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浔城,夕阳还未燃尽,街道上便已寻不到来往的闲人。就连平日里趁着收市方才专拣便宜肉菜的节俭妇人也早早煮好了晚餐,一家数口津津乐道的挤在狭窄的窗口处,鸡一嘴鸭一嘴的评说着从各个方向缓缓驶过的小车。黄包车夫们未及申时也已歇了市,好似过年般与家人同台吃上了口难得的热汤菜。
若说此刻还能在这街头跑的,除却各府里挂有通行纸的私家小车,便只剩下几辆早早被戏班子订下登记在册的人力车了。只因新任督军设宴,广邀城中贵胄显赫共赴一聚。故而未至六点已是全城戒严,便连日法租界里的外籍人士也不得例外。须知,若无请帖通行证者,一旦遭巡城部队捉住,可是要被拖去万人坑里脑门顶上挨枪子的。
丧狗拉着辆崭新的黄包车沿主街大步疾行着,不过百来米便可见一处哨岗,衬得整条街道冷寂又肃穆,空气中甚至还因此平添了几股焦臭的火药味。
那日丢了车,他本是又急又恼。谁知竟有个好心的男人主动给了自己三枚银元,又说若是丢了车可去赵四爷那头再寻得辆新的便是。话自说得轻巧,听起来却难免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即便如此,丧狗仍是战战兢兢的去了,心想着碰碰运气,最多不过是讨来顿打罢了,兴许还真能要回自己的失车也不定。殊不知到了码头,素来敛财有道的赵四爷竟当真备了辆好车候着,末了还命人用红漆在车尾处描上了个大大的“顾”字。也不知这一日间可是否极泰来、交了怎样的好运?丧狗前脚才从赵四爷的车行里出来,后脚就撞上了匆忙前来雇车的吴班主。那吴驼子见他的车未有什么损耗,人又生得勤勉老实,当即便付了订钱,命他三日后、太阳落山前来满生园一趟,送一位贵人去城东头的大帅府中赴宴。丧狗一听是去满生园里接人,连忙握着订钱去巷口的成衣铺子里裁了身粗麻面新絮里子的小衣换上;后又自觉面容污秽,收工前再拐去芙蓉街的剃头老师父那里刮面梳洗,理了个摩登的发式。如今一身新衣新鞋的丧狗春风满面,就连嘴上的烂疮也于几日间奇迹般的好了大半。
如今才入了夜,沿街的煤油灯尚未点上。满生园外,零星可见七、八辆人力车正懒散候于门前。只因这些车夫平日里皆受雇于日租界里的东洋车行,彼此熟识,又不受华界赵四爷的规矩制约;故而于门前等的急了,已是三两人围作一团,自顾斗起了骰子;还有些事前收足了两家订的,等急了见机转投别处,权当白得了份订钱,自行毁了合约;以至于吴老板出来时,门口呜呜呀呀乱作一团,唯独角落里的丧狗仍直挺挺的立在墙根下候客,半点也不见怠慢。
“那个人,以后长租了罢。”赵墨苓金口一开,吴老板便忙不迭的从包袱里摸出枚银锭子仔细递了过去。他虽瞧不准自家姑娘的心思,但事事依着其要求办,定是错不了的。就例如那夜赵墨苓无故失场,虽是前后赔了好大一笔银两;却也因祸得福,翌日便来了位军爷瞧在赵老板一人的面子上邀戏班子上下过大帅府贺宴。
其余车夫见丧狗捡了便宜,一边高声发着牢骚,一边抱怨自己怎遇不上赵老板这等仙子下凡的善心恩客。故一时间周遭怨声载道,场面愈发混乱了起来。
“你们还愣在这里作甚!宴席就要开始了!”吴班主见众人似有不平,鼓足了气势吐了两句;又见并不起作用,赶忙从腰间掏出些碎银,挨个分了几枚方才平息了争端。
“开台子咯!”一切准备妥帖,吴老板用力挥了挥手,园子里的姑娘们这才纷纷拎起自己的行头寻着空位跳上了车——大都两人一车,亦或三人挤上一挤——唯独玉苓双手捧着只烫手的水壶,徒步跟于车旁,未曾享得与其余姊妹般同等的待遇。
“小姐,你怎就挑了他呢?”玉苓压低了声音,自顾嘀咕了句,“小姐平日里最瞧不得这些个有失体面的俗人,今日怎的就。。。。。。”说着,朝着那丧狗的背脊指了一指。此话并非出于嫌贫爱富,也确不是为了刻意去奚落些什么。只因玉苓深知自家小姐素来都是个眼里见不得浊物的性子,故而顺着她的心思随口多提了句,权作讨好罢了。
“你这话说得才是失尽了体面!”赵墨苓垂下眼尾,淡淡嗔怪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做事尽职本分的,理应说不出这样的话儿来。如今瞧来,只怕你也是个诸事皆动过心眼子的!真真可惜了你那副伶俐可人的好模样,原来下头竟也是藏了个藕节似的鬼心肠!”话未及说完,已觉胸中积了口闷气;赵墨苓抬腕轻扶了扶额角,将脑袋偏至一边;忽又觉双眼胀涩,闭目歇起了神来。她于心中细想:或是大前日多走了些山路,这两日连轴排戏又不得空闲;便是自昨夜起胸口酸胀异常,只怕也是月信将至之故。因而未曾上心,只念着今夜唱好了戏文,后头多歇息个几日也就好了。
玉苓见自家小姐眉头微蹙,仿若闭目养神,便未再开口替自己争辩。只将种种难言的委屈皆咽进肚里,权当是自己弄巧成拙失了言。面上瞧去虽极力不以为意,心内却仍是憋屈的很,故连眼眶都湿红了起来,依稀泛起涟漪——不过是曲意逢迎罢了,哪里又能与居心叵测扯上了干系?
