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章 奈何是情深(1 / 1)蜜死R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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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落了半宿的雨,今日艳阳高照,反倒去尽了秋日里的闷气。

墙角处,不知何时偷伸进来了几支炮仗藤。不过一夜的光景,已然爬满半扇院墙。阳光打在上头,好似片晃眼的火烧云。

整个小公馆都笼罩在一种雨后初晴的倦懒里——大半的奴仆告了假——就连平日间最为凶猛的两只云南犬,此刻亦于微黄的草皮上酣睡,露出毛发稀疏的肚皮,半点不生戒备。

背阴处的大厨房里,四儿亲看着药炉子——九爷交代下来的事情,她最是不敢懈怠;十六一边扇着灶火,一边搅动着砂锅里瞧不见半分油腥的白粥;廿七则蹲在一旁的空地上,仔细掐着今朝才由城郊运送入府的竹笋,预备趁着天好晒干了去,以储作冬菜。三人彼此间不出声响,眼里仅盯着自己手头上的活计。故整间房内,唯听得见柴火偶于灶内炸裂开时发出的响动,以及汤勺周期性划过锅底时的“哗哗”声。

屋外,两张金丝楠木的躺椅并排摆着,头尾相对,被阳光烤的温热,散发出好闻的木香气。两张躺椅中间放了只瞧去颇有几分厚重的长案几——那案几“泾渭分明”——一端放着只工艺精巧的掐丝珐琅壶,壶旁的茶托里还盛有一只半空的茶盏、一小盅就快见底的蜜糖、一碟未动过的糖莲子、以及一小块抹了甜酱的鸡子糕;另一端则反扣了本写满“新思想”的进步文刊,中腰处磨出了装订线,卷曲的书角上竟还压了只不见了顶盖的紫砂杯。

那紫砂杯生得极其有趣。杯底以楷体刻有“时鹏”两字,杯盖不知去向;杯内盛着的并非洁净的茶水,而是半满的雪茄灰;杯口熏有烟迹,内壁还崩了一小块。

“这洋人所著的话本着实有意思。”顾洛生朝内侧蜷着身子,将手中尚未燃尽的雪茄沿杯壁轻旋捻熄,“确不知其中所述,几分为真?几分为假?他日若是得了闲,定是要去亲看上一看,寻个究竟的。”杯中的雪茄灰环完整未有脱落,被久置的茶水泡至绵软竟也不见散开。

“于他们自然是真,于我们。。。。。。”佟殊绾伸了伸腿,一脚横过两椅间的案几,径直踹在了顾洛生的胸口处,“你瞧那金发碧眼的洋人生得奇怪,他却反倒眼高一等,眼里容不得半个乌发黑眼的中国人。故你在书中所见,于我们此等黄皮肤的,不过空中楼阁,半点扯不上干系。”说着一把扯下覆于眼上的衣带,系回腰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顾爷读起那英文书稿来,素比我这留过几日洋的都更为顺溜,便是今早才亲去应酬那租界里难缠的洋大人。怎的,这还不够?竟还要去人家的地界上亲看一看,方才舒坦?”

“你这话说的好生怨气。竟是我送你去读书,反倒念坏了不是?”顾洛生扯了扯身外罩着的厚皮袄子,盖在了佟殊绾的脚上,“你这睡相,日后嫁了人,只怕是要将夫君踹下床的。”

“是吗?”佟殊绾于鼻内苦哼了声,倏地将腿收了回来,“可不劳顾爷费心。”被膝盖碰翻的鸡子糕掉落地上,依旧是抹了甜酱的那头先触的地。

“我若不费心些,便再无人替你费心了。”顾洛生翻了页书稿,将身上的袄子又裹得紧了些,“昨夜送你回来的那位曹家二公子,我遥遥见了,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偏喜欢的紧。”佟殊绾忽坐起身来,伸手夺过顾洛生正瞧住的话本,收于身后,“他对我极好,便是见我未著鞋袜,亦会紧张万分,生怕我凉了对足子。”

“是吗?”顾洛生满不在乎的笑出声来,“那便是你心窝子浅,识不得人。”说着将原压于书本上的茶杯移开,翻了个身子,又继续瞧回手旁已然翻看过无数遍的《青年文选》。

佟殊绾缩了缩露在太阳底下的双脚,将它们埋进宽大的袍子里,“我若偏嫁他了,你可愿意?”眸子里强撑住不可一世的骄傲,心底却早已是千穿百孔——这个问题,打回来后,已是借着酒意,旁敲侧击的问了无数次。

“愿不愿意的,从不是你我说了算。”顾洛生揉了揉鼻子,幽幽说道,“对了,今早白姨差了个道姑来取箱子,少了两只,不好交代,我便打发她先去吃茶了。”

“若一日我偏嫁你了,你可愿意?”佟殊绾瞧着背对住自己的顾洛生,仍欲凭借紧压于胸口间的一团怨气,铁了心的追问下去——明知对方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有答案,却还是想要谋一份侥幸——谁知话才脱口,终是后悔了,“罢了。。。。。。少了的箱子今日便会有人送来。”这句话像是横在两人中间的一级阶梯,既是留给对方,亦是留给自己。

“那便无事了。”顾洛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将身子翻回至内侧。久别重逢后的这些日子,让他愈发生了侥幸,“哦,对了,银钱可还够用?”嘴上愈是漫不经心,心里反倒愈加清明。

佟殊绾彻底不答话了,气鼓鼓的躺回至长椅上,将收缴来的西洋话本盖在就快要湿红的眼睛上。她明白顾洛生的心思,偏又无可奈何——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用一纸发了黄的婚书,去逼迫一个对自己好但偏与爱无关的男人。故如今唯有将一股脑涌上眼眶的情绪硬生压于嗓子眼深处,妄图能借着把糖莲子化开心中积於已久的苦涩。

于佟殊绾而言,顾洛生从不止是她重回佟府时遇见的第一位亲人。

她仍记得,那日,下着暴雨。大团的黑云乌压压的盖在顶上,就快压塌了卷棚。

那时的佟殊绾还不叫佟殊绾——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姑且可被称作为阿七。在阿七成为阿七之前,还曾有过几个名字,都是些用不了三五个月便又换过的称呼。时间久了,便就再记不得自己最初的姓名。

只因白初九说,佟府许多年前丢了一位小格格,身上挂有玉牌。那玉牌是信物,错不了。故自那日后,佟府便找回了早年里遗落乡间的小格格,阿七也借白初九之口渐渐寻回了自己本该的来历。

彼时的佟府坐落在城南某条小胡同的至深处,两进的院子,即便晴天亦不见阳光。车子驶不进去,于巷口处便停住了。白初九背着小格格,鞋内灌满了水,还未蹚至门口,便见顾洛生一袭白袍,撑着把油纸伞,立于檐下——那时的顾少爷身上没有烟臭味,衣间皆是淡淡墨香;胡子剃的干净,头发亦梳得齐整;身形瘦削,最喜穿件水色绣有竹叶的褂子,腰间还时常别着把不坠金玉的纸扇——他曾是城中学堂里文采最为出众的先生,仅凭一支钢笔便可写下无数激励浔城学子主动反击社会不公的白话文稿。

——“你幼时便见过我,可还记得?”

