
他与沈氏相逢于乱世。
彼时洪县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地方官员私扣朝廷下拨的救灾钱粮,闭门享乐。原驻扎于省城的将领在回京述职的途中,经洪县遇劫。朝廷于月余后收到消息,即刻派兵镇压。田中兴作为随行的一名小卒,跟着大部队由富饶丰腴的平遥艰难行至洪县。只是沿途哪见得什么暴民?有的不过只是一具具干瘦的骸骨、暴尸荒野;以及一个个侥幸活下来的少年,麻木贪婪的啃食着亲人的尸身。
翌日,他便逃了——背负着逃兵的罪名,东躲西藏——直至遇见沈氏方才过上了段安稳日子。
田中兴无力睁开眼来,呆呆望向身旁的曹彦卿。小半张侧面与沈氏生得极似——不论是轮廓亦或是那一对招摇的桃花眼——不像少帅,半点也瞧不见故人的影子。
“是时候了!”曹彦卿见那小贼忽一个反身朝自己奔来,伸脚一勾;继而左手夺过赃物,于掌心掂了一掂,“人交给你了!”他轻搭了搭田中兴的肩头,径直越过扑在地上的贼人大步行至失主身前,“给!你仔细点点,可别少了什么贵重东西?”
佟殊绾见状迟了迟脚步,象征性的喘了几口粗气;面上腆腆挂着笑容,余光却始终警惕着面前的两位男子,“多谢了。”只见她晃悠悠套上了只鞋子,似未站稳般向前一个踉跄,继而下意识伸手抓住男人的右臂,用力捏了一捏——软趴趴的右臂远不如同藏在袖筒下的左臂瞧着紧实。“失礼了。”不过抬起头的瞬间,她已捕捉到男人深藏于眼底的一丝慌乱。
这是一场不见血刃的交锋。
借着搀扶对手的机会,曹彦卿亦仔细瞧起了对方手掌间的纹路——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偏是虎口与食指处布满上有年月的老茧。须知千金闺秀的手皆是又细又软的,便是偶生胼胝也仅限于揉弦按键的指尖处,哪里会呈如此形状?原来还是个会耍枪杆子的。他于心内轻笑,继而低声说道,“言重。”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佟殊绾似有察觉,故作局促般抽回了手,继而用力拉了拉短至膝处的裙角,双颊烫的绯红,“先生两番出手相助,若是不知如何称呼,只怕有些不合礼数。”单看男人站立时的姿态,她已断定对方理应是位右臂受过伤的军人。只因辗转法兰西的年月里,这般刻意伪装自己身份的士兵并不少见。每逢月尾船只停靠补给,疲于漂浮在海上的战士们便喜欢换上身常服,于码头旁的小酒馆里点上一杯呛口而刺喉的龙舌兰,等待不谙世事的小镇姑娘们愿者上钩,继而于破旧的旅社中排遣生理与心理上积聚已久的孤寂与需求。然而,无论他们多么精于伪装,无心的言行终究会将其出卖。就像此刻立于自己身前的男人,即便右手略显无力,却仍旧无意识的紧贴于并不笔直的裤缝旁,中指微挺。
“鄙人姓沈,上从下舟。与舅父初至浔城,做些布料绣活儿的采办。”这样的身世,从踏入浔城开始便已演练过无数次。即使面对往昔的旧识,竟也令人寻不出半分破绽。
“沈先生,”佟殊绾微欠了欠身子,做了个福,“原来先生做的是布匹采办的活计儿!倒也巧了,家中祖上也曾做过几日绸布绣品的买卖。”说罢,略顿了顿,言语间似是藏有些不得以的难处,“可惜后头布坊遭湘军占了,这才与兄长变卖了祖产,仓皇逃至浔城。”这个故事,还是大前夜里于一位初入行的舞女处听来的。那舞女原唤雯绣,如今的俗名反倒记不清晰。只是见其模样谈吐,倒也像是个乡间土财主家中娇养惯了的千金。