“方才那话,你切莫放在心上!”玉苓思前想后,擦了擦眼角;向前追了几步后拉了拉丧狗的衣摆,细声说道,“我自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话欲出口却又硬生咽了回去,“算了,是怎样便算怎样罢。”只因委屈若吐予了旁人知,难免会沦为不干不净的嚼舌根子;虽非背地里放箭,但终究也再不似原先的那般光明磊落了。
丧狗茫然点了点头,脑袋里满是玉苓死死含在眼中的那两滴泪珠子。
依稀间,他似忆起战火中衣不蔽体躺在湘军身下的幺妹儿,绝望又混沌的眸子里恰也是含着这样两颗始终化不开的泪滴。
丧狗本姓伍,单名一个六字,是个未出世便已克死阿娘的遗腹子。他的上头还有五位姐姐,死的死、嫁的嫁;家中好不容易得了他这么一个带把儿的男丁,却又是个年至七岁仍不识开口说话的傻儿。伍大叔急了,花了大半生的积蓄娶回来个识生养的胖寡妇欲为伍家后继香火。谁知那寡妇专横泼辣、恶毒善妒,过门不久便设计害死了自己的丈夫,侵吞了伍家的屋舍与田地;末了,还将彼时不过十来岁的丧狗撵去猪圈里过活儿——与猪崽子同吃同住,任其自生自灭。若非幺妹儿心善,日日从自己的饭食中偷摸些攒着,隔日再送去猪圈里。只怕丧狗早已被那些个混有粪水的猪糠食撑坏了肠子,养不大了。
“到了、到了!”车队不知不觉已行至大帅府后巷。吴班主忙不迭跳下了车,来回踱步于门前高声叮嘱道,“一会儿你们挨个进去,要守礼数,切莫让人看了笑话。一会儿大家齐了妆,先于那台上走上一遭,习惯下地方。若是登台时才觉差错、扰了督军的兴致,便是搭上我这条老命亦是赔罪不起的!”每句话的尾端皆夹杂着明显的颤音,便是一会儿将要搭台板子唱戏的姑娘们也尚不见得如此慌张。
“呀,好生气派。”与吴班主同乘一车的侑苓摸了摸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娇滴滴的说道,“依我说啊,戏园子前头最好也要摆上这么一对方才好看!”说罢,已是不害臊的勾住了老班主的臂膀,将一双浑圆的大屁股翘上了天。
侑苓本名梁玉梅,曾是浔城里小有名气的琵琶妓。后因染了病,不得已被鸨妈赶了出去,这才转投了戏园子学起了昆曲。虽是入门的时日最短,却因攀上了吴班主这艘大艇,未及出师便已扮上了戏份吃重的巾生,与墨苓同台唱起了《玉簪记》。
“我倒觉得,你往那门前一杵,正好!哪里还需要什么石狮子的辟邪挡煞?”吴茯苓晃荡着自己两只动弹起来略显吃力的胳膊,用力撞了撞仿若被人抽掉了筋骨似的侑苓,“起开!还真以为自己是这戏班子里的女主人不是?不过就是个没生脸皮的骚浪蹄子罢了!少把自己当成个角儿!”吴茯苓心内有火,越是瞧见了这个女人越是觉得不快,故说起来话来比平日里还要刻薄上十二分,半点不加掩饰。
缘是今夜所做乃是昆曲中的一折名戏——《长生殿》。戏中唐明皇一角儿为官生,园子里素来唯有茯苓一人可堪胜任。可偏逢登台之际,吴茯苓于庙前遭马儿踩伤了筋骨,便是活动胳膊这样的小事也显得艰难。故吴班主只好连夜将这折戏的戏文唱腔悉数传与入门时日尚浅、技艺功架未至火候的梁侑苓;又命梁、吴二人于登台那日调换角色,以此顾全大局。因而不过一夜之间,二人的身份角色竟来了个大对转——梁侑苓一跃成为戏份吃重的李隆基,大可于贺宴之日于督军及诸位少帅面前出尽风头;而吴茯苓只得吊着对半废的胳臂,苟且扮演那戏份了了的安禄山,白白错失了个于城中贵胄跟前博得关注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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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厢,督军府正门外。