——“你莫怕,今后皆由我护着你。”

——“今日您佟家不认,我认!我与绾绾既有一纸婚书,她就是我这世的妻子!您不疼她、不爱她,无妨!我顾洛生今日便对天发誓,定倾我顾家之力将这世上最好之物皆留给她,护她一世周全!”

——“这世间若再存想伤她、害她、谋她之人,我皆不容!”

旧日里的这些话,每一个字至今仍记得清晰。

只可惜世间之事,念念不忘,未必就当真可生回响。

佟殊绾深吸了口气,只觉此刻覆于脸上的书册里竟都藏有那时的气息。念及此,又觉撕心。唯有再抓起把糖莲子囫囵塞入嘴里,好叫那泪水中的苦涩能被勾兑的再淡些。

“我才知你喜食甜,来之前特去了趟城西的糖粥铺子里包了一斤半的糖莲子来。想着,许是够你吃上半月的。如今瞧见,只怕不足一日,便要叫你吃个干净。既是如此,我应是日日来,日日皆买来你最喜欢的糖莲子才是。”回忆与情绪皆于一霎被打断——今日的曹彦卿,依旧是昨夜最后见时的那一身衣物,胡茬虽是理得干净,但眼里布满血丝,许是一宿未曾合眼。

只见佟殊绾慢悠悠的起了身子,背对住曹彦卿抹了抹眼角,将手中的书册置于案上,故作高声说道,“不知什么风,竟把日理万机的曹少爷吹了来。怎的?可是因昨夜失策,故一大早特来我这寻晦气不成?”待心内的情绪微敛了些,方才跳下长椅,赤足踩在发黄干硬的草皮上,又作取笑道,“听闻二爷手底下的人昨夜拦了我府上的马车?呵,不知二爷可有于那车里寻得些什么?”只因面对的是曹彦卿,这才足以强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你这样会受凉的,”曹彦卿见小格格眼底微红,知她应是哭过。又见一旁躺着的顾洛生合衣瞧着书册,一眼都未曾瞥过自己。故笑着将一大包糖莲子放在躺椅上,单膝跪于地间,仔细替小格格套上鞋袜,细声道,“你现在不觉,便是那寒气已然侵体,长此以往,是会坏了身子的。姑娘家不知疼惜身子,老了,招了病,我可不顾你。”徐徐说完,方才不急不忙的起身,抖了抖衣角毛料上沾着的枯草,这才皮笑肉不笑的绕回正题,有礼道,“格格方才的话便是生怨了。我一早听闻昨夜哨兵冲撞,私自扣押下你府上的两只箱子,已是天未亮便去问罪,再将箱子亲送回你府上,方才心安。这不,不过与你阿玛喝了口茶,闲扯了几句。出了你家大门便径直去了城西,买了城里最有名的糖莲子,特来向你赔罪。若你当真还是要恼我,我便只好出了这门口就去把那城西的糖粥铺子盘下来,亲手经营。只叫这浔城从今往后,唯独你一人可吃到这口糖莲子!”

“口甜舌滑,”佟殊绾昂起头来,双手背于身后,“若是你那兄弟嚷着要吃,又当如何?”

“即便是他闹我,我也只将他打发了去,绝不分其半颗!”曹彦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儿,莫名添了分亲近。故明知其口中皆是哄骗人的鬼话,佟殊绾依旧被逗笑了去,“你呀,最是生了副抹有蜜糖的口舌!若当真叫你那兄弟听见,只怕是要愈发生怨了。”言罢,兴起,忽又踢掉鞋子,得意洋洋的将糖莲子捧于怀中,赤足坐回至那长椅上去,“这份礼物我收下了,只是我可没说不恼你!”

“是是是,只要你笑了便是了。”曹彦卿顺着长椅外沿坐下,也不见外,抬手便朝半空的茶盏里添了些许热茶,“说来也是奇了,昨夜送你归府时,后备箱里明明就躺有两只衣箱子。谁知差不多同一时候,这两只箱子竟由你这小公馆,凭空跑进了佟府的马车里。你说,这里头究竟藏了什么把戏?”言毕,举杯便欲饮口茶水。谁知杯至嘴旁,皱了皱眉,又连茶带杯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箱子是由你眼皮子底下装上,经你亲卫合抬入车。即便中间我那糊涂阿玛醉酒,由十三扶着入车歇息,你的人亦是在外头瞧得清楚。故即便这箱子当真出了错,也是你曹二少不问自取,搬错了箱子。怎的,如今可是想来反咬一口、兴师问罪不成?”佟殊绾往曹彦卿未饮的茶汤里添了好些蜜糖,搅了一搅。不过浅尝了半口,又径直吐了回去,整杯倾倒于地上,“呸!药便是药,添了蜜枣同熬又装进了茶壶里,即便掺有蜜浆,依旧酸涩难饮。怪味的很!”不过三言两语间,便借着茶壶与药作比,点透了昨夜之局的关窍。

“缘是如此,呵,是我疏忽了。”曹彦卿当即明白了小格格话中的意思,故轻笑着摆了摆脑袋,只叹自己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药苦,许是那蜜糖还不够甜。你这口汤药既是因我而起,如此,可否予彦卿一个机会,亲侍格格服药?”未待对方应答,已是单手折起袖子,抬手将歪倒于案上的茶盏扶正添满,右手于果碟中取了颗糖莲子,自顾道,“茶壶里装汤药,真是有趣。”

“什么里头装什么,又有什么所谓?”佟殊绾嘟了嘟嘴,接过杯盏,一口饮尽其中汤药,未及咽下已是胡乱抓了好几把糖莲子塞进嘴里,囫囵说道,“虽是骗不了自己,但只要有人相信这茶壶里装的只能是茶水便好。”

“格格说得极是,彦卿受教了。”见小格格乖乖饮尽汤药,曹彦卿这才起身,理了理衣摆,笑着说道,“既是礼物已至,彦卿便不再打扰格格歇息了。今日事繁,明日再来探望,告辞!”他确是公务繁多,不曾讹言——吴老九旧翼未能尽除,若此时掉以轻心,难免再添新乱;少卿只识行军打仗,对于军中事务素是半分不理,确是指望不上;督军近些年又有意放权,只顾与姨太太们闭门享乐,即便心中清楚如明镜,却也刻意不再沾手,任凭有能者相互制衡,也好鹬蚌相争间替少卿扫清阻滞。故现今军中大半的烂摊子皆落在了曹彦卿一人身上——即便一夜未曾合眼,满城奔波,却也还是不得不操心这军中家内的烦心事,也好不叫督军再将自己投闲置散了去。

