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深秋。
在这大半个月里,浔城发生了不少鲜见的奇事。
先是满生园里出了位督军府的姨奶奶,东主有喜,歇业了大半个月后方才于今晚重新开锣唱戏;再是城中几位颇有脸面的人物接连暴毙,与此同时,顾家竟横空冒出了位庶子,无端分薄了顾爷近三成的势力;紧接着便是京中发生政变,失了势的曹帅被新任大总统冯帅软禁在了中南海里,政局大变;最后,则是佟府小格格与曹家二爷的婚期已初拟了下来,于今朝见报,说是明年开春便会行礼,届时主婚的将是小皇帝的七叔涛贝勒。故这几日正阳街上来往皆是贵客,就连佟府大门底下那条镀了金的铁门槛亦快叫人硬生踏烂了去。
然而这些个事儿里,最惹人瞩目的,竟是赵墨苓终于又再登台唱戏了。
故今夜的票,不过才放出半日就已售罄——黑市上亦是一票难求——即便是旧日里只卖给寻常百姓的站席,如今亦炒至八元一张,价高到令人咋舌。
二楼临栏的几间雅房里,正对着戏台子的两间未及开台已是亮起了灯。左手边的那间是顾爷长租下来的,自打满生园开张起便从未易过姓,十晚里差不多八九晚皆点着灯,多是一人,几乎不见随行。右手边的那间则不同,城里换了几任督军便易过几次主儿。之前吴老九在时,也来过几回,皆是慕名来捧赵老板的场。后见赵墨苓当真是个守身如玉的烈性子,偏又有顾爷明里暗里相护着。故不足半月便悻悻退了租去,之后竟再也不曾来了。
如今这间空置许久的雅房终又有了位新主人,今早订的契,与顾爷的那张一样,五年,现银付清——只是落订的那位虽姓曹,听戏的这位却又姓回了顾。故今夜这般,外人瞧见的,是顾家两兄弟分房听戏,各占一处,于人前不声不响的撕破了脸面;而外人瞧不见的,却是小二爷浓浓醋意间强抑于心底的闺中怨气,以及顾爷关心则乱之余被迫陷入进退维谷中的诸多无奈。而这一切的起因,除去那日小公馆里的不欢而散外,更多的确还是暗度陈仓的障眼法,以及某人巧布下的又一出迷局。
这些日子,顾永棠大摇大摆的住进了城郊曹军腹地,进出皆与那督军府里的二爷一路。又因夜宴那晚,记者们多已遥遥瞧见过小格格的庐山真面目,故如今竟是流言四起,只道顾小二爷与佟府格格眉目生得极似,应是血亲。后又有人补道,说是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就平常,若这位小二爷当真是那顾老爷子的亲子,何至于多年来匿身海外、秘不外宣?偏是此时,又添了几个自称是旧时佟家姨太太的婆娘出来嚼舌,说是佟老爷素不喜此独女,每每提及皆痛骂其为“野杂种”。故如此种种,于城中愈传愈广、愈传愈失了样子。以至于再有人提起顾小二爷与曹家二爷无端亲近一事,众人只笑他俩是新郎官与小舅爷,自当比旁人少些嫌隙。
这些话,哪里又会传不到顾洛生的耳朵里?
自打那日绾绾出了小公馆后,顾洛生便刻意不闻不问——头几日夜宿新都会里尚不觉察,后几日醉酒后独归小公馆,方觉漫漫长夜之冷清——即便心内始终记挂其伤势,却仍将前来告知消息的九叔挡在门外,避而不见。他心里时刻提醒着自己,当断则断——全因绾绾终归是要嫁予他人的——与其事事皆允了她希望,倒不如狠下心去将其推开。须晓阀门虽深,却也好过一世空守着个丢了心的烟鬼;既已身处乱世,自当选棵枝叶正繁的大树栖身,方不至最终落得个惨淡收场。
故绾绾走后,他原旨意借着大烟与女儿香熬到来年开春。谁知自打叶莺莺伤了脸后,原本最识于床笫间令人快活的蛇美人竟渐活成了块阴沉腐朽的木头——不再同往昔那番生机勃勃、妖娆多姿之余,就连脾性也渐变得古怪起来——日日穿着身牡丹暗纹的黑袍子,头披黑纱,走起路来不声不响,失尽了旧日里的玲珑八面。故顾洛生虽有意待她如常,却仍不免觉得这样的女人失尽了趣味——毕竟,色衰即爱驰本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更何况叶莺莺的那道伤疤由嘴角延伸至眉梢的平齐处,伤及了面部大半的神经,是大罗神仙都医不好的了!