佟殊绾托了托脑袋上重达十数斤的旗头板儿,由十三搀扶着,晃悠悠的踩在菁儿的背上跳下了车。脖子上如枣核大小的红碧玺珠串坠着十八只鎏金镶羊脂玉的鱼形挂饰,莫说是抬头了,就连俯身趴在安有弹簧的西式床垫上都觉得勒得很。还有腕间坠着的叮叮当当窸窣作响的各式金玉镯子珊瑚手串,密密麻麻由手腕堆至手肘,皆是负累。只是若与那里外约八层、紧束于身周的旧朝礼服相比,这些个浮夸老旧的宫廷配饰竟还不算是最难熬的。
佟殊绾故作仪态万千的将佩有护指的玉手轻搭于十三的小臂上,仔细迈了几步——看似从容温婉,实则脚板心里已冒有层层冷汗,湿透鞋袜。只因穿着双蜀锦面老绿翡翠的花盆底,故每行一步皆似踩于高跷之上——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得个人仰马翻,于众人面前出了洋相——半点不敢懈怠。
身后,佟老爷挺着只肥硕的肚子,步履蹒跚的追了上来。虽未及一副顶戴花翎的夸张模样,但身上亦是缠了件前后缝有四爪正蟒方补的老式罩端,特以用来彰显前朝皇室贵戚的“显赫”身份。
“今日你若好好表现,之前闹出的那些个幺蛾子我便就此作罢!”佟老爷沉着张脸,还因佟殊绾早先干的那些个大逆不道的孽事于胸内梗着口怒气;故心中唯恨不能将其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半点也不愿轻饶。
佟殊绾闻言不过于鼻腔内轻哼了声,下巴微昂仅以眼尾视人;见佟老爷行的远了,方才扭头打量起周遭宾客的衣着服饰,于心内默叹了口气。她深知“和硕格格”四字的价值,亦善用这些摊在明面上的好名头为自己日后的风光搭桥铺路。毕竟此次回来,擅自清理了门户事小,亲断了老家伙的血脉香火事大。若非曹家事先送来的黄鱼儿与庚帖,以及这场恰于风口浪尖上举办的宴会;只怕这回即便顾老爷子出山作保,亦是少不得一顿家法伺候,落得个血肉模糊的下场。故此时此刻,她所在意的唯有自己这一身好似由棺材里爬出来的老旧打扮是否会沦为浔城中人茶余饭后间的又一大笑柄?再多的,便只剩即将靠岸的那艘货轮,以及混迹于舱中的十六箱法国红酒罢了。
“见过佟老爷,见过和硕格格。”迟步穿过花园,宴会厅中央,一袭军服的男人持杯而立;身侧贴着的女伴瞧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包裹在荷叶色镶珠片的抹胸礼服裙里,性感又大方,衬得少女本就吹弹可破的肌肤愈发洁白胜雪。
佟殊绾闻声抬首,目光直迎了上去——与男人对视之间,先是下意识微愣了一愣;继而粲然一笑,轻福了福身子。待其视线稍移开去,方才于心内默默惊叹道:原以为传闻中昏庸好色的晋系第二军统帅定是个如阿玛一般大腹便便、纵身酒色,言谈举止粗鄙丑陋的淫贱胚子;谁知今日一见,竟还是位相貌儒雅温润,身姿挺拔坚毅的中年绅士!虽是眉目里暗藏着股纵驰沙场间浸入骨髓里的血腥气儿,但打眼望去,更像是瞧见了位相交已久的故人,直令人想去亲近。
佟殊绾不禁啧了啧舌,打心底里由衷感叹道:此生若是能嫁予这等人物,即便其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似乎也算不上是件怎样糟糕的祸事!
“格格吉祥。”曹汝怀手持半杯掺有冰块的烈酒,款款而来,“曾听闻和硕格格幼年时便已远赴法兰西求学,殊不知多年未归竟还是如此钟情于满清的传统衣饰,此心此情当真令我们这些个前朝旧人敬服叹服。”说罢爽朗一笑,半点也不令人生厌。
“督军见笑了。”佟殊绾又福了一福,似被人抓住了痛脚却又无从辩白。明明万般的不情愿,却还得扮作一副有意为之的欣然模样,“全是旧日里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哪里又是能忘的?只因有幸受邀赴宴,绾绾片刻也不敢怠慢;故而特意换上了这身旧日里老佛爷亲赐的宝贝儿,也好不负督军的一番盛情美意。”说罢垂眼偷瞥着督军军服上的暗纹与掐了金丝的红宝石袖扣,躬身行了个更大的礼数。
曹汝怀见小格格如此,连忙放下酒杯屈身搀扶,“这样大的礼!格格可是折煞曹某了!”