“听姑娘说来,真真是巧了。”曹彦卿见其视线半点不离自己的手臂,故刻意用右手取下顶上的帽毡,置于胸前;虽是费力的紧,但面上并未见半分异色,“不知令兄如今可还有做些什么生意买卖?”他明知对方满口胡话,却仍欣然接茬。只因难得遇见位旗鼓相当的对手,自不免是要较量上一番的。
“沈先生定也是知道的,在这浔城里讨生活,哪有半点容易?行行皆是有名有姓的,自是容不得我们这些个无谓人士胡乱造次、平白搅乱了上头沿袭下来的祖宗规矩;即便是有心疏财,却也是苦于难摸着门道;故只怕万贯家财皆打了水漂,到头来竟也只是拜错了神像入错了庙,白做了一场无用功。”佟殊绾似拨浪鼓般摇摆着脑袋长叹了声,只将这些日子里和姑娘们闲谈时听到的惨景一股脑皆套用到自己身上来。
“姑娘说的极是!”曹彦卿明知对方演的正酣,却仍忙不迭跟着应和道,“昨日才遇见位同乡,说是有些商会里的门路,不过五百两纹银便可弄到纸于城内合法经营买卖的文书。我自是信了,与舅父又借又当好不容易凑足了银两。谁知今日碰面,空口白牙的竟又多添了一千两的杂费!”说至动情处,用力将手中的毡帽摔在地上,满面通红,“我若当真有这多出的一千两财路,哪里还须为了一日三顿的生计发愁?”他的右手早已是无力支撑一顶帽子的重量,好在情绪调动的及时,方才未将身体上的缺陷彻底暴露于人前。
“是了,就是这个道理!”佟殊绾略生迟疑般往后挪了几步,只因对方言语间提及钱银令她忽又起了戒心——须知这世间哪里会有什么路见不平的善心菩萨?不过皆是些心有所图的伪君子们有的放矢的刻意行径罢了。想至这层,佟殊绾忽盯住男人的眼睛,渐收起面上久存的笑意,故作洞悉一切般疾言道,“先生可曾参过军?”见对方闻言眼尾微动,即刻厉色接道,“你我早已见过,不是吗?”接连抛出两句问句,不给答者半点喘息,为的便是捕捉对手面上不及掩饰的神情。她于心中盘算,倘若来者非善,又是名军人,只怕定与不日便要入城的曹家脱不得干系。故头一句不过是支直击海面的船锚,为的,是掀起水花、当头敲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好让其大失方寸之余不及思考、掩饰,继而紧紧抱住这支铁锚,下意识认定自己口中的一切皆是有依有据;后一句虽亦是反问,但实则不过是句诈语,为的是借已抛入海的船锚试探深浅,通过对方下意识的表情动作去探明来者的身份来历。
“姑娘怎知我曾于旧时参过军?”曹彦卿先是一惊,但面上仍故作镇定,“当真是神了!”他早已听闻顾小财爷过目不忘的本事,又的的确确曾于新都会外与其撞了个满怀;故闻此,深信不疑,还以为对方当真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一时间难寻对策,唯有硬撑着说道,“只是姑娘说你我早已见过。。。。。。这话从舟确听不明白。”
“先生这话,可有些明知故问、失了意思了。”佟殊绾见男人对答自如,并未觉是自己多心;反倒愈发认定其定有所图,愈加提防了起来,“或许先生自以为见的并不是我,但我确是事先便见过了先生的。我既开诚布公,将话摊在了台面上。还请先生亦坦然相告,您究竟是在替谁办事?”