“你走的这样急,想来定是借军中有事为由头,去见你那心心念念的赵老板罢?”见曹彦卿转身便欲离去,佟殊绾当即脱口道,“想来定是绾绾昨夜伤重,举止间失了分寸,方才惹得你那赵小娘子误会。如此,倒不如我与你同去,亲口向她解释清楚可好?”她以余光偷瞟着顾洛生的反应,眉目里却还硬要扮出一副无辜模样——只见其撇了撇嘴,语带哭腔,轻扯住曹彦卿后衣摆的那只手微晃了一晃,眼波竟还当真应声泛起了涟漪,直教人生怜。

“不过是位不打紧的闲人,无妨。”曹彦卿顿住脚步,心内只道小格格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定是又在盘算些什么幺蛾子,“你既不喜欢,我便不会再见。”曹彦卿强耐住性子,半蹲下身,平视住小格格的眸子,轻哄道。

“你见不见的,又与我何干?我呀,唯独好奇你与她之间的那些个旧事儿。”佟殊绾见曹彦卿不走了,半含住的泪水倏地往眼框里一缩,即刻又挺直起腰板、横耍起小性子来,“世人皆说那赵老板最是出了名的淡薄性子,权贵皆不瞧。我昨夜见了,也知其理应不困于世俗,是位清高的仙子。可奇便奇在,这等孤傲的人物偏是倾心于你这位初至浔城、最是口舌生蜜的阀门公子。既是情深最骗不得人,你与她之间定就少不得些外人所不知的旧事!”说着顿了顿,忽昂起脑袋,抿了抿嘴唇,轻哼了半声后冷冷又道,“我的这位好哥哥,夜夜皆去寻那赵老板,少不得一掷千金。只可惜有的人自诩清高,人前戏台子上有的是风骨。下了台后,却仍不忘将那些个恩客施予她的稀罕物什收的紧紧地,生怕兜里的钱财再自己生腿跑了去!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不过只道是戏子无情。谁知事后我那好哥哥再与其于众人跟前碰着,那赵老板只说前尘旧事再不提及,嘴里念的亦尽是些饮露食仙谷的薄情话,只道那些个钱银反倒脏了其身子,有辱她那戏子的好名节!”说着,冷不丁地伸腿踹了顾洛生一脚,愈发阴阳怪气的接道,“你许是不知,赵老板如今于浔城中的名头可不比我这个空有些旧廷虚名的和硕格格轻贱半分!即便叫我当面遇着她,只怕也是该低声下气的去求,哦、不对,是夜掷千金,方才能博得人自视甚高的赵老板凭空搭理上半眼呢!”话说完,也不瞧一旁顾洛生的面色,一跃跳下长椅,面朝着曹彦卿高声道,“你说,我与那戏子,孰好?”

“自是你好。”曹彦卿悠悠直起身,将小格格按回至长椅上坐着,目光越过其头顶,径直瞧向后头躺椅上面目紧绷住的顾洛生,幽幽道,“我与她确是旧识,亦有过些情愫。你既问了,我定当不会瞒你。”他已然猜得格格的小心思——不过就是些女儿家争风吃醋的心眼子,欲借着自己激一激那心头之人罢了。言毕,又半曲下身子,目光平视住小格格,轻道,“我今日确是军中事繁,未曾瞒你。你若觉得这院内烦闷,我亦可带你去我城郊的军营中转转,小住上几日。只是若你想听故事,今日确不是时候。待我过两日得了闲,你身上的伤亦好了些,我定与你去那满生园里头,点上好些你爱吃的茶点,当着那赵老板的面,不瞒半分的同你补上这个故事。”说着,对其眨了眨眼,忽凑到其耳旁极小声的说道,“今日这戏我陪你演了,如此,你可得欠我一份人情。”言罢,再度直起身子,对着后头依旧未吭过半声的顾洛生故作挑衅道,“顾先生若有兴致听故事,亦可同行。”

佟殊绾对着曹彦卿暗比了个手势,便算是达成交易。待其话落,又立马扮出副楚楚可怜的神色,轻拉住其尾指,细声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前尘过往,你未必要尽数讲予我知。”

就像顾洛生近乎一年四季都裹着件极厚的皮袄一样,曹彦卿的手上永远的覆着双款式相近、但却材质薄厚各异的黑手套。故佟殊绾一边轻拉住其尾指,一边细细的瞧起了他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腕来——常年覆在衣物下头的皮肤苍白里带着青色,右手腕间凸出的那块骨头上,竟还生有一颗细幼的朱砂痣。

“我已应了要娶你,即便你心内有人,不愿嫁我,我亦是将这话作了数的。我既视你为妻子,定不能有所欺瞒。故你问的,我皆会如实相告。”这等信手拈来的情话,听起来着实情真意切的紧。只是说者无心,偏不知怎的,竟勾起那听者好不容易才压回至心底的种种往事来——故佟殊绾闻言,心头微微一抽,下意识回头望了顾洛生一眼,已然眸间生雾。许久,方黯然接道,“我可未曾答应嫁你。”

那段时日,接连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天井缸内的水早已积得满溢了出来。就连原本漂浮在缸面上的睡莲都于院内的石板地上重新扎了根,于暴雨中摇曳生长。

佟元筹半卧在榻上,看似迷糊的抽着大烟。烟雾缭绕间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错了”,起身便揪住小格格的后衣领子,说是要将这不知打哪里来的孽种活活溺死在门外储满雨水的大缸里。

彼时顾家尚未有如今的声势,佟府家主借着已故大福晋的家世,仍以主子自居——故白初九碍于其旧廷阉人的身份,只得于院外候着,不知屋内情形——是顾洛生一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将人硬生从佟元筹的手中救了下来,方才保全了大福晋留于世间的这最后一丝血脉。

佟殊绾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顾洛生也曾亲口说过,会视自己如妻,一生疼之重之。可不知打何时起,旧日里的这些个誓词,竟都变得不作数了!