佟老爷在一旁见二人你来我往似有情谊,忙不迭于心中盘算这军阀家小十九的名头日后可否为自己换得些真金白银上的好处。继而又想着,若是绾绾过门后能为大帅添得个一儿半女,只怕顾家现于华商商会中的位置他朝亦能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念至此,佟元筹不禁乐开了怀——两撇小胡子翘的老高,包了金的大门牙于人前闪闪发亮。
“不知督军可愿赏光,与我跳这第一支舞。”骤闻乐起,佟殊绾莞尔一笑,已是挤过督军身侧的女伴,径直支起了臂弯。
曹汝怀虽未料及此,却也并不觉其失礼;只因心内另有盘算,故径直推辞道,“曹某不过是介只晓横刀立马的莽夫,若论行军打仗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这西洋舞。。。。。。怕是要令格格见笑了。”说罢侧头示意了番身侧的副官,二人耳语片刻后方才继续接道,“曹某有一犬子彦卿,早年间也曾留洋念过几本藩书。说来也是巧了,犬子与格格竟还曾有过一面的缘分。。。。。。”只见那副官退入人群中,未几便领回了位华服公子来。佟殊绾恰背对着来人的方向,并未觉察,脑袋里死揪住“一面之缘”四字,试图理出些头绪;正欲细细追问,耳内忽飘来了句“别来无恙”——那声音压得极低,旁人难以听见——佟殊绾瞬时只觉脑中一空,唯察来人身周散出的那股子沉香味竟是好闻的紧。
“督军。”曹彦卿行至父亲身前,驻足行了个军礼。一身墨黑色水波暗纹的礼服,款式似介于西式与中式之间,界限并不分明——长及膝处的薄羊绒外套依裁剪瞧去确有六七分似洋人爱著的燕尾服,偏是对襟处又缝有两条金底暗色银线的老绣片子——别出心裁之余颇添了几分凌厉硬朗之派。“见过和硕格格、见过佟老爷。”虽是言谈举止皆是彬彬有礼,却仍抹不掉骨子里那股迫人的气势,“彦卿早有听闻,说这佟府里的小格格是个喝过洋墨水的皇室淑女,与寻常官家小姐的眼界谈吐自当不同。今日得幸一见,当真贵气非凡,只怕是旧时紫禁城里嫡亲的公主也未见得能存有如此大方得体的做派!”说这话时唇角微勾,眼里只容有对方。明明是句虚伪客套的奉承话儿,叫他念出来却颇觉真挚。
“曹少爷见笑了,”佟殊绾干干的撇了撇嘴,故作温顺,心里只怨当真好一位冤家。故眉眼低垂,微欠了欠身子,嘴里不饶人般假意问询道,“方才督军提及你我二人间应是有过一面的缘分,对此,绾绾着实不解。倒也是奇了,爷儿瞧去确似我曾与街头遇见过的一位先生。只是那人虽不落魄,却亦不及少爷您这等富贵显赫,论及姓名。。。。。。只怕是人有相似罢。”说着取下襟间别着的帕子捂嘴浅笑,双颊好似化开了一树桃花,“再者说,既是能让少爷遇上一面便牢记于心内的,自是不会似绾绾这等拙姿笨舌,讨人厌烦。”
“格格自谦如此,岂不是要厅内女子皆做了哑巴、蒙上层面纱方才得以面目示人?”曹彦卿笑起来时双眼微眯,又挺又直的鼻骨衬得脸部愈发瘦削显棱角,“若说是人有相似,倒不如说是前世已然相识相知。如若不然,又怎会初见之时已觉好生熟悉?”言罢向前行了一步,身子微倾,借着抒情的蓝调缓缓伸出了左手,“May I?”
“当然。”佟殊绾歪了歪嘴角,眼底闪过一丝诡谲。只待背过众人后方才小声嘀咕了句,“Blues?My favorite!”说话时余光四顾,好像生怕会遭人听去似的,满面警惕。
只因彼时的浔城,即便女孩子家家亦可如男子般念书做学问、跟随教会学堂里的白人神父修习西方教义,但终归女人于公开场合间吐露洋文还是会被世人视作为伤风败俗的可耻行径。故那些喝过洋墨水的名媛淑女们于西式舞会中愈发安静的似只鹌鹑,生怕会于富家先生跟前脱口露了学识见地,莫名落得个“交际花”的坏名声。
“你道浔城明日的头条可会是今夜你我二人跳的这第一支舞?”说时眉眼上挑,神情间颇有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妖娆;言毕后红唇轻咬,眸子里似藏有诉不尽的魅惑。这些勾引男人的招数她自幼便识得,只因这半月在新都会里见得多了,故益发精进了起来。
“那你猜猜那群长舌的太太小姐们如今又在议论些什么?”曹彦卿偏过头去,于佟殊绾的耳旁轻吹了口热气,“只道你泼辣狠毒的模样招人喜爱,却不晓这周身的女儿香竟也是好闻的紧。”他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也不是未在牡丹花丛中风流过的少年郎。故面对小格格的挑衅招惹并未慌了手脚,末了,竟还刻意迎合,只惹得记者手中的闪光灯“咔嚓”响个不停。
“曹少爷这般放肆,许是不记得我那一身替人舒展筋骨的好本事。”她清楚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位男人理应是个段位相当的好对手,故索性将整个身子黏在其胸前,用尾指的长护甲轻轻拨弄起曹彦卿的后颈来,“你猜你们曹家的聘礼几时会抬去我府里?”