因而,新都会里的歌舞皇后虽没了,但叶莺莺还在。一道疤痕保住了账本,也保住了性命,却唯独保不住她这一世最为珍视的男人。如今,她的手中依旧紧握着新都会这盘识生金蛋的好营生,手底下的弟兄们念住往昔所受照拂亦待其如常,然而新都会里的姑娘们却个顶个并非省油的灯——即便叶莺莺已无力于舞台之上分薄她们的光彩,却仍旧处心积虑的想要夺走其身外最后一丝尊严——故面上捂嘴窃笑之余,竟还于暗里想尽法子在顾爷跟前讨起恩宠来。只盼着自己不日便能爬上“龙床”,顶替叶莺莺成为新都会里的女主人。
可谁知顾洛生唯愿于肉欲间求份短暂的快活,事后竟连对方的模样亦忆不起。只是亲瞧着一个个寸丝不挂的女人被人硬灌下凉药后,便彻底醉倒在了酸苦的芙蓉膏里,不知时日。
如此过了些天,许是觉得姑娘们床笫间服侍人的本事始终不如旧日里叶莺莺那些个颠鸾倒凤的把戏来得有趣。故之后,他便只窝在小公馆里不曾出去,日日躺在床榻上抽着大烟,满面胡须亦不愿打理。
如此种种,即便闭门不曾叫外人瞧见,却仍被身怀“神通”的白九爷知晓的一清二楚。
只因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是与顾家搭得上干系的地方,皆存有九爷亲手调教出来的细作——明桩如四儿、十三,皆以序为名,明面上做的既是侍候人的活计,暗地里干的却也可以是杀人护主的勾当;暗桩则另拟身世姓名,仅身留印记相辨,平日里瞧着或不起眼,实则身怀本事,皆是一等一的情报高手。这些人自幼孤苦,多是阎王殿前幸遇九爷赏了口饭吃;后又久居地下,半生性格品行皆为九爷所塑。故待其有幸重见了天日,已然失尽人性本心,个顶个皆活成了九爷手中绝不会生出二心的扯线人偶。
顾洛生虽知小公馆里大半的奴仆皆是九叔亲选出的心腹,必要时可为顾家舍身赴死。可他却不晓,素为至忠的白九爷亦偷存了份旁人不晓的私心——顾老爷子当日让白初九亲去贩人,为的是选出忠心死士,暗里为商会扫清掣肘;而白初九却深谙自保之道,早已于众人眼皮子底下布了张唯听命于自己的谍报网——这份心思如今已随着顾小财爷的归来愈发壮大:即便是远在紫禁城里的小皇帝处,竟都藏有位九爷早年里亲自调教出的妙人儿。
故这小小的一座城里,怕是再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这位外里瞧去应是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了。
只是关于白初九的身世,更多的人只知他白日里是位洋学堂内教授自然科学的新派先生,工钱不多,仅够维持生计。自打来了浔城后,便一直居于其远房姑父唐会计留下的旧屋里,深居简出。因其性子谦和,模样隽秀又有学识,故弄堂里不少待嫁的丫头皆对其芳心暗许,平日里少不得青眼待之。就连上了年纪的婶子们也都夸他待人亲和、做派端正,周不时家里预备了肉菜都会留上好些,只念着先生清瘦,是该多吃些沾油的荤腥。
弄堂里热心的街坊们哪里又会知晓?那扇时常开着的小窗后头,除了潮腻的书香气,竟还隐隐泛着股深嵌入墙皮中的血腥味儿。而整条弄堂的地砖下,甚至还深埋着座以东汉遗墓为主体,几经翻修而成的地宫——地宫的进口共有四处,其中两处便位于洋学堂荒废已久的地窖下,以及白初九所住旧屋的碗橱后。
故今夜,大家见其房内透出的灯光似亮了半宿,知他定又忙于备课,就连经其窗下时的脚步都刻意敛上半分,生怕市井间的嘈杂会惊扰先生的学问。
可又有谁晓,白初九早已借密道出了弄堂,此刻正匿身于满生园内,瞧着台上渐启的幕布,于周遭看客的欢呼声中缓缓以掌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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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凭栏处,佟殊绾抱着包糖莲子半骑在栏杆上。一只脚半悬于空中前后摆动,另一只脚死死勾住栏底,借以稳住中心,好让自己不至于一个不稳摔下楼去。
身后的四方桌上,各式茶点摆满一台,光是抹了酱的槽子糕就足足有三四种口味。五位鹤发耆艾的老者齐挤在条不算宽阔的长条凳上,肩抵着肩,腿肚子不约而同的打起了哆嗦。虽皆是面朝戏台而坐,可个顶个都只晓盯住自家那几个年纪尚幼、满屋疯跑的小孙辈。其身后,七位穿金戴银的妇人贴墙而立,就连街头最艳丽的胭脂也染不红那一张张色若死灰的鹅蛋面。
“可是这些个点心不合胃口?”顾永棠将手中略沉的糖莲子轻递于一旁立着的十三,微顿了顿后,随手捞起个步伐踉跄、尚不识吐字的孩童拢入怀中,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场家宴,何需拘谨?”说着将怀内的孩子举高,侧头望向幕布渐启的戏台子,吹了声口哨。
临桌端坐的老者们闻言,连忙于桌间随手抓起件点心胡乱塞入口内——亦理不得平日里是否食斋戒荤腥,亦或是饮食上可有什么须是忌口——不过才囫囵嚼上两下,便强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看来你们是饿极了。如此,确是我怠慢了。”说着故意将手中的孩童向上抛起,于其快要摔下楼时忽又单手接住,“你瞧,他玩得多开心。”明明那男童正因恐惧放声大哭,然而佟殊绾却似瞧不见般,指鹿为马道,“我呀,最喜欢小孩子了。哭便是哭,笑便是笑,心思都写在脸上,半分做不出假来。”说着,若有所思的瞧了眼仍在埋头苦咽的冷若海,暗嘲道,“冷爷许是不记得,幼年时我曾跟在老爷子后头去您府上吃过一顿酒。”话落,翻身下栏,单手捂住怀中孩子的口鼻,只为令其暂时止住哭闹,“那时候的冷爷当真好生气势!手中的金烟杆子‘哐哐’往桌上那么一敲,便妄言我顾家于城里定是连片斋汤里的菜叶子亦捞不着。如今怎的?可是老了?”