曹彦卿瞧在眼里,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抬手揉了揉小格格的脑袋,轻吐了口气后,方又直冲着顾洛生高声道,“顾老板这书看了许久,似未曾翻页罢。”人有了情便就生了软肋——小格格这副褪尽了铠甲的模样,不见了得意,不见了咄咄逼人,与那些个俗世间为情所困的女子无异,却也因此愈发惹人生怜。

“他哪里又是看的进书的?”佟殊绾顺势将脑袋抵在曹彦卿的肚子上,借着他的外衣,把眼泪擦尽,“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顾洛生闻言咳了一声,转过身去,翻了一页,依旧不说话——他太过于清楚绾绾的把戏,亦知如何方才能令其无可奈何。

“罢了,”佟殊绾红着眼昂起脑袋,苦笑着望向曹彦卿,“你军中事繁,先去忙罢。我亦累了,容我小睡片刻。”言毕,已然侧身躺下,心如死灰般闭上了眼。

“好。”曹彦卿亦答的干脆,不做停留,话落,已然抬脚离去。

待其彻底走远,顾洛生方才又翻了个身子,闷闷于胸间轻叹出了个“哎”字——就好像光阴在其瞧书的这段时间里,默默地打上了个解不开的死结——之后,又是好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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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满生园。

经了昨夜的一番折腾,园子里的姑娘们皆是过了辰时方才知醒。只因听容妈说,昨夜班主于帅府回来后,一宿未曾合眼。故众人听闻,皆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不过随意用了些早饭后便又各自散了。

赵墨苓亦是一夜未曾歇过,斜靠在床架子上,不吃不喝,一双眸子哭至通红。无论玉苓问她什么,皆是不肯答话。面上的戏妆虽是未卸,但已被泪水冲掉大半。整个人失魂落魄似的呆坐在那里,竟是打昨夜入屋后再未有挪动半分。她原是铁了心不肯去帅府唱曲儿的——一来,本就不喜应酬那些个军阀权贵,更不屑攀附;二来,近小半个月来不知怎的,总觉胸闷气短,见着油荤直犯恶心。故已是有意每晚唱少几折子戏,只盼着后入门的姊妹里能再出个可撑场子的来,也好他日接了自己的衣钵。

然而从舟却说,自己初至浔城未得门路,既是换了新大帅,自然是该想方设法与其搭上条线的。

这话,赵墨苓原是信的。

只要能有法子可让从舟安心留在浔城,哪怕是要亲身赔笑应酬那些个权贵,她亦是愿的——只因对于桩桩旧事,赵墨苓的心底始终还是存有愧意。

“小姐,吃口粥吧。我偷弄了些蜜枣、山楂掰在里头,最是酸甜开胃。”玉苓捧着碗烫手的热粥,强打起精神立于赵墨苓跟前。虽是园子里的人都说这赵老板戏台子上是位活神仙,戏台子下却是块七情六欲皆不通的硬石头。可玉苓始终觉得,自家小姐并非是个不通俗事的呆物。反倒因其太过重情,作茧自缚,才会久久不信那赵笙苓确已身死火场,也才会丝毫不察那口甜舌滑的沈公子怕是从非真心。“小姐若是饿坏了身子,沈公子该心疼了。”赵墨苓私会男人一事,园子里独玉苓一人知晓。只是她虽知自家小姐久慕于那沈公子,却并不晓昨夜督军府内发生过的种种——全因其昨夜未及开锣便已觉腹痛难耐,故近乎整晚滞留于茅房内,直至临近散场方才匆匆赶回至后院。

忽闻及此,赵墨苓呆愣了几秒。尚未及出声,眼泪已径直淌进衣领,浑身不自觉般战栗起来。

“小姐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那沈公子。。。。。。”玉苓忽吸了口凉气,这才忆起之前每每见着那沈先生时,总能闻到其衣服上似隐隐沾着股淡淡的脂粉香,“我早知那姓沈的不是个好东西!”

“怎么?你竟是早知了?”赵墨苓始才开口说话,见那玉苓一脸忿恨,愈发抽噎道,“你既是早知,为何不与我说他竟是有妻室的!枉我视你如亲,事事皆不瞒你!你却只顾冷眼瞧着我与他做尽了那些个下作事,怕不是心里竟还偷着乐呢!我只当是他瞒我,未曾想连你这个小蹄子也与他一道瞒我!”

“小姐说的都是些什么?玉苓当真不知啊!我不过是之前。。。。。。哎呀,小姐可是冤枉我了!”经赵墨苓劈头盖脸的一番呵责,玉苓一时间也懵了。吞吞吐吐间,随手将碗热粥放在一旁的花架上,半跪于赵墨苓的脚旁,仓皇辩解道,“不,不是。。。。。。我是以为。。。。。。”

“你以为什么?莫不是你一早就知他竟连姓名身世亦是在骗我?”话落,忽生一阵疾咳,竟是帕间见了红亦不知。末了,随意将绣有合欢花的帕子叠起,塞回袖中,方又厉色责问道,“你既一早便知,为何不与我说明?想来定是我平日间太过纵你,竟是养了只识笑的虎狼在身边亦是不察!”

“小姐,这。。。。。。玉苓当真不知啊!”玉苓赶忙起身,倒了杯半冷的茶水仓皇递至赵墨苓跟前,微顿了顿,后才倒豆子似的答道,“我自幼鼻子灵些,之前便闻见那沈公子身上时常沾着股淡淡的脂粉香。只因闻其家中做的是布料绣品生意,理应时常生着熏笼,便未有留意。可今日见小姐这副模样,仔细回想起来,才觉不妥!”玉苓未敢说自己第一眼瞧见那沈公子时,便知其理应是个登徒子——全因她太过了解自家小姐的性子,亦知即便主仆亲厚,有些话于赵墨苓跟前,始终还是说不得的。“若是熏笼,理应不会用太过甜腻的香料。且那沈先生身上,从来就不止存有独一种的香气。”

“他哪里又是做惯什么布匹买卖的?呵,我识他多年竟从来不知,他幼时虽随母姓,可其原本竟是姓曹的!”赵墨苓无力垂下手去,瞧了眼递于眼前的茶盏,也不接。用力呼了口气后,愈发语中生怨道,“他哪里又用做什么买卖?哪里又是用得着我去替他出面张罗的?我只念着心里有愧于他,有情于他。故能再遇,已是万般欢喜。却不晓他。。。。。。哎!”赵墨苓胡乱于脸上抹了一把,又是不自觉地叹了口长气,“我只想着若能替他牵线张罗,哪怕是遭人诟话,他终归是会明我心意的。故即便万般不情愿,我仍是去了。只因想着若能寻着机会于大帅跟前替他说上两句,许是可以令其今后在城中的处境稍稍容易些。可谁知。。。。。。哎!我确也不是恼他未有尽言,只是昨夜的那番情形,他竟只顾着哄他怀内那位好生盛气凌人的妻室,半分都未有正眼瞧过我!你是不晓昨夜的凶险。。。。。。不过,想深一层,他许是为了保护我罢。。。。。。可我偏又最怨不得他的那位妻室!若非她肯出言解围,只怕你我昨夜皆是该无命出府的!你是未有瞧见那布包里装了什么!全都是血!那味道,至今回想起来,仍叫人惊心!罢了,再说回他那妻室,我想她定还是知道我的,许是从舟也曾向她提起。”至此,赵墨苓的面上终于浮现出零星神采,“我亦不盼着我们这般身世能遇到怎样的良人,自然也不敢妄求什么正室的名分。故我也不是气他如何瞒我,终归还是我有负于他在先。如此,那夜,他说他尚未有娶妻,只怕也是不愿令我伤心罢。”赵墨苓于腕间轻摘下曹彦卿早些时候送给她的珊瑚珠串,捧于手心,垂泪黯然道,“我亦不知我在不甘些什么?许是至今他都未曾来寻我,给我个说法;许是昨夜他曾搂着另一个女人,视我于无物;又许是,他竟由头到尾一直在骗我。。。。。。是了,你未有爱过人便不知,我当真愿信他是存有苦衷的。即便如今他来与我说,他愿与我白首,我亦是半分不疑的!可他并没有来,甚至连一句话都未有留给我。。。。。。呵,只怕他定是不会来找我了罢?”赵墨苓亦不知自己想要说些什么,胡言乱语间只觉心口似被硬生扯出了道血口子,痛极了,“若是笙儿还在就好了。。。。。。”她将攒在手心里珠串默默戴回至腕间,这才发觉,自打笙儿没了之后,自己竟是再未与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了。