“你若是心急,一会儿人散了我亲自送去又如何?只是不知我曹府可比得上那租界里头的小公馆,格格一副千金贵体又可会于寒舍住的习惯?”右手顺着女伴的肩处缓缓滑至后腰,继而微微一紧,“我自是不及顾先生那般识得怜香惜玉的。”
“那是!我生哥对我当真是百般的好,”佟殊绾于曹彦卿的怀中抽出身子,继而仰头看向对方的眸子,软绵绵的念白道,“你呀,须是对我千般万般的好方才及他一成。”说着抽出对凃满凤仙蔻丹的玉手,一手环颈,一手搭在对方胸口处隔衣瘙了一瘙,“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没有雪茄和烟膏,便是那酒气亦是淡淡的。”只因想及顾洛生,眼里不觉散了神。旧时的生哥爱干净,总爱著身月牙白色的盘扣长衫;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虽是文绉绉、爱吊书袋子,却并不惹人厌烦。哪里又好似如今这般?浑身绕着的皆是些不干不净的腐浊气,偏又不知何时何故竟还沾染上了抽食大烟的坏毛病。
“是吗?”虽只是一闪而过的哀怨,却仍叫曹彦卿真切收在了眼里,“倒是听闻顾家今夜忙碌的很,你的生哥哥怕是抽不得空闲来瞧你了。”
“你怎知晓!”许是做贼心虚,又或是一时失了神。佟殊绾闻言倏地一惊,猛然从曹彦卿的怀中挣脱开来,霎时间丢了方寸。偏是这样小题大做的反应,愈发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起来。
“众人皆看着呢!”不过抬手一带,半个回旋,人又稳稳落回了怀里,半点不得挣扎,“你呀,可逃不出去。”曹彦卿从后头环住舞步凌乱的佟殊绾,无力的右手轻抚其面,“浔城中沿河海的十六只港口,你们顾家占足了九个。便是那剩下的七个里,也有四个是沾亲带着故的。今夜停靠浔城的货轮,有迹可循的不过六艘,这还未算上些不点灯的小艇。其中四艘走的是顾家口岸,皆是向上头申报了的。只是那宵禁的命令管得住洋人,却不见得限制的了顾家的地界。”至此,曹彦卿勾了勾唇角,略停了半秒方才说道,“这批东西那么多人盯着,怎么着也得想想法子尽早运出去不是?可是今夜全城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究竟该怎么混出城呢。。。。。。”正说着,忽用力抓起佟殊绾惊得冰冷的小手,嗤笑了声,“瞧你这吓得。。。。。。你生哥哥今夜虽是不来,但通行的帖子却是有的。你说这小小的一辆铁皮车够不够塞下那些精贵过黄金的盘尼西林?”
“你想怎样?”佟殊绾用力挣扎了两下,已是双眸湿红,“今夜的事虽是轮不得我插手,但若是生哥。。。。。。”不吉利的话到了嘴旁,又硬生咽了回去,死咬住的后槽牙咯吱作响,便连身子亦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佟佳氏对天发誓,即便生哥身上不过是多了半道血口子,我亦要你曹彦卿以命相抵!”话音刚落,恰是一曲终了。厅内掌声雷动,满是溢美奉承之词。追光灯直直打在二人身上,半点也寻不出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
远处,曹大帅笑着举起酒杯示意,模样仿似在庆贺一对新人。他原计划替少卿与佟家结下这门亲事,继而借故侵吞顾家的产业用以扩充军备。待第二军恢复元气后,自立门户为江东军;再借由小格格身上那丁点的皇室血脉名正言顺杀入京城,逼自己的大舅爷曹毓良下台,捧四子少卿坐上大总统之位。谁知如意算盘打得虽响,却未料及少卿今夜竟因临时军务耽误了行程,至今未归。偏是那彦卿事先又已与小格格于街头有了交集,可谓是不打不相识。故如今虽是阴差阳错,倒也不可谓不是成全了另一桩上好的姻缘。
身旁,佟老爷挺着他那臃肿至瞧不见脚尖的大肚子,已是乐得一口后槽牙清晰可见。他原想着将这养了十七年的野杂种卖去顾家,换取自己后半生的富贵荣华。谁知顾洛生那臭小子上位后忘本的紧,竟从不似其老子一般对旧主忠心耿耿——平日间明里暗里帮着那小杂种与其一个鼻孔出气不止,就连每月送来的银子也比旧日顾山关在位时少了近四成。故其偶然间得知曹大帅有心交好后,便忙不迭放下身段亲自送去了庚帖,生怕白白错过了这个可将小格格吊高价钱来卖的好时机。
“好一对金童玉女!”曹汝怀满心欢喜的迎了上去,只因昨夜曾听彦卿提起有关于顾家小二爷的种种传闻,故此刻愈发对面前的这位满清格格生了兴趣,“佟兄真真好命!我曹某人一世最不缺的就是子嗣,偏是十六个孩子加起来,竟也未见得有一人生得似小格格这般优秀!”
“督军过誉了。”佟殊绾垂下头去悄收起眼底的泪水,福了一个大福后便再不想吱声。她不知道曹家今夜究竟布了怎样的一个大局,心内自是再难平静;偏自己又被迫困于这富丽堂皇的府邸里,只叹鞭长莫及。故一时半刻缓不过情绪,只觉脑袋里生了只突突作响的小锤子自顾敲个不停,便是耳朵里也皆是些不成词句的杂音,半点也收不起注意力。
“息女若过了府,便是曹家的女儿!曹兄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的紧啊!”佟元筹举着杯就快要满溢而出的红酒挤上前来,见佟殊绾目光呆滞似丢了魂,轻咳了声后又恶狠狠地剜上一眼。唯恐会因她今夜一时的蠢钝,坏了自己后半世衣食无忧的大计。
“佟兄说的极是!”虽是心内生尽了厌恶,面上却也只得干笑应承。对于佟元筹心中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小九九,曹汝怀自是知晓的一清二楚——他素不会瞧不起那些个将“恶人”二字贴于脑门处的真小人,却也始终不齿这等不足以全然掩饰自己内心欲望的假君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佟老爷一拍即合,当即便于心中打定了结亲的主意。
佟殊绾忽听闻督军出声,身子不住一颤,下意识蹦出了个“是”字。面上虽极力挤出一丝笑意,心神却始终难定。全因心内有所记挂,故三魂七魄皆去了城南的码头,半分也未存于这热热闹闹的大厅里。
众人间的种种微妙,曹彦卿自当瞧进眼底。他私想着,果真是自古最难帝王家。即便督军唯以价值区别膝下子女,却也不及这姓佟的老家伙凉薄。若是小格格这等性子的女儿家当真能诞于曹府门下,只怕督军早已将其捧于手心间,半点不容委屈。故待其与督军简单交换了眼色后,便索性寻了个由头将小格格带离正厅,逃离这惹人心乱的是非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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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处,姗姗来迟的盛停云正捧着尊德化白瓷关公像,亦步亦趋的跟于父亲身后,呆呆愣愣,臂间还勾着截缝有暗红布花的黑袖筒子。
“走,去与主人家打声招呼。”盛老爷没好气的瞥了眼盛停云失魂落魄的丧气模样,重重咳上了几声,继而眉头皱成一团,厉声呵斥道,“只知道哭丧个脸!还嫌你遭的孽不够多?今日来的可都是些寻常里巴结不到的大人物!你须小心谨慎着,切莫不自知又得罪了什么不可开罪的大人物,惹得旁人白白陪你丢了性命!”