田中兴见二人你来我往好一阵交锋,只觉这佟家小格格若当真过了门定该是个祸头子愈发留不得。故刻意于腰间露出半截开了刃的军刀来,只扮不留心;唯盼那小贼下手摸了去,也好借刀杀人,替少帅绝了后患。
曹彦卿正愁这话该如何接下去,恰听身侧一声闷响。扭头看去,只见久未出声的田中兴不知为何仰面摔在地上,不得动弹。原本被捆得死死的小贼已是挣开绳索,不知从哪掏出把利刃,脚步不听使唤的朝自己身前的少女冲去。“小心!”不过开口提醒了句,便闪身至一旁。曹彦卿想借机试试顾家人调教出来的身手,自然不会轻易出手帮忙。
原来竟是在这等着自己!佟殊绾慌忙后退几步,侧身应对来人。只见其右手为刀,直切贼人腕处夺下兵刃;左手用力拽住贼人小臂顺势朝前一带,便令敌手瞬失了重心;继而弓右手五指为爪状,悬于空中,沿小贼的脖颈顺滑至其背脊第四节脊骨处,用力一提一按;不过“嘎嘣”两声脆响,已是硬生生拆断了对方半截脊骨,径直绝了那小贼的气息。
原本冷漠麻木的途人见状,霎时应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犹如西洋剧院中的歌剧,久久未能断绝。
众人四散开去,远处若有似无的传来几声巡捕房的警笛。
田中兴原想着借刀杀人。可如今瞧着那小贼尚未冷透的尸身,一时间只识大口倒吸着凉气,竟连起身都难。虽是时常自诩横刀立马斩敌如杀鸡般稀疏平常,可如今于街头瞧见这等杀人夺命的能耐,却也只觉背脊骨一凉,害怕的说不出话来。
曹彦卿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面无惧色不说,竟还击掌笑出了声,“原来竟是位高人!小姐这番好身手,看来之前是在下多事了!”说罢,躬身探了探那小贼的鼻息,心内只觉这手段虽阴狠的紧,但亦不失观赏趣味儿。只因平日里见得多是刀枪拳脚,哪里又有机会瞧得见这样别致的本事?故心中又添了几许欣赏之意,便是神色间也再掩不住了。“在下的车就停在这儿。小姐如今惹了这样大的事,倒不如趁巡捕未至,赏面让从舟亲自送小姐回去,可否?”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径直拉开车门,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生不怕吗?”佟殊绾见其半点未生惊慌,咧嘴一乐,只觉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故往前蹦了几步,踮起脚来直直将脸凑在男人面前低声说道,“我可是会吃人的。”说罢吐了吐舌头,移开男人的手一把将车门合上,”巡捕房的人就快来了!先生若不想在浔城里生事,还是快些离去才是。”她朝曹彦卿挥了挥手,附下身去在那小贼的衣兜处探了一探。
“既是如此,那,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对方既已开口,曹彦卿自是识趣再不做停留,拉起瘫坐在地上的田中兴,匆匆上了车,“你我很快便会再见的。”这句话说得极轻,唯有自己能听见。
汽车缓缓驶离死寂的街道,顺沿轨迹,逐渐回归人世的嘈杂与喧闹。
略挂温热的尸身僵硬的趴在潮腻的石板上,面泛青白;浑圆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橱窗里刚刚出炉的奶油蛋糕,模样像极了条翻不了身子的咸鱼。
巡捕房的人不过闻讯赶来远远望上了一眼,便草草命人将尸身卷起抬去了城郊的义庄;除了报社的记者得闲拍了几组照片外,此事再无下文。
毕竟在这座荒唐的城市里,人命如草菅,有时竟还不如一捧白米来的精贵。
故一切皆恰如往常一般,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好似什么都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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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小岐山,路虽不算陡险,但若是一步三叩拜,加之雨后湿滑,倒也需小半日方才能登顶。
如今虽不过辰时,半山腰间已是积了好些个信徒。领头的吴班主未及鸡鸣便已起身,背着尊半人高的紫玉华光像,每走一步都诚心跪于地间,“砰砰砰”的用力磕上三个齐整的响头方才心安。紧跟其后的则是满生园内的一众弟子、琴师、仆役,按资历高低有序而行,悉数算来竟也有三、四十余人,真真好不夸张。平日间难得素衣寡面的姑娘们如今皆是苦着张脸——或手捧香火祭品,或由侍女搀扶前行;虽亦是一步三跪拜,但面容间的虔诚与恭敬却并不由心。