“姓曹?莫不是。。。。。。”玉苓听了个大概,脑袋里只记得小姐说那沈先生原是姓曹的。故见自家小姐闭目轻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的接道,“刚在柴房才听姊妹们说起,如今城中议论纷纷,说是大帅有意选出一位子嗣,与正阳街上佟府里的那位结亲。”玉苓将手中渐冻的茶水放回至身后的茶托里,顺手又捧起先前暂放置一旁的甜粥,故作犹疑道,“不知小姐可有听闻,佟府里的那位原是许给顾爷的。。。。。。就连早些时候顾爷接连小半个月未有来捧场,据传也是因这位的缘故。。。。。。”这些话,一半是她听来的,另一半是她现作出来哄赵墨苓欢心的——她既已知了自家小姐心中的病根子,便也自然有了可妥善应对的好法子。

“既是许了一家,哪里又是能再许的?”许是方才的一通排遣令其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如今虽仍是语带哭腔,微微抽噎。但已是下意识接过粥碗,两指轻捻住勺柄,于粥面上拨弄了几下,“莫不是我昨夜遇着的便是她?”话落,即刻生了兴致,小啖了口面上的粥皮,自顾道,“如此,他便也算是未有瞒我!”

“是了,沈公子他。。。。。。不,应该是少帅才是!少帅的心里定还是只存有小姐一人的!玉苓虽未见过佟府里的那位,但亦早有耳闻其素是刁蛮任性、难伺候的很。便是才回到浔城几日,就已在码头上仗着自家的声势,与人起了争执。听街口卖苞米的婶子说,后头竟还硬生逼死了个人呢!”玉苓咬了咬牙,似是不平。旋即又转了副笑脸,细声安抚道,“如此想来,少帅定是为了暗护小姐周全,这才装作不识的!须知便是浔城里最为横行无忌的顾爷,亦是怕极了佟府里的这位魔头!更何况少帅本就不同于顾爷,哪里又是会折了身段、当众与那泼妇撕破脸皮计较的?”玉苓素是个嘴上识哄人的,一番话任其七情上面般说下来,直叫那赵墨苓不由转悲为喜,渐止住了抽噎。

“是了,定是如此了。”赵墨苓将粥碗放置一旁,拭了拭眼角,原还想说些什么。谁知尚未及开口,忽忆起自己竟是一夜未曾落妆,“遭了!快去打水!若叫从舟瞧见我这副模样,定是该厌弃我了!”话落,已是踉踉跄跄行至镜前端坐,尾指轻翘着拆下髻上繁复的头饰。

既是有心于此,自然已是无事。故玉苓见状,“噗”的笑出声来。一边端起洗脸架上的铜盆小步退了出去,一边仍不忘临关门前接茬打趣道,“小姐慌什么?即便小姐成了花脸猫,于少帅心里,定也比佟府里的那位母夜叉好看上千百倍!”

“你呀,少贫些!”赵墨苓这才散开头上紧勒住一宿的发髻,哼着小曲儿梳起了头来——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即便一夜未曾落妆,眉心处隐隐生出几颗红疮,却仍可称作朱唇粉面,远胜昨夜席间所见那位许多。“对了,你一会儿回来时,再替我取些呵胶来。”赵墨苓明知玉苓已然走远,却仍朝着门外轻呼了一嗓子。话落,顿了几秒,见门外无人应声,方才愣愣对着镜子痴笑起来。

“笙儿,从舟他待我极好,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姐姐不知你去到哪了,但姐姐知道,你一直都在看着我,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小笙儿最是黏着姐姐了,我们啊,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你切莫怪我方才与玉苓那丫头多说了几句。我原是全该与你说的,可我又寻不到你。我的事,自然是该全让你知道。。。。。。可玉苓那丫头嘴巧,服侍我亦周到,众人皆赞她机灵,可叫我瞧去,确是半分也不及你!你呀,最是识哄人开心的!”

“对了,他日我若嫁去了督军府,你再回到戏班子里,便寻不着我了。如此,我还是不嫁了。从舟他定也会明我的。”

“从舟,他怕是快要成亲了。。。。。。那新娘子我见了,举止不似个大家闺秀,模样亦不讨人喜欢。这些个嚼舌根子的话儿,我便也只与你说。”

“笙儿,你到底去了哪啊?你一直不肯回来,是不是怪姐姐那日回的迟了?姐姐也不想啊,那大夫的药要五个铜元,我却半路丢了一个。。。。。。笙儿,姐姐好想你啊。。。。。。”

“笙儿,你别走,别走!你让姐姐瞧清楚你现在的模样!”

“为何你没变,我却变了?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怪我弄丢了那一枚铜元的救命钱。。。。。。”

赵墨苓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时而满目柔情,轻抚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在与镜中之人对话;时而面现狰狞,疯了似的去抓早已满是爪痕的镜面,嘴里念的皆是些不成文意的疯话——自打那年戏班大火后她便一直这样,旁人只当她素是性子古怪些,唯有吴驼子知道,赵墨苓确是疯了。

“小姐!来了!人来了!”人未到,声先至。玉苓鞋面湿透,抱着小半盆热水,边走边洒,一路小跑直闯入房内,“轿子,花轿!大帅府来的花轿。。。。。。唉哟!”话未及说完,脚下一绊,整个人径直摔在地上,手中的铜盆“哐当”飞了出去,撞在桌腿处好一阵乱响。

原正对镜魔怔的赵墨苓并未察觉玉苓的存在,只因耳边忽现“大帅府”三字,这才骤然醒了几分。只见其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似目中无物般径直从玉苓身上迈了过去,“花轿。。。。。。大帅府的花轿。。。。。。”人行至门口处忽又止住脚步,嘴里喃喃道,“对了,还未落妆呢。。。。。。水,水呢?”赵墨苓于原地干转着圈子,双眸空洞无神。仿佛置身于自己的世界里,确不是常人应有的模样。