“老了,是老了。”冷若海垂着头,也不恼,嘴里塞着口直冒油渣的火腿酥,赔笑道,“顾老吃惯山珍海味,残羹冷饭留给冷某,正好!”说着,极窝囊的扫了扫桌面上掉落的碎渣子,集于手心间,一仰头吞了个干净。
佟殊绾咧嘴轻哼了声,绕到其身后,将怀中小脸憋至青紫、已然哭不出声的孩童随手塞入了位妇人怀中,幽幽道,“令公子可未见得有您这番气度。。。。。。他呀,最近可与那日本人走的极近。”说着,一双手重重按于冷若海的肩头,顿了顿后方才幽幽接道,“师夷长技是好事,若论通敌卖国,倒也扣不上这样大的帽子。只是如今外头有些东西传得响了,便不得不请冷爷亲来这一趟,也好将话头子摊在台面上说个明白。不叫些个茶余饭后间的闲言碎语空扰了你我两家的情谊。”
“冷某也是这个意思。这不,茶水点心一样未敢辜负,为的便是叫其余人皆瞧个清楚,我冷某人对顾老的敬重!”说着,又伸手撕下了只又肥又腻的烧鸡腿,不管不顾,大快朵颐了起来。
佟殊绾闻言,双手伸至半空,“好,极好!”话落,背于身后,反身瞧向了紧贴墙角而立、看似惊慌失措的胡家三姨太郭氏,“听闻三姨太曾留学大不列颠,不知念的是哪所学校?又可有修读过什么学位?”
“回财爷的话,妾身不过是早年间随任外交官的祖父去大不列颠略见识过些风土人情,并不曾读书。”答话时眼睛直迎上去,哪里又像是会当真害怕的样子?“不过家父从事钱银生意多年,故也算是耳濡目染,识得些记账的皮毛。”她知今日自己被请来的缘由,亦晓一味地装懵扮痴恐是更难全身而退。细思下来,倒不如敞开说个亮堂,不叫人借题再挖出些别的错处,累了夫君。
“这便是自谦了。”佟殊绾暗笑了声,张口便背了串数字。旁人不解其意,唯是郭氏心底渐生出了寒意。“许是你家交上来的账目分外干净了些,依的又是洋人惯用的会计准则。故我反倒多放了些心思,这才瞧出其中端倪。”佟殊绾抬手指了指天花上的琉璃灯,“你确是聪明,不用花码便省去了阴阳两账的麻烦。只是,下回再用那绣花针偷移小数点时,切记要选只针头更细幼些的,亦或是扎的再仔细点。也好不叫那账本于大灯下一晃,即刻便现了原形。”
“妾身受教了。”郭氏还算镇定,摸了摸微突的小腹,深吸了口气,“事既至此,强辩无益。唯望财爷宽限几日,待我家老爷谈成与岭东扈县肖营长的那笔买卖后,再予财爷一个交待。”
“那怕是回不来了。”佟殊绾微撇了撇嘴,眼睛忽扫到其脚上那对配色极不和谐的绣花鞋上——浑身皆是西式摩登打扮,须是再配上双方头细跟的小羊皮鞋,方才不失心思。“前些日子商会靠岸了批私货,不知怎的竟漏了风声,惹来贼人争抢。你口中的那位肖营长,一早便向上头立了军令状,扬言定将东西亲押回至岭东。只是话虽一早撩在这儿,却须晓,姓肖的那位与吴老九乃同系,他的人,自然进不来浔城。”
“这事,我确是不知。。。。。。”郭氏本就慧极,话既说至这份上,已然全明了,“爷刚才那句‘回不来了’,莫不是指。。。。。。”只见其下意识护住肚里未足三月的孩儿,大半截身子费力抵在被汗水濡湿的墙壁上,深吸了口气后,咬牙道,“可、还有转机?”
“即便我的人不曾得手,那姓肖的吃了军棍,哪里又是肯轻易作罢的?”佟殊绾冷哼了声,背过身去,“怪只怪你们一个个的,一边被自己碗中的珍馐喂至肚满肠肥,一边却还惦记着锅里捞不得碰不得的那三分薄利。自以为暗地里寻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靠山便可吃尽这锅中油水,殊不知水深丢了性命,即便上了路也只能成了个两手空空的饿死鬼。”话落,自顾添了杯茶水,尚未及饮,便听见身后似有声闷响。
佟殊绾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郭氏面色发白,一手扶住肚子,一手反抵住自己的后腰;本就素净的脸面愈发见白,死咬住的牙关令其本就宽阔的下颚角愈发突兀了起来——故如今再瞧她那一身精致小洋装下绛紫色描有鱼戏牡丹的布底绣鞋,方才恍然大悟,“若知你大了肚子,便不请你来了!”说着,已是箭步上前,三指反捻住其手腕,眉头紧蹙道,“吵死了!都给我闭嘴!”
台上做着戏,鼓板打得正欢。故佟殊绾这一嗓子,唯有房内哭闹的孩童尚且呆愣住几秒——就连看似颇为唯诺的冷爷亦不曾停下他那“吧唧吧唧”吃个不停的大嘴。
“我只学过些皮毛!若想你腹中孩儿无恙,还需靠你自己!”言罢,于袖间的暗袋里摸出三根极细的银针,不过于油灯上烤了一烤,不及细思便已利落下针,“我且替你舒了胎气。只是若当真见红,我亦再无办法。”说着,半侧过身子,以余光偷瞄了眼门缝间隐隐透出的光影——方才倒水时她便瞧见了,来人理应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
“为何救我?”郭氏瞥了眼自己左手虎口处立着的细针,苦笑了声,“我原是该恨你的,如今反倒有欠于你。”
“你权当稚子无辜便好。”话落,大步冲向门后,出其不意一把拉开门道,“怎的?在门外听了许久,何不进来坐坐?”只见门外站着的竟是冷家如今掌事的三公子冷卿屏,以及素与冷家不睦的龚五爷龚贺财,“哟,五叔竟肯与小冷先生一道,当真是番奇景!”说着侧过身子,看似恭敬般引二人入房。实则右手反背于身后,暗中于指缝间藏上了块磨得锃亮的短刀片。
“我只当你是个眼睛生在脑顶上的,喝了几日洋墨水便不识‘尊长’二字。”恭贺财拖着条早年间遭人硬生打废的右腿,于房内行了一圈,方才在桌下寻出自己那一双尚至孩提之年、惊得眼泪汪汪的小孙儿,“你既还识喊我一声‘五叔’,便该知道,你顾家如今的大家大业,皆是靠我这老头子的一条腿方才换来的!”