盛停云硬邦邦地点了点头,也不出声——双目通红且涣散,好似只愚钝的兔子——只因忽闻周遭掌声雷动,这才支起蔫蔫的脑袋,下意识循声望去。“Sue。。。。。。”虽心内生有几分惊异,倒也因此乍然打起了精神来。故连背脊亦倏地挺拔了不少,好似一瞬间恢复了全部的精气神。
“Sue!”盛停云将怀中的瓷像仔细放在地上,跳起身来挥了挥手;见对方似未曾听见,这才又抱起那半人沉的神像大步朝舞池中央奔去。只是这宴会厅内挤挤嚷嚷全是宾客,故还未及旧人跟前,已是不知怎的脚下一绊,与神像一齐轰然摔在地上,演了好一出五体投地。
“你个逆子!快给我起来!”正沿着墙根挨个与新朋旧友结识寒暄的盛老爷闻声挤上前来,气还未及捋顺已是怒的胡须乱颤,当即破口大骂道,“好好地一尊贺礼,竟被你给。。。。。。哎,一千两也寻不着的好东西。。。。。。须知道,这、这可是从宫里谋出来的宝贝!”
这尊白瓷像是盛老爷于后宫中侍奉的长兄逃离紫禁城时急忙抱住的。彼时正值贼子公然入殿,宫人们能逃的早已是逃了;便是眼里可及的物件中,也只属这样东西还称得上些名堂。故这尊关公像出了皇宫后便直晃晃的入了盛家,末了竟还成了件族中传世的大宝贝儿,供奉在城郊的宗祠里。
周围的人见有热闹可瞧,皆涌了上来。只因平日里盛老爷为人做事颇有些不够格局,故旁观之人大多掩嘴偷笑,并无半点开解之意。
地上,九尺长的男儿疼得“哎呦”乱哼——身下压着的碎瓷片胡乱割烂了衣衫,留下好些条不深不浅的血道子。盛停云浑浑沌沌的起了身,极力朝着舞池中央望去,已是不见心上之人的踪迹,“阿爹,你可瞧见方才站在那里的姑娘?”不过刚开口,脸上已是结结实实挨上了极重的一巴掌,留下五道清晰的指印子。
“混账东西!”盛老爷抚了抚胸口,连摆着手低声说道,“今日你再如何胡闹我也不管你了!任凭你冲撞了军爷也好,开罪了怎样了不得的人物也罢。就算是丢了性命,我亦权当老天爷开眼,收了你去地底下孝敬你那死了也合不上眼的老潘叔。”说罢竟当真拂袖离去,任由那盛停云傻呆呆的杵在人堆中央,衣衫凌乱,狼狈不堪。
长梯之上,两位恰值芳华的淑女正躲于栏后闲谈。虽是藏得极为隐蔽,却也足以恰将厅中诸事皆收于眼底。
二人之中,身姿略显消瘦的那位妆容寡淡——乌黑发亮的长发衬以黑绫绞成一股高高盘于脑顶,并不多加发饰点缀;颧骨高耸的面上遮有半截黑纱,耳间坠着的祖母绿宝石瞧去应是件上了年月的老物什;一身夸张繁复的西式礼裙华丽考究,唯是那通体又沉又暗的配色失尽了和谐。整个人远远望去仿似洋人修道院中不苟言笑的老修女,一副睥睨之态直教人生惧又生畏,半点不愿接近。另一位看上去理应年少些许,留着齐耳的学生头,举止言谈间好一副天真浪漫。其下身著有一条洋红色的马面裙,裾端坠有茜色流苏为饰;上身则套了件茶白色的阔袖短褂,上头还以湘绣添了只翠冠红嘴的鱼虎鸟。其通身衣饰大方却又不失俏皮,唯是少了些珠宝配饰点缀,略显寒酸清贫。
“五姐,你可瞧见方才与二哥跳舞的那位姑娘?”曹曼丽双手托住脸颊,鼓足了腮帮子用力叹了口气,“便是通身裹着套老旧的古物,竟也比我们这些个乡野里长大的淑女生得新派。若非父亲开明,接了我们这些个姊妹去县城的学堂里与男人一道读书。只怕如今乍至这浔城,早已是惊得瞠目结舌,好似位只识得倭瓜的刘姥姥,叫人背地里偷笑罢。”说着,又吐了口气,“五姐自是见过世面的,从不似吾等粗鄙。依你说、这大海那头的西洋舞会可有咱家今夜这阵仗气派?”