“小姐莫急!”玉苓这一跤摔得不轻,却仍是第一时间爬起身来,一瘸一拐的扶着自家小姐回镜前坐下,“大帅府来的花轿,说是来接姨奶奶的。既是来接人的,哪里又会等不及就先走了呢?”玉苓疼得呲了呲牙,顺手拿起桌上的梳子,替赵墨苓梳起头来。

“是,是了。”赵墨苓愣愣瞧着镜中的自己,似仍沉浸于不真实的幻境里——镜中,自己一身喜服,可身侧站着的并非从舟,而是扮作男装的小笙儿。

“小姐这是怎的?少帅派人来接您,理应是件喜事。”玉苓手巧,三两下便将捆了一夜的头发理顺,“少帅最喜见你穿那件石青色对襟阔袖的短衣,如此,应用碧蓝色的发带打双辫最是好看!”说着,已然拿定主意,自顾于台面上的首饰盒内取出一对发带来,为赵墨苓扎起花辫。

赵墨苓仍是呆坐于镜前,不出声,整个人任凭玉苓摆弄。即便院外铜鼓唢呐声渐起,热闹异常,竟也半分未有入耳,只顾做着自己苦心编造的春秋大梦。

“小姐做了少帅屋里的姨奶奶后,可别忘了将玉苓一块儿带去。我呀,别的不会,最会的便是伺候我们家小姐!”玉苓自打入园后便一直跟在赵墨苓身侧,偏她又是个心细的,早已发现其中不妥。故每每遇着自家小姐犯了痴,亦或是犯了倔,皆装作不知的模样,只教旁人瞧去单以为是那赵老板素孤清惯了,半分不察有异。

“带你同去。。。。。。是了,若是一人嫁了,另一人也定要同去的呢。”赵墨苓自言自语道,忽见镜中的新郎官又变回从舟的模样,“我们说好了的。。。。。。”再瞧仔细些,竟是其身侧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也一同转了副模样——竟是昨夜席间瞧见过的佟府里的那位。

“小姐既是答应了,到时可得作数。”玉苓拾起地上的铜盆,细想了想后又轻手放下。只将洗脸的帕子沾湿了些就快凉透的茶水,将就着替赵墨苓卸下脸上未净的戏妆。“听其他姊妹说,门口来接人的可是顶八抬喜轿。如今班主怕是已去门口迎了,定是好大一番阵仗!”见其额间生了红疮,又取出些清凉的膏药替其薄薄敷上一层,方才扑的厚粉。“小姐莫急,怕是少帅与班主还得于前厅聊上好一会儿。你听,如今器乐声也暂歇了呢!”玉苓嘴上好似无事般细细安抚着,手间却仍不敢迟缓。只因若是小姐当真误了督军府里来的花轿,只怕她的疯病这一世都不会好了。

“你说,若是笙儿在,她可会心生欢喜?”赵墨苓又渐醒了几分,瞧着镜中逐渐模糊开去的影子,更像是在自问。

“笙姐姐与小姐最是亲厚,若她还在,定是比小姐更加欢喜!”玉苓这话接得极快,“好了,小姐再换身衣服便可去前厅见少帅了。”说罢,将备好的衣物叠放于床沿上,反身退了出去。

屋内,铜镜里的“梦”终是歇了。

赵墨苓缓缓起身,背对着镜子,轻叹了口气。

原来,不会醒的从来只是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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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生园外,八抬大轿连着送聘的队伍足足塞住了半条街。

曹少卿横跨于马上,胸前系着朵异常鲜艳的牵红,双眸不见了戾气,模样天真的像个孩子。

“回少帅,这位便是你要寻的人了。”吴驼子不过才躺下,未曾入眠,如今又是仓皇起身,一张脸灰中带白,就连脊背亦比往日更显佝偻。“小女早年随我在黔洲搭台板时遇火熏坏了脸,故模样有些更变。且遇火时遭衡梁撞伤了脑袋,许多事都记不太清了。”这些话皆是一个多时辰前有人教他说的,“对了,小女虽名茯苓,但其原是叫笙苓的。这点,我园子里的老人儿都可作证。其名字中的那个‘笙’字,原取自我亡妻之表字。只因当年那火来得蹊跷,我便寻思着许是我那难产而亡的内人太过思念小女之故。故事后请了位高人依照小女的生辰八字重新拟了个字去,这才更名作茯苓。”

“你当真是我要寻的人?”曹少卿半分不关心吴驼子的一番说辞,视线径直越过其头顶,瞧向后头似有几分面熟的姑娘,“你可还记得我?”

吴茯苓亦是早有了准备,半侧着身子躲于吴驼子身后,垂着头、红着面,极轻的回了句,“你可是那时常找我讨糖莲子吃的小乞儿?”这话亦是一个多时辰前来的那位军爷教的——好在彼时就已待在戏班子里的老人儿如今并不多,除去乳母容妈,便只剩下那个终日闭门不问外事的赵墨苓了。

曹少卿闻言即刻侧身下马,一手拨开挡于自己身前的吴驼子,雀跃道,“我终是寻着你了!”

吴茯苓也不避,视线直迎了上去。心内虽是狂喜,面上却仍扮出副矜持模样,怯怯接道,“我亦是挂念你的,只是许多东西似记不太清了。”吴茯苓学着旧日里赵笙苓说话时的小习惯,噘了噘嘴,“依稀记得那日我头疼的厉害,你似曾偷溜进院里瞧我。后不知怎的着了火,我与你好不容易跑了出去,待我再醒来时,你便不见了。”

“是了,是了。”曹少卿越听越觉得错不了,连忙于怀内掏起了那颗素是宝贝的桃木珠来。尚未及示人,便听见对方已抢先一步惊呼道,“你竟还留着我送予你的那颗珠子!”

既连信物都知,哪里还会有假?

至此,曹少卿已是彻底坚信,面前的这位吴茯苓便是自己寻了大半辈子的莲子姑娘!