山顶之上,吴茯苓天还未亮便已跪于门前,高声诵经。只待庙主开门迎客,方好于众姊妹前头抢得头柱香火亲身供奉。
只因九月十九素是满生园祭拜天君的大日子,年年如此;偏吴班主又是个有私心的,一碗水难得端平。故吴茯苓虽是众人中的大师姐、班主的亲闺女儿,但年年替众姊妹向娘娘祈愿敬头香的好活计儿仍是轮至赵墨苓头上,自己半点也沾不上干系。要知道这庙宇间的神仙便是再怎样灵验,也不可能一日间记清所有人的愿景。故此,吴茯苓趁众人熟睡时便已连夜出城赶上了山,冒着豆大的雨点跪于庙前诵念了小半夜经文;为的无非是谋得份好姻缘洗手上岸,再不用与园子里的那班小贱蹄子同台,争一时的高低长短。
她心内何尝不明白,曲儿是唱不了一辈子的。故平日里台上台下处处欲压旁人一头为的不过是求那些个公子哥儿能多瞧见自己一眼,也好挣个机会早日过上少奶奶、姨太太的富贵日子,不再于这巴掌大的戏园子里做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人下人。
想至此,吴茯苓抹了抹额头上的水珠子,任凭饥肠辘辘的瘪肚子越发叫的放肆了起来亦未见有退缩之意。她低头瞧了瞧影子的角度,确是不知怎的,今日已至巳时却仍是庙门紧闭,就连园内众姊妹的踪迹也未瞧见半分。须知依照往年惯例,这个时辰只怕就连新入门的姑娘也已挨个磕好了头祈完了愿,正聚集于后院的草棚里头争先恐后的争抢着住持为大家准备好的新鲜斋饭呢。一想起那用粽叶包裹住的雪菜艾草团子,吴茯苓用力吞了口唾沫,只觉眼前似有些眩晕,身子绵软不听使唤。她哪里又会晓得,曹家的先头部队已于一个时辰前亦上了山,于山腰处设下关卡,将无关人等统统拦在了山下头,如今怕是连只苍蝇亦飞不上来。
“主持师太,开门呀。”吴茯苓等的急了,跪坐着往前挪了几步,用力拍起了门来。她隐约听见山下传来阵阵齐整的脚步声、风声、还有马蹄声,故心内愈发急了,高喊时竟不觉带着哭腔。
曹少卿的军队行至山顶时,吴茯苓正努力直起僵住的膝盖,想要闪身躲过直冲向自己的铁蹄。慌乱间,她回首望去,正瞧见马上的少年一身戎装,冷眼而立;虽是浑身皮肉棕黑略显疲惫,却仍掩不住眉宇间刺目的俊朗与英伟。吴茯苓瞬时惊住再挪不动脚步,任遭马蹄的冲击仰面倒于地上;偏是如此,正巧又再度对上少年如鹰隼般犀利的眸子。故一时间心也不识跳了,任凭铁蹄肆意践踏在自己的骨头上。
华光大仙显灵了!吴茯苓于心中窃喜,蜷缩着身子匍匐于地上,默声感谢着天君肯赐予自己这段顶天的好姻缘。殊不知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钻心蚀骨的痛楚,紧接着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曹少卿瞧了瞧马蹄下昏死过去的少女,不悦的皱了皱眉;布满尘土的马靴径直踩在了吴茯苓的肚子上,留下对大大的泥脚印。只见他迎着阳光压低了帽檐,背对着众人抬手一挥。身后的石阶上,满脸稚嫩的新兵蛋子费力拖着位同样不省人事的妇人疾步行了上来。
只见那两人立于少帅马后,倏地松手;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后,又径直退了下去。原本架于二人之间牙关死咬的孕妇“砰”的一声闷响直直摔在了湿滑的石板地上,发青的薄唇颤抖着发出孱弱而卑微的呻吟声,只令人触目又惊心。
“嫂嫂,这可是第十六间庙了。当然,也是最后一间。”曹少卿用力揪起阮木香的衣襟,俯身轻笑道,“少卿知道您心诚,也知道您为了我们曹家才吃了不少苦头。只是这卦上所写不得不依,嫂嫂既是我曹家大红花轿抬进来的人,自然是只得委屈您了。”说罢,抬脚踢烂了庙门,单手拽住阮木香的头发,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十日前,曹彦卿借以血月之兆卜了一卦,说是黔洲失守,曹家军近半年来战事屡屡不顺,大太太、大少爷接连无故暴毙,种种不详祸事皆因大少奶奶命带寡宿,过府十三载克薄了祖上积攒下来的阴德。接着又言,其腹中的祸根孽胎乃是佛祖座下八部众中最为桀骜好斗的憍尸迦五衰后托世而成;故此童一旦降生,不单单会掠取族中尊长的运势命数,日后还定将为曹氏一门招来灭顶的灾祸。若欲求化解之法,须命该妇于临盆前辟谷五日,一路东行,亲身叩拜十六座神石后再将腹中的婴孩供奉于最后一间庙宇内,方可成事。这话外人听起来荒唐又可笑,但只因出自二爷之口,故就连读过几日洋学堂、深信西方教义的随军参谋长也尽信了。一时间军中上下皆视那阮氏为妖物,人人见了都恨不得朝她面上啐上几口唾沫星子方才痛快。