恭贺财个子生得不大,站在小财爷跟前竟还矮上一截。他原是王府里头陪贝勒爷读书的伴读,跟进跟出间习得了套皇家子弟待客处事的气度风范。故如今即便老了,身周却仍存着股不卑不亢的傲气。然而恰是这一份自持功高的傲气,渐惹出了些兄弟间不该生有的嫌隙与猜忌。
“永棠不敢,永棠自是时刻谨记五叔当年是如何于赌桌之上巧赢走冷家大半产业,又是如何于正得意时遭人硬生卸了条腿。”这便是冷家与五爷的恩怨,一世都难化开,“只是五叔可曾想过,您的这条腿虽可助您生财立威,却也并非是您横行无忌的保命符。”说着,走上前去摸了摸被恭贺财死死揽在身前的一双小孙儿,笑道,“听闻五叔至今仍时常与人说起,如今顾家于城中的声势,竟还有您大半的功劳呢!”
“这话不假!即便如今大哥在这,我亦说得出口!”恭贺财于鼻间轻哼了声,“有谁不知,旧日我们六兄弟结伴来到浔城,大哥事事只识隐忍求全,老二无脑鲁莽,老三慧极偏又是个下不了床的病身子,老四只求三餐温饱。若非我与小老九,你顾家莫说是于浔城中闯出什么名堂,即便立足,怕是也难!”说着又指向一张大口始终未曾停下的冷若海,愈发愤慨道,“你只晓他如今是个笑面谦和的老东西,却不知旧日的浔城里,即便是府衙里威风赫赫的官老爷,亦要仰瞧住他的面子行事做人!”
“九叔便不爱提这些个陈年往事。”佟殊绾卷起袖子,为狼吞虎咽中的冷若海亲添了杯茶,“若论当年,只怕您亦是忘了论功行赏那会儿,您开口便要了城中油水最多的那一档子生意。即便是每月上缴的公数,您亦可比旁人少上足两成利。”至此,眸间的寒芒愈发凌厉起来,“既说到了钱银上,不知五叔几时可将赌坊的账本子送来,让我这做晚辈的详瞧一二?”
“之前老三管账的时候,也未有这等规矩!”恭贺财自顾端了张鼓凳背对住戏台坐下,又将一双孙儿放于膝上,取了枚小饼逗之,“即便是你那兄弟开口想瞧,我也未必要予他这份脸面。”
“如此,那便怪不得侄儿公事公办了。”原本夹于指间的刀片轻弹出去,于空中划出道锋利的弧线后,又稳当当的回到了佟殊绾的手里——那刀片末尾系了鱼线,一端连在腕处,本是街头小绺谋生的玩意儿,却被阿九改成了杀人害命的好工具。
“你可是在威胁我?”恭贺财满目不屑,似是并未注意到自己膝上的一双孙儿已被人削落额前碎发,却又丝毫未伤及皮肉,“就凭你这点小把戏?呵,大哥当真是老了啊。。。。。。”
“我可范不着威胁,”佟殊绾慢条斯理般将刀片收回袖中,单手用力压在冷若海的肩头上,面带轻巧道,“若是从今往后龚五爷手头上的买卖皆归还于你冷家处置,不知冷爷与小冷先生意下如何?”
“就凭你?”恭贺财将膝上孙儿轻放落至地上,再度站起了身子,“除非我龚某人死了!若不然。。。。。。”话未及说完,已是面间抽搐了几下。继而瞪直双眼,整个身子径直向后仰去,“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其身后,一直未曾出声的冷卿屏以衣角擦了擦刀刃处的血迹,对着房内尚不更事的孩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微微一笑,向前行了半步,躬下身子从容行了个大礼道,“卿屏于此处谢过财爷了。”
冷卿屏人不同名,并非是个戳眼瞧去文文弱弱的阴毒角色。他的狠更像是茹毛饮血,不加掩饰般示于人前。但他又并非是个无脑的莽夫,亦不屑去另寻副皮囊包藏住自己的野心。他活得真实、坦荡,却也活得满手血腥。
“当真是青出于蓝啊!”佟殊绾暗吸了口凉气,按在冷爷肩头上的那只手亦不觉愈发用力了起来——如今浔城里的老人虽皆已陆续退场,可新登台的这群后生里,却又不乏身携翻江倒海之势的人,如若顾家想继续稳坐浔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怕是该难了。
“财爷过奖了!卿屏不过也是依照您的意思行事罢了。”说着,将手中已不见红的匕首置于桌前,双手举至齐耳处向后退了几步,嘴里幽幽道,“今日财爷请家父来此瞧戏,许是与早日商会中那些个不尽不实的传言有关。故卿屏今日到此,便是要与爷儿当面儿道个明白。”
“愿闻其详。”佟殊绾瞟了眼地上绝了气的五爷,又回头望了望仍旧满面冷汗的郭氏,心内只觉今夜这台子戏已然失尽了控制。
“山本少将与我二哥曾是同窗,共就读于振武陆军士官学校。这次来浔城不过是为祭拜旧日好友,并无其他。”
冷卿屏的二哥冷卿隽,早年留洋东京,成绩佼佼。本欲学成归国后投军从戎。谁知归程时遭遇海难,全船三百九十四人,仅三人生还,尸骨至今未有下落。
“那又为何你家的烟馆里近来忽多出了批来路不明的日本货?”