“只是我却弄丢了你的半块玉。。。。。。”吴茯苓故扮黯然道,“我记得你曾说过那玉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都是我不好,弄丢了你的玉。。。。。。”她哪里有过什么玉?不过皆是一个时辰前那人反复叮嘱自己须记下的。

“玉丢了便丢了,我寻着你了就好!”曹少卿如今心内只有欢喜,其余皆顾不得了,“今日此程虽是唐突了些,但我确是真心实意来迎你过府的。我虽不知你可有许了人家?婚配与否?但你若愿嫁我,即便你已有夫婿,我亦会替你打发了去,你大可不必忧心。”说这话时眸子里皆是光亮,竟是平日里从来不觉,素是坏了脑袋的曹老四竟也有如此柔情善道的一面,“只是我亦要事先说个明白,父亲不喜你的出身,且对我的婚事另有安排。故你过了府,名份上只能为妾。即便我心里独视你一人为妻,但始终还是要依从我父亲与兄长的心意。。。。。。”话未及说完,吴茯苓已是轻点了点脑袋,细声接道,“不过是外人嘴上的一句称呼,我知你心意便是了。”

“好了,这便大好了!”曹少卿见其应了,一时间脸涨得通红——既因终能娶得自己心上的姑娘,万分欣喜;又因其本心不过只是个孩童,故于大庭广众之下示爱难免会生羞涩——他只觉面前的莲子姑娘越瞧越觉分外熟稔亲切,确是半点也忆不起面前之人竟是那日庙门外铁蹄下侥幸捡回一命的姑娘,“你这便随我回去,去见见我的父亲与哥哥。”

吴茯苓不回话,垂头偷瞟了眼心内满是得意的吴驼子——昨夜她还在为被人抢了角色,平白失了大好的机会,忿忿难平;谁知今日竟是馅饼砸在了脑袋上,一跃成了金凤凰。她哪里想得到,当日住在隔壁废屋里的小乞儿竟一跃成为一方少帅;她更加想不到的是,那时赵笙苓日日背着大家偷省下的馒头粥水,如今反倒成全了自己的嫁衣裳。怪只能怪那赵笙苓锋芒太露,唱得出好戏偏未生有条好命——原只想熏坏她的嗓子,烧花她的脸,让她人后少几分嚣张;谁知火势借风失了控,这才闹出了人命。

曹少卿亲扶茯苓上了轿,只命人将一应聘礼留下,旋即满心欢喜的领着自己的莲子姑娘回督军府,欲亲向父亲为其讨个侧室的名分。故看热闹的人亦渐散了,待赵墨苓姗姗来迟时,唯剩几个打杂的小兵叼着自制的烟卷,躲在成堆的聘礼后,懒怠的很。

“小哥,借问一声,你家少帅呢?”玉苓率先开口道,“前厅亦不见。。。。。。可是与我们班主去哪头说话了?”那烟味有些呛鼻,玉苓几欲用袖子掸上一掸,却又唯恐有所失仪,空惹那些个当兵的大爷有所不快。

“姑娘来得迟了,少帅已带着四姨奶奶回府去了!”那小兵见玉苓生得好看,又见她搀着位似天仙模样的主子,这才凑上前来,嬉皮笑脸的答了句。换做平时,怕是并不搭理的。

“什么四姨奶奶?我家小姐还在这儿呢!你家少帅倒是接了谁去?”玉苓才开口,赵墨苓已是于原地颤了三颤,未几,歪倒身子半晕了过去。“小姐、小姐。。。。。。快来人那!”玉苓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影于门外倏地闪了进来——玉苓认得,是昨夜接送过小姐的那位车夫。

“快、快扶、扶她躺下。用、用手指、指掐她这、这里。”丧狗指了指自己人中的位置,下意识将身周齐拥上来的士兵一股脑皆推开了去,“让、让开,太、太挤了,她、她。。。。。。难、难受!”

“嘿,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敢推老子?”为首的兵长见院外还有两三个歇脚的车夫正向里头张望,顿觉失了面子,一把揪住丧狗的衣领,拔出腰间的枪杆死死抵在他的脑门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小姐,小姐你醒醒啊。。。。。。”玉苓一边用力掐着赵墨苓的人中,一边竭力哭喊道,“这位兵大哥,求求你不要难为他!他亦是无心,不过救人心切罢了,还请兵大哥行行好,放了这位小哥!求求你了!”论平日再如何能言善道,如今确也是方寸大乱。

戏班子里的人听到动静,这才一股脑的皆又涌出来瞧事儿。只是可怜了那吴驼子,不过才更衣躺下,床板子都未捂热,这下又得急忙合衣起身,一张脸竟是愈发灰白似死人了。

“出什么事了?你这丫头,咋咋呼呼的!天光日白就在这儿又哭又闹,真叫人不得清净!”吴驼子拄着支拐、踉跄赶了过来,遥见赵墨苓倒在地上,下意识惊呼了声后速言道,“快、快把墨苓扶进里屋里!还看什么呀,都给我锁好门回屋去!你、蹲坐在地上干嘛?还不快去请大夫!”言罢,用力瞪了玉苓一眼,示意她闲事莫理,应是出门急寻大夫来瞧才为正事。

那容妈做惯了粗活,力气大,未待班主话落,已是一把扛起没了知觉的赵墨苓,径直朝内院行去。吴驼子见了,亦似见了救星般紧跟在其后仓皇离去。只因这吴班主最是老谋深算——不想替人出头趟这滩浑水之余,亦不想因见死不救空遭街坊邻舍的话柄——故索性扮作瞧不见般,既不肯张口开罪这些个军爷,亦不愿做尊救苦救难的泥菩萨以至自身难保。

“班主,这。。。。。。”玉苓回头看了眼被人用枪指住脑袋的丧狗,正欲再回过头去亲求班主出面替其说情。谁知原本腿脚不便的吴驼子如今却行的极快,一扭头的功夫便闪进了内院,不见踪影。其余姊妹见状,亦是纷纷合上门窗,唯留淡淡倩影仍清楚投射于窗纱之上,真可谓是隔墙有眼只为观火。“几位军爷,这位小哥亦是无心。要不这样,玉苓这厢替这位小哥赔个不是!还请诸位爷儿能消消气,大人有大量。”说着,已是双膝跪于地间,脆生生磕起了响头来,“玉苓在这里求求各位爷儿了,都是玉苓的不是,还请各位军爷儿消消气,饶了这位不关事的小哥罢。”

院门始终大开着,动静又闹得渐响了些。虽是才经了先前那样一桩颇有些阵仗的喜事儿,可如今院外围住的看客确是不比方才少上半成。

来瞧热闹的途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塞住了大半条街道。就连黄包车夫们亦索性停下手脚、不做生意,三三两两踮脚立于车架子上,隔着人墙遥遥观起了大戏。

这厢,玉苓脑袋糊着血一个劲的朝石板地上磕着;另一厢,顾家的小汽车恰打戏园子门口经过,只因被人海堵住了路,故一时间进退皆不是,唯有一个劲的按着喇叭。

“你,下去瞧瞧。”换了身男装的佟殊绾整个人仰身躺于皮质的车后座上,高翘着双脚,无事的那只手正把玩着对颇有些坠手的墨玉珠子。

佟殊绾即是顾永棠的事,世间知晓的人不算多。除去顾家父子与白初九,想来也就只有曹彦卿、菁儿,小公馆里的下人们,以及此刻正替小二爷开车的老何知了。老何年少时曾追随顾老爷子打过几日仗,后来大清没了,家也没了,便索性又背起枪杆与老爷子一道在浔城扎了根。如今四十来岁,浑身伤病,太太在顾宅里专替老爷子烧菜做饭,另有个大女儿在临省的女子师范学院里念书。老爷子信得过他,这才让他跟在小格格身边开车的——虽从不指望着他同旧时一样能扛能打,但小财爷的名号若想于城中彻底打响,身边定是缺不得此等忠厚可信之人。