如今还有三刻便至午时。昏暗的庙堂里,曹少卿提住阮木香的后颈,用力将其结满血痂的脑壳重重磕在布满尘土的石砖之上,一下又一下,砰砰作响。
原本栖身于庙中,本该悲天悯人、乐善好施的师太、香客们早已嗅到了风声,各自躲藏了起来,不知去向。
阮木香用尽气力、痛苦的将手撑于地面,妄图替自己与孩儿做这最后的抗争。冰冷的汗水顺着枯黄干瘦的背脊快速滚动,不一会儿便湿透了粗麻制的旧丧服,留下一层发白的盐渍。“曹少卿,你不得好死。”她从牙缝中吃力的挤出这几个字。布满黄斑的眼睛里除了恨,还有极力活下去的信念。
“我不得好死?”曹少卿直直逼向阮木香的视线,冷笑了声,“这可都是督军的意思。”
“你知道这肚子里怀着的究竟是谁的孩子!”阮木香亦不躲,愈发用力的盯死面前的男人,“若是让我活着去到了浔城,你。。。。。。”并不够掷地有声的威胁于曹少卿听去简直幼稚可笑。
“好好活着?呵。”曹少卿蹲下身去,轻抚了抚女人粗糙干裂的脸蛋,“便是让你活着去到了浔城,见到了大帅,你想要怎么说?告诉他你曾与我苟合,你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我的?”说着,仰头干笑了几声,心内只觉这女人蠢得紧,“你可能不知道,曹家的子嗣里,谁的战功最为显赫?自然不会是我死去的大哥,同样也不会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在曹家,可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无用之人的说辞。”
阮木香闻言神色逐渐黯淡下去,干涸的眼眶里已是再流不出半滴泪水。“从始至终,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有半句是真的?”她颤抖着直起身子,从袖中摸出一支银针。既是羊水穿了,自己怕也是再撑不到浔城了。
“有。”曹少卿平静地答着,低头看了眼脚下的水迹。他很清楚,阮氏就快要生了。
“当真?”阮木香无力的笑笑,以银针不动声色的封住自己掌心的穴位——她原想要凭这支银针与他同归于尽。只是未曾想到,不过因为一个就连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答案,最终还是狠不下这颗心。
“自是当真,”曹少卿将一切看在眼里,缓缓起身;右手摸向腰间的长刃,向后退了几步,“我想要那个瘫在床上的死病鬼咽气,我想要曹氏那个死婆娘替我母亲偿命,这两句话,哈哈,可是比珍珠还要真。”
“你。。。。。。”
长刃划过隆起的腹部,刀口只比于沙场手刃仇人时要浅上半分。曹少卿仔细卷起了袖子,直直地将手探了进去;空气中燥热的血腥气令他心情愉悦,便是口中断断续续吹出的口哨亦显得欢快动人。
经过一番搅动后,他摸到了那个孩子——是个满身黑紫斑纹的死胎。
曹少卿将孩子擦拭干净,仔细摆在陈列祭品的盘内后,双手合十朝着面前的仙家神像拜了一拜,“阿弥陀佛。”显然,他不敬鬼神,也从来都不信这个。
守在门外的士兵闻声,推门而入。熟练的抬走地上浑身是血的尸身后,径直扔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连块碑都没有。
曹少卿用帕子擦了擦手间的血迹,侧身上了马。这条山林道,上来容易,下去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竹叶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又有些蜇人。好似阮氏做惯了粗活的大手、旧日于床笫间抚摸自己时的滋味。
面对血淋淋的尸身,他当真不曾难过!只是恍然间,似有一丝悲凉——盘内盛着的是他的骨血,可自己心内却分毫也不觉悲恸;想来,这便是此刻曹少卿心中仅存的那一丁点儿悲凉了。
他觉得,他应该流一滴泪的。
“送那个人去医院罢。”行至山脚时方才想起,上山的时候,他的马似乎踩伤了个姑娘。
至此,曹少卿掏出上衣袋子里藏着的桃木珠子,吻了吻,眼眶微润。
今天,死的人已经够了。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却始终,流不下那滴该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