浔城商会的规矩,可与洋人合作却不可与日本人谈生意。
“我冷家虽贩烟,可子子孙孙却皆是于老祖宗牌匾前磕头发过毒誓的!我不过是替商会看着盘数。莫说是辨清货源品相,即便是那燃尽了的烟气儿,我亦不曾入鼻!”冷卿屏侧过身去,挺直腰板,又于鼻间哼出了声动静,似言有所指道,“倘若是欲加之罪,冷某确也是无从辩白了!”
“一两句话便可摘得轻巧干净,倒像是我的不是了?”佟殊绾暗笑了声,随手于冷爷肩头处掸了一掸,“只当是我顾家许你卖烟,反倒污了你冷氏清清白白的好门楣。如此,我还真得先与你赔个不是才行!”
“卿屏自不是这番意思。”冷卿屏脑门半朝着天,眼内始终瞧不上这位单借着顾家声势方才能于人前耀武扬威的小财爷,“若财爷只欲挑出什么差错,大可不必寻些欲加之罪的说辞。我冷氏一门并非不识进退、不懂君臣,亦从非那些个居功狂傲之辈。即便旧日里曾有些恩怨,如今确也未有再萌虎狼之心。”说着,忽瞧见墙角处早先已打过几回照面的胡家三姨太,这才忆起自己去年年头曾于胡司理处借过三亩近郊的红土种烟,这几日便该还了。
“这便是诉衷肠了?”佟殊绾指着那戏台子上正赠诗予李香君的侯方域道,“他可降了清廷呢!”
冷卿屏斜眼瞧了瞧戏台子,他不听戏,也不懂戏。却偏又因这一指,忽忆起上月月中时,曾听手下跑商的老李提过一闲嘴,说是胡司理经临省一唱京戏的男旦牵线,识得了位不知哪系阀门里颇有些声势的公子,如今不但做起了军粮生意,还在扈县另置了座大宅讨得了位识唱评弹的悄姨太。
“怎不识出声了?”佟殊绾见其眉头微蹙,反倒咧嘴一乐,倒豆子似的自顾说了起来,“山本贤十,毕业于振武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曾任驻奥地利军事研究院。世袭华族得来的军衔,未曾上过一日战场,却是筱冢中将口中最为得意的学生。对外自称甚喜中华文化,自愿驻军江东。实则暗中囤地建厂,以机械制造打压本土经济。单是他上月才在临省建成的机器磨坊厂,日产面粉四千袋,粉质又精又细,价钱却只有胡家粮油铺里下等白面的九成半。如此细算下来,毋须三月,商会才由庐江走水路运来的那几船子面粉便该喂了耗子,就连浔城至庐江的水路只怕也是该不压船了!”说着又瞥了眼墙角处大口喘着粗气的郭氏,似带讥讽道,“你家那口子只识拉拢军要,妄图借着外人的手掏空自家人的口袋。却不晓大火烧着了裤管子,好好的一盘独市生意已然被人瓜分走了大半。”
“老胡今夜不曾赴宴?”冷卿屏随小财爷的视线望去,见郭氏闻言含泪,下意识脱口后方觉自己今夜已是大错特错。
“他可来不了了。”佟殊绾再瞥了郭氏一眼,又直直迎上冷卿屏投来的目光,幽幽道,“城门失火,众鱼却只晓得盯住池里的饵食,相互争抢,生怕自己会吃少上半口,又生怕夺不走别人嘴里的吃食。当真是一群可怜可笑、可悲可叹的蠢货!”
厅内静了半刻,直至冷卿屏出声,黯然道,“只是我冷家确不曾卖过什么日本烟!”这话,从头到尾皆不曾假——只是至此,方才知惊。
“重要吗?”佟殊绾笑笑,敲了敲桌沿,自顾剥了颗花生,扔进嘴中,嚼了嚼方道,“既已是自己人,若无事,便坐下来一同听戏罢。”
“是。”冷卿屏以手中沾血的衣角擦了擦手心间的冷汗,不觉坐得端正。见恭贺财的一双孙儿正蹲坐在尸体旁,扯着失了温度的衣袖,喃喃唤着“阿爷”。忽觉自己方才那一番嚣张,似极了出笑话。
故至此,这厢房内的动静算是彻底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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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顾洛生立着耳朵,半分不敢错过墙那头的动静。
今夜这局,设的奇险,原旨在拨乱反正。只是如今人已到了两个,偏该是最无关紧要的那位,反倒成了压轴出场的大角儿。
那位尚不曾赴局的徐先生,早年里曾是顾爷的书友。二人共事一处,谈天说地,既是往年之交,又可谓是笔墨间难寻的知己。若非眼见着顾爷被人推进了条没有退路的深渊鬼道里,他亦不会变卖祖上家业,牵头做起了民营报社——旨在揭露城中种种本难以见光的不公,为求助无门的可怜人谋条夹缝间残存的生路——也因此,短短半月间,既冒犯了佟府里应是嚣张跋扈的小格格,又开罪了归城不久便已勃勃野心昭然若揭的小财爷。这二人,皆是当下城中最风光的人物,哪里又是未生根基的平头小百姓可以开罪得起的?
故今夜之局,即便顾爷有心力保旧友,却也拗不过绾绾素是睚眦必报的小性子。
毕竟,对于绾绾,顾洛生的心里始终埋下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许是出于对大福晋的承诺,又许是出于一份亏欠与怜爱——故即便她的胡闹已然逾越自己心底早已预设下的千百条底线,却仍能一退再退,半分不察违心。
“哎!”顾洛生于胸间吁了口闷气,未及以酒抒怀,门外已响起三下沉闷又急促的叩门声,“进来!”