曹曼宁闻言,冷冷瞥了眼身侧这位好似天真无邪的妹子,并不出声。心中只念着方才与二哥共舞的少女好生面熟,确是不知打哪曾遇见过。后又寻思着自己旅居海外多年,怎会有机会瞧见什么正儿八经的皇室族人?便是旧日里与舅父尚有来往的那些个八旗贵戚里,也应是寻不着一位需是劳烦督军亲身应酬赔笑方才不失礼数的人物。“如今大总统府里不得宠的庶女可比那紫禁城中裹了件假龙袍的皇帝小儿还要精贵许多,真不知父亲何故要替二哥多张罗这么一门占不着便宜的亲事?”曹曼宁说话时下颚高昂,干巴巴的语调间听不出半点情绪。
“五姐说的这是什么?我怎听不明朗?”曹曼丽眨巴着双微窄的眼睛,故作不解的望向老五。虽知对方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却仍揪住其话内种种,暗自思量了起来。
“你哪需听得明白?四娘本就愚钝蠢笨,偏又只活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若你当真想过好这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就切莫再跟于我后头煞费些小孩子过家家时方才耍得出手的烂心眼子!无事时也再别没头没脑的冲到你二哥与四哥跟前自讨没趣!”说罢,视线已是牢牢定在了盛停云身上,半点也挪不开了,“为自己找个督军瞧得上的靠山须是首要的正经事!”
曹曼丽怔怔点了点脑袋,心中却不以为意。五姐向来便当自己是个蠢心眼子外露的憨货,殊不知其所见种种皆不过是扮猪吃老虎、暗敛锋芒的伎俩罢了。她又哪里不晓,若想在曹家生存下去,须得攀上位父亲瞧得入眼的人物方才稳当。而如今,无论是军中亦或是家内,最受父亲器重疼爱的皆是二房的两位兄长——彦卿与少卿。
需知晓,曹家这一脉下头大大小小收了十八房妻妾,共诞有子女十六人。可这十六人里,刨去那些个未能养大的,真正入得了曹汝霖眼的竟是一只手便可数得干净。
首先便是二房的两位少爷。二太太沈氏与大帅前半世夫妻情深,地位素远胜过大夫人曹氏,堪比正房嫡妻。其在府时育有两子一女,皆是督军放在心尖尖上疼爱的孩子——老四少卿虎胆雄狮,凭着一枪一马撑起曹家半壁江山,可谓英雄出少年,半点不容小觑;老二彦卿虽是身有残疾不便征战,但胜在心生七窍、于排兵布阵间算尽天时地利人心,无往而不利——只是可惜了三小姐曼吟,幼年时与家人失散至今未能寻回,真真不知其生死。
其次便是三房里的一双龙凤胎。三夫人富察氏在世时虽不算得宠,但因与沈氏感情甚笃,其异母兄弟多勒又手握曹军商脉、主理军费,故其一双子女——曼宁与裴卿——在曹家亦是极说得上话的人物。六少爷裴卿虽为质子,自幼不得已困居皇城;但却自凭本事娶到了冯大筒的掌上明珠,并于财政司中担任要职,主理各军军费。五小姐曼宁则于十岁那年便远嫁欧洲某小国,做了不知是第几任的续弦夫人——夫君虽是个白胡子绿眼珠子的糟老头子,但胜在其地位显赫,又是皇室贵族——虽早早守寡无依,但也算是空得了个伯爵夫人的好名头,颇受城中洋鬼子们明面上的尊敬。
再数下去,便只剩五姨太杜月仙膝下的独苗苗祯卿以及六姨太大段氏所出的懿卿于曹家尚有些地位。九少爷祯卿是个打小便被其阿娘娇养于房中,言行举止皆同小姑娘家家无异的孬种。但好在其脑袋灵光,嘴皮子又天生利落,不过跟在舅老爷多勒后头学做了几年买卖,便带着母亲杜氏辞家南下,于沿海一代自立门户做起了养珠生意。如今虽称不上怎样的富贵,但每年托人捎回家中的钱银却也足以支付军中上下三月余的开销。且瞧在富察多勒有心将长女富察毓绣下嫁给老九的份上,五房如今于曹家的地位自是远胜往日许多。十少爷懿卿则是个自幼便过继给旁人,更了名换了姓未于曹家生活过一日的“外姓人”。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是督军心中颇有资质继承大统的子嗣之一。其母亲大段氏与七姨太小段氏原是对容貌并不相似的双生姊妹,与豫系统帅段天德更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妹,幼年时感情甚笃。只因大段氏生产时血崩而亡,故懿卿落地后便径直被外祖家接去,养在了段大帅军中,改称舅父为“父亲”,于段家习得了一身行军打仗的好本事。故如今虚岁不过十五,已任豫军第一军第四师副帅,前途无可限量。
念至此,曹曼丽死绞了绞手中的帕子,于心底再度记恨起了自己那个早死不争气的阿娘——秋水月。