“爷,出事了!”推门进来的是小六子,原是顾老爷子某位过命兄弟生前留下来的野孩子。幼时便已跟在顾洛生身侧念书识字,后又随九爷学过几年与人交手的好本事。年纪虽幼,却是个极看重情义的老道性子。约莫半年前遇伏险折了命后便躲去了乡里休养,如今不过才归来两日,却已将城中渐生出来的脉络理了个清楚。
顾洛生慢悠悠支起脑袋,于盘中取了只空酒杯,斟满道,“今夜本已多事,哪里又还能再生出什么幺蛾子?”说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直勾勾地盯住戏台子上的李香君,笑言道,“若叫我日日都能瞧见她,这世间便再无天大的事了!”说这话时,咧起一口黄牙,笑纹藏在了眼角里——是于心底漾出来的情愫。
“爷,徐社长没了!”顾洛生早年于学界初得赞誉时,小六子便也一同识得了徐闻道。彼时其年纪尚幼,读过几本书,尚算识得些字。故学问的事并不是太过上心。唯记得徐先生烙得一手闻见便该直吞口水的好饼子,外酥内韧,里头还裹了层薄薄的芝麻糖。
“知了。”半卡于嘴角的笑容未见收尽,手间杯中的酒水亦是点滴未洒——即便心内闻言一阵抽搐,眉目反倒空洞似沉溺于烟气之态,无悲无愤,平静的叫人生寒。
“爷。。。。。。”小六子晓其心性,亦知其此刻胸中所藏理应是滔天波澜。故于顾爷手中干脆接过酒盏,仰首饮尽后,方补道,“不可就这般算了!”
“坐下瞧戏罢。”顾洛生仍看向台上,眉头不舒不紧。唯是双指扣了扣台面,便再不愿出声了——宏道兄原是不该死的!这一点他怕是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
徐宏道一生谠论侃侃、端人正士,唯是近日不知着了什么道,竟痴心上了位才逾金钗的梳拢女。
那梳拢女名唤弦思,弹得一手好琵琶,一张脸亦生得干净。平日里唯爱穿件浅碧色点苍竹的褂子,闲暇时最喜于书斋文玩铺间瞧些上了年月的字画古籍。二人许是因此撞见了,又巧于碎语言谈中生出了伯牙子期之意。总之,徐宏道就此便似受了降头般,日日于那烟花处挥霍本就微薄的家财,只求得以遥见佳人一眼,其余诸事皆可不管不顾。
只是那弦思既已梳拢,便已有了金主——其金主姓杜名勋,字牧临,仗着家中老头子曾任警察厅厅长,同母的兄弟又是如今租界洋大人身侧正当红的秘书长;故于城中横行霸道惯了,即便见着了顾爷,也只是门面上客套半句,半分不识恭敬。
那杜少爷得知自己真金白银供起来的心头好竟被个满身穷酸的糟老头子惦记了去,自是难肯轻易作罢的!当街将那徐宏道好生羞辱了一番不说,翌日竟还一把火烧了其苦心经营多年的报馆。
若仅是如此,徐宏道确也未见得定是要去阎王殿的。
全因那徐家嫂嫂素是个贞烈性子,又视夫君为世间君子贤士之典范。故如今听见城里这些个难堪入耳的风言风语,便径直吊死在了报馆被熏得炭黑的招牌下头,只字片语也不曾留下。
偏是徐社长还有一女,前年嫁去临县一户书香世家,如今正怀有身孕。只因得知娘亲死讯,一时间心脉俱损、血崩而亡,竟是母女二人不足一日间都先后去了。
风流债渐演成了接连的人命事,任凭如何铁石心肠之人也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故至此,存世之人已是行尸走肉,去留不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您便任由二爷如此胡闹下去?”虽是白九爷亲手调教出的小娃娃,行事作风却半点未沾地宫里的那套阴诡气,“谁又会是下一个叶莺莺?下一个徐社长?若是连您亦不肯出声,只怕再无人能降得住那位小祖宗了!”有些事旁人未必看得明白,但小六子却深谙其中蹊跷——一切的惨事皆是按部就班,一切的源头偏又只是位不值一提的梳拢女——这样的手段,早年里可不少用在城中权势之人的身上!
“够了!”杯底重重叩在台面上,好好的一只莲花白玉杯应声生出数条肉眼可见的裂纹。
“可二爷他。。。。。。”小六子于九爷处学本事时,就已识得彼时尚未被唤作“庚午”的小二爷——那年终试,八个小娃娃里就只可活一个;有人以命相拼,替她除掉了其余六人;她却暗中掏出了利刃,抹断了护她之人的脖子。
“我已未能护她,如今竟还只能眼瞧着她陷入虎穴龙潭之中,替我这半废的身子扫清前路阻滞!我,又有何脸面再去论这其中的是非对错!”
语落,正值香君血溅诗扇。
“那您可又曾想过赵老板?”小六子另取了只酒盏,斟满,“旧时二爷瞧中了件衣裳,偏是那衣裳原就有两件,一件已被那成衣铺掌柜家的女儿穿在了身上。二爷面上不说,照将那衣服买了回去。谁知一扭头,便寻人将那小闺女浑身的衣物当街撕烂了去。”
“有这事?”顾洛生擦了擦掌间的酒水,“只怕是你心多了。”
这事,他知道——徐掌柜家的闺女小曲,自那日后便癫了,至今还常蹲在街口,疯扯着自己夹袄里泛黄的旧棉絮。
只是所谓的知情人偏只晓那一件衣裳的恩怨,半点不知徐小曲竟也曾用过相同的法子,寻了三四个与其表兄相熟的地痞无赖,欺负了一位在私塾里做杂工过活的孤女。那孤女被人凌辱后,渐大了肚子,最终于流言蜚语中投了河,一尸两命。
“二爷的心性,您当知多过我!”小六子下意识望了眼缝门处,压低嗓子道,“二爷可知赵老板?”
“知!为何不知!”顾洛生坦然答道,眼睛只盯住台上,嘴里随着那李香君喃喃哼起了唱词。
这几日,他虽可有意不去过问关于绾绾的种种,但心底却始终无法借着烟气,忘却如今正立在戏台之上堪称绝代风华的赵老板。故听闻赵老板身子抱恙,便立刻差人去那满生园外头,将头一日发生过的事情前后打听了个清楚。
“您便不怕那二爷打翻了醋坛子?”
“她不是那般小气的性子。”脱口,忽又想起枉死的宏道兄,故暗自叹了口气后方接道,“自绾绾回来后,你似还未曾见过她。”
“是。听四儿说,二爷已是小半月未曾回过小公馆了。”小六子再瞧了眼门口处,自斟了杯酒水囫囵吞进肚里,小声嘟囔道,“我只知三岁瞧八十,性子这东西,哪里又是短短几年间就会识变的?”
这后头跟着的半句话,顾洛生就着台上的戏腔听了个清楚。却故作不曾入耳般,单手轻击着拍子,越发大声的哼起了唱段来——于他而言,绾绾永远都是那个浑身湿透、眼圈微红,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即便世人皆说这丫头口中生了副毒牙利齿,擅兴风作浪,他却亦可不觉不察,任由这条毒蛇盘踞于自己的心尖处,肆意吞吐着蛇信子。
全因,他始终记得,旧日里的祁芫格格也曾如牡丹般明艳夺目,生了副爽朗爱笑的热烈性子。
彼时,小王爷尚幼,袭王爵不过两年,府上自不似往昔光景。府内包衣的奴仆大多借着老王爷在世时的门路自谋营生,小日子过得远比主子家油润上许多。顾家早年受过老王爷的许多恩惠,顾小娘子又是老福晋娘家某支没落旁系里的庶出小姐。故顾山关虽于军中谋了份吃空饷的闲职,暗里却也兼顾着些王府里旁人不愿沾手的薄油差事。
顾洛生当时不过垂髫,包衣出身自然成了王府贝子们的哈哈珠儿,终日与尚不更事的爱新觉罗氏子弟们一处读书玩乐,就连王府里尚未出阁的格格们也皆当他是半个不沾血亲的幼弟。
那几年,祁芫格格因守孝延了婚事,又逢原许下亲的那位多罗贝勒忽生奇疾,一命呜呼。故闲言碎语间,轻易便可叫大好年华的姑娘家误了待嫁的好年纪。即便曾是老王爷亲捧在心尖儿上的珍宝玉珠,如今也如烂泥一捧——皇亲贵胄皆视之为丧门星,各个避之不及。
好在旁人的指指点点祁芫皆不理会,日日都拣着最夺目的色彩装扮上身——或骑着骏马,将发辫梳作一股,无视世俗礼教,堂而皇之的穿街过巷;或与府内孩童们厮混于一处,踢毽子掏鸟窝好不快活。
故如今绾绾那些个离经叛道的行径叫顾洛生瞧进眼里,皆不如当年祁芫格格十分之六七——世人只晓佟府大福晋是个下不了床的病西子,殊不知黑白水墨下也曾绚烂胜描有金云之朝霞,夺目生辉。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都在老福晋六十大寿的那个夏日戛然而止。
金枝玉叶爱上了已有妻室的风流名伶,誓此一生便只嫁这一人为妻。老福晋知后震怒,借小王爷之谕下令,以压胜惑众之罪将名伶夫妇二人施以沉塘之刑。然而这名伶竟还存有一孪生胞弟,亦投身梨园,名唤白牡丹,以昆旦见长。虽不算名震京城,却也曾与庆亲王家的浑老二拜过把子,算是位踏遍朱门间的寻常客。
故之后的几年里,祁芫格格似变了个人般,不闹不笑,终日一身素衣黑袍。眉眼里亦满是倦气,不现星光。
若非后来机缘巧合间,她再于庆亲王府的宴席上遥遥见着了眉眼气韵皆与故人如同一人的白牡丹。只怕她这一生,都将在愤恨和无奈里寥寥此生!哪里还能如昙花般再现刹那的欢愉与光彩?
彼时,顾洛生尚幼,懂不得这些个儿女情长。他只知,人若当真活成了行尸走肉,即便是那久卧黄泉里的枯骨,亦会哀其了无生趣。
故如今,他既已成了副被铁链扯住皮肉的人偶,饱受事事皆不得如心如愿的苦楚;哪里又是肯见绾绾再重蹈大福晋旧日的覆辙,渐活成了副不识哭笑的混沌模样?
小六子亦不再出声了——他知多说无益,亦知小二爷最是会灌男人那一口迷魂汤——故其气鼓鼓的挪了挪身子,背对着自家主子幽幽吐了口长气。
和小二爷同期的那一批娃娃里,有一个孩子最是优秀,名唤晟哥儿,众人皆以为他会成为“庚午”的补序。然而晟哥儿却喜欢上了个处处皆不如人的黄毛丫头。那丫头生得瘦瘦小小,扔在哪儿都不算起眼,唯是一双眼睛于无人时常露狡黠,瞧着便觉生厌。
故打小六子第一眼见着这丫头时便知,终有一日,这满腹坏水的野蹄子定会于地宫内兴起不小的风浪。
果不其然,素是六根不沾凡尘的九爷最先在这丫头跟前失了常心——他原是不常下来这地宫的,再是进来此处的娃娃们也从未有周不时便可去到地面上的道理。然而九爷早先便已定死的规矩皆因这丫头一一被打破——即便桩桩件件都切实瞧在眼里,小六子却也唯有噤声不语,时刻谨记自己身为家奴的本分,只将这些个秘密死死吞进肚里,不与旁人说道。
如此过了近一载,地宫里又来了批新人。然而九爷却不再有闲心整日盯住这些个小娃娃,反倒独自去了趟湖州,置办起了嫁衣。
至此,小六子方知,九爷怕是彻底动了“凡心”了!