四姨娘秋水月原只是个天桥底下唱大鼓戏的孤女,大字不识得一个。自幼便与那五姨太杜月仙一道搭伴讨生活,过得皆是些三餐不继的困苦日子。她原是被师娘卖给了个拉车的烟鬼做老婆,谁知成亲那日逃走时于途中撞上当地班师回城的军队,还惊了领头大帅的马。只因其眉眼间生得有几分似曹府里原来的太太沈氏,便被硬生抢了回去,做了时任黔洲统帅曹汝怀的第四房姨太太。
秋水月本就出身卑贱,并无家世;偏模样又算不上标致,没有半点识哄男人的心眼子。不过生了双闺女后,便被彻底遗忘在了某个临郊曾驻过兵的小村落里,无人记起。故幼年时的曼丽与曼娜唯有挤在一间没有顶棚的茅草屋里,每日仅靠那些个来找阿娘睡觉的臭男人带来的碎米果腹,过着毫无尊严廉耻可言的生活。
好在没熬几年秋水月便因染病生疮咽气过了世,小女儿曼娜也恰患了肺炎差不多于同月月中一道去了。村里的男人们无人愿意再倒贴粮食照顾曼丽这个赔钱货,索性联名修书送去了最近的军营里,恳求大帅接走这位被遗忘在乡间多年的七小姐。
彼时的曹汝怀已是西北一代势力最盛的军阀之一,光是姨太太已再添了不下八位,哪里又还会记得什么曾于天桥底下唱大鼓戏的秋水月?故看了书信后仔细回忆了许久,方才想起自己竟还当真得过这么一个闺女。
“呵,想什么呢?”曹曼宁冷不丁哼了声,徐徐说道,“督军今夜虽不准你与曼容、曼君、曼欣赴宴,却也并未明令禁止你们不可于家中自如行走。我是素不喜热闹故不愿露面于人前,你倒也毋须杵在这里烦我,自讨没趣!”她确是个刀子嘴的冰美人,倒也未见得就生了副冷心肠。
“可若是被父亲瞧见了。。。。。。”曹曼丽瘪了瘪嘴,故作委屈道,“我自是不如五姐这般得父亲垂爱的。”说罢又勉强挤出个笑脸,拉扯住曹曼宁的袖摆,连连娇声道,“好姐姐,若是你同爹爹说声,自是不一样的。”
“呵。少于我面前兜着圈儿算计这些个蠢心眼子!你二哥最是个好心的,你倒不若求着他去!”曹曼宁别过身子,以眼尾瞥了瞥身后演技拙劣的曹曼丽,不屑道,“你若当真有这些个不上道的狐媚子本事,与其在我跟前费这些个膈应人的无用功,倒不如去那群肚满肠肥的老财主身下为自己巴结出份督军瞧得上眼的好前程!”言罢头也不回,单手牵起裙摆,摇曳着挪下了楼。
她从不喜欢这个妹妹,就像她从不喜欢曹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在曹曼宁的眼里,这个家就像是只内里恶坏腐臭的毒瘤。这个瘤子深深扎进了每个人的骨髓里,拔不掉,去不除,甚至还悄无声息的吞噬掉了自己心中那最后的一点热。在过去的两千多个日夜里,曹曼宁时常会于无人处思索:为何自己越是怨恨曹家,越是深谙督军那套自私虚伪、重利轻义的生存之道?明明想要于阳光下自由的哭笑,到头来却仍只能躲在阴影之中做只连呼吸都不得自在的扯线木偶!她忽然有些羡慕方才在舞池中与二哥共舞的姑娘——那种姿态间肆意疯长出的明艳与洒脱,就像是株独生于坟地废墟间如火焰般招摇的昙华,刺眼夺目。
“不好意思,请问下,您可知方才舞池中的那位小姐去了哪里?”
曹曼宁的思绪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只见她有些恍惚的立于最后一节阶梯上,下巴高昂。可她的眼睛却是微湿的,灰蒙蒙好似埋藏了无尽的尘埃——眼前的少年,他曾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曹曼宁凝视着少年,呆呆问道;却又于脱口后慌乱低下头去,高声呼到,“失礼了。”她的身份从不允许她问出此等有失礼教的问题。作为军阀家的小姐、夫君早逝的伯爵夫人,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恪守礼法,半点不得越举。
“不、我是问你。。。。。。那、那个,我叫盛停云,不、不知小姐如何称呼?”盛停云不知为何煞红了脸,左手亦不自觉地挠起了后脑,满面窘态。虽是背脊微弓、脑袋就快埋进了胸里,瞧着却仍比台阶之上套着对高跟鞋的曹曼宁高上去不少。故于旁人眼中,仍称得上是身姿英伟、模样俊朗。
“盛停云。。。。。。”曹曼宁于口中喃喃念起少年的名字,不觉身驱一颤,“原来是你。。。。。。”言罢,下意识摸了摸胸口挂着的玉坠子,单手揪住并未及地的裙摆,不顾周遭宾客诧异的目光,大步逃离。
“你还未告诉我你的名字!”面对女人仓皇离去的身影,盛停云高呼到。待对方完全消失于人群中,方才收回视线、垂下脑袋,悻悻低语,“你还未告诉我你可有见过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