谁知未待喜服前襟上的鸳鸯纹样绣成,顾家便已敲锣打鼓于城内宣告:丢失数年的小格格经已寻回,早先定下的婚约亦不曾作废。
故旁人只觉九爷人前人后皆对这位挂名外甥女分外上心。哪里会再有人知晓,九爷也曾备好那凤冠霞帔,想与这丫头就此于城内隐了姓名!
可即便九爷待小格格亲厚如此,却仍事事输足了“准驸马”顾家少爷一头——毕竟顾洛生对于小格格的无限宠溺,是瞧不见底线的——倘若有朝一日,佟府里的那位随口提及自己想要天上的月亮,只怕依着顾爷的性子,竟也是该连漫天的繁星一并求来予她,半分不会生怨的!
故小格格留洋法兰西的第二年,顾老爷子仅以断了银行汇票为筹,便可轻巧绝了自己那位被迫沾染烟气的小儿一心求死之念。令其无奈苟活于事事皆不得已中,却又片刻不敢脱去自己身上千斤重的枷锁。
也因此,曾经最是少年意气、温文蕴藉的顾先生,在顾老爷子的操控下,渐活成了如今这副行尸走肉、满身血腥戾气的混沌模样!
小六子捏紧了拳头,回头偷瞥了眼眼角褶子已然堆叠于一处的顾爷。他心中只愿赵老板此生长命百岁、无病无忧,夜夜皆可登台为自家主子唱上一小段——毕竟,顾爷的心已苦了太久。
“你瞧我作甚?”顾洛生仍是笑盈盈般望向台上,视线半分未有偏斜,“你也老大不小了,多瞧瞧台上那些个小丫头才是你父亲希望你做的正经事!”
“爷都尚未娶亲,小六子自不敢造次,”说着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忽指向台上,起身高声道,“爷既喜欢赵老板,小六子明日便去替爷下聘,择个良辰吉日八抬大轿迎过了府,只教全城人都晓,咱小公馆里终是有了位女主人的!”
偏是这话出口,台上恰谢了一幕,锣鼓尽歇。隔墙的厢房里,众人本就大气都未敢出,自将字句皆收进了耳朵里。
“哟,看来顾爷的好事怕是要近了。”冷若海皮笑肉不笑的打趣了声,伸手又扯了块满是肥膏的蹄髈,一点一点贪婪的塞进口里——他与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子卿序,亦是耽搁至顾爷这样的年纪才定下了亲事。他还记得那日于喜宴之上,恭贺财设计开了台赌局,直叫人不得不应战。可谁知这一赌,不仅夺了冷家的大半产业,还间接要了新郎官的半条性命!“看来冷某是该提前备好份大礼了!”后槽牙混合着满是汁水的红肉,发出“吱吱”的顿挫声——在他心中,若是卿序还活着,单论才干与本事,即便卿屏亦是半分都抵不上!
佟殊绾原正跨坐于栏杆上,大口嚼着那糖莲子,心中所思所念皆是戏散后可有人于墙角处等着自己回家?可谁知忽听见墙那头有人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手中尚存的半捧糖莲子瞬时无力落了下去,打在厅内看客们的脑袋上,“既是如此,冷爷当至隔壁那厢亲去贺上一句才是!”这话酸溜溜的,脱口才觉有失小二爷的身份。好在房内众人尚未从惴惴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这才无人觉察话中醋意。
十三于袖内掏出小半袋糖莲子递了上去——这些都是平日里主子赏的,她也不吃,只是存着。
“这戏无趣!今夜这席便散了罢。。。。。。十三,送客!”佟殊绾未曾抬眼瞧见十三手中的糖莲子,她只知自己的心好似缺了一块,便是这世间最甜的蜜糖也再填补不上了。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皆如释重负——即便腿肚子仍打着哆嗦,却也一刻不愿多留。
郭氏于轰散的人群中艰难扶住墙面,缓缓挪至门处。临行前还不忘微微福上一福,算是谢过小二爷施针为他们老胡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冷卿屏原是随冷爷走远了,谁知后又回头拦腰抱起那郭氏,大步冲出了戏园子——他本心耿直,无奈世道如此!
佟殊绾见人彻底散去,这才背过身去挥了挥手,命十三一并退下。待那一丝门缝彻底合上时,原本尚能强绷住的情绪终于一瞬间破坝决堤,喷薄而出。
只见她将身子缠裹进满是灰味儿的帘子后头,缓缓蹲下。眼睛红红的,竭力想要哭出些声响。可那戏台子上的锣鼓偏是热闹异常,硬生生打散了本该夺眶而出的泪珠子,又将理智与克己一点点的敲击回“顾永棠”这具本不该拥有情感的躯壳里。
故佟殊绾深吸了口灰气,扶栏站起。看见十三离去时放于自己手旁的那一小包糖莲子后,愣了愣。继而忽掸起衣袖,向前迈了一步,自顾摆起功架,与那台上的侯方域一道唱起了念白来。
“尽着狂,尽着颠,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
唱罢,又长长吐了口气,揣起小半袋糖莲子坐回至栏杆上,满面桀骜地听起了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