“是。”老何即刻下车,挤过人群打听了个大概,小跑回车内后,又详细转述了番事情的起因经过,半点不添赘述。佟殊绾听完,闭目沉思了半刻。末了,睁开双满是血丝的眸子,又顿了半刻,半晌,方才开口懒懒道,“扶我下去瞧个明白。”

老何知道小格格身上有伤,却又不能叫旁人瞧出端倪。故扶她落车时虽极仔细,待落了车后,却只跟在其身侧看似随意的拨开极拥挤的人群。

待佟殊绾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踏进门槛时,为首的兵长正不怀好意的将他那对棕褐色的大手明目张胆的由玉苓的脖颈处慢慢滑进其底衫里。一旁的丧狗,鼻青脸肿,遍体是伤,虽极力想去护着,却被只满是黄泥的军靴死死踩在地上,半点不得动弹。除去门外站着的看客,以及一旁吹着口哨满脸坏笑的**,院内静的竟似再无其他人般——明明那一扇扇门窗后皆竖了双正在偷听着的耳朵,可硕大的戏园子里却始终无一人肯站出身来,阻止这场毫无人道的暴行。

“哟,昨日才入的浔城,今日便于光天化日下这等子欺负人。”佟殊绾强撑着口气,故作气势道,“又是打人、又是抢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竟是你们曹军的军令最是分外严明些呢!”虽是面色惨白,一副孱弱模样;但却身藏煞气,眉目间不怒自威。

“哟,哪里来的小白脸?”那兵长半回过身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手下的散兵去招呼招呼这个不懂规矩的臭小子,“又是个活腻了的!”语罢,踢了踢一旁血红着眼的丧狗,往其面上啐了口带青的唾沫。

佟殊绾虽是半边胳膊受了伤,不得动弹;但见那些个虾兵蟹将一股脑围上来时,仍是半分不怵,幽幽说道,“今早你们家二爷才从我那小公馆里出来,说是邀我去他城郊的军营里小住上几日。怎的?如今单凭你们几个,可是想反?”说着故意昂头轻哼了声,“若叫二爷知道你们此等待客之举,呵,小心你们的皮!”

“就凭你也配识得二爷?昨夜老子亲守大门,城里有脸面的贵客哪个没见过?一听便知是个白撞的!给我打!”那兵长虽是不信邪,手下的小兵们却始终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一群没用的东西!你们不上,那就让老子亲自招呼!”说着将枪口急转向佟殊绾,大步走了上去,“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先尝了这颗枪子?还是老子升官发财、长命百岁?”

“这浔城里,敢拿枪口对准我顾永棠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佟殊绾咧嘴笑笑,“你可知那些人都去哪了?”说着,迎了上去,以脑门顶住枪口,右手比了个持枪的手势,对着那兵长的胸口,空晃了一枪。

“你少吓唬老子!”嘴上虽逞能耐,脚下却已是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老子只知道你这个小白脸现在就要下去见阎王!”

“是吗?”话音未落,不知打哪里飞出来的梅花针直直插入那兵长的太阳穴里,深半寸,未见血,人却已瞬间绝了气息。“多谢九叔!”佟殊绾并不知白初九此刻匿身于何处,但她确晓自打今朝与生哥斗气、任性出了小公馆后,身后就始终跟了辆瞧不清来路的小车——车内之人,理应是阿九。“倒叫你死了个痛快。。。。。。。”言至于此,目光冷冷扫了圈一旁干杵着的散兵,忽又是咧嘴一乐,“哎呀,也不知他可有家人?可有人想来替他讨个公道?”面间种种所现,尽是阴狠——故连围观的看客也于一瞬间凭空不见了大半。

那些个杂兵才入伍不久,哪里见过多少人命事儿?唯有个略机灵些的尚识哆嗦着走出来献媚,半伏在地上高声道,“得罪了,得罪了,原是二爷的朋友,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顾爷行个好,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们这回儿。”说完,视线顺着佟殊绾的鞋面子一个劲儿的往上瞟,当真好一副贼眉鼠眼。

“在浔城里,‘顾爷’二字我可担不上。”佟殊绾横眼摆了摆手,也不理他。大步行至玉苓跟前,弯下腰去,忽转慈目柔声道,“你们称呼的那位顾爷是我兄长,我排行老二,管账,商会里的人多称我作‘财爷’,姑娘若乐意,唤我声‘小二爷’亦无妨。”说着脱下件外衣轻搭于玉苓身前,努了努嘴角。继而扭头瞧向一旁正努力支撑起身子的丧狗,半笑道,“怎么又是你?”

“你。。。。。。你、认、认得我?”丧狗啐了口血,半颗牙落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子,忽见老何,连忙又是躬身作揖道,“恩、恩、恩公!”

老何毕恭毕敬的立于佟殊绾身侧,笑着摆了摆手后又暗指了指一旁的小主子,仅以眼神示意,并未接话。偏是那丧狗这回却又不呆了,见其这副反应,又想起自己车尾处红漆描着的那个“顾”字,连忙拍了拍脑袋,即刻拱手面向佟殊绾行了个更大的礼数,“多、多谢、谢顾、顾恩公两、两度出、出、出手相助。”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一句齐整话儿,双颊已是不自觉涨至通红,像极了只熟透了的红李子。

“有趣、真是有趣!”佟殊绾侧头瞄了眼老何,又歪头看了眼丧狗,“你叫什么名字?”

“丧、丧狗。”丧狗闻言即刻抬首,憨厚一乐。齿间的鲜血混着唾沫糊了满嘴,尽是腥臭。

“我记住你了。”佟殊绾微微耸鼻,似皱了皱眉头。单手拍了拍丧狗的肩头后,转身面向老何低声道,“留下些钱银给他俩瞧大夫。”言罢,打了个哈欠,抬脚便欲离去。

“二爷,衣服。。。。。。”玉苓见人欲走了,这才缓过神来,忽抬手抹了把面,急声道,“玉苓谢过二爷!”说完,又再跪于地间连磕了三个响头,混着血,每一下都极实。

“别,好好的模样都叫你给磕坏了。。。。。。”佟殊绾闻声,即刻顿住脚步,“衣服嘛,就留给你罢。”说着,朝后摆了摆手,“我还有事,会再见的。”语毕,已是穿过人群径直回到车里,架着双腿横躺于后座之上,于胸间闷闷叹了口气,“老何,开车。”

那几个小兵见人彻底走远,这才忽生出些志气,挺直了腰板。原本伏在地上的那个也倏地站起身子,吐了口唾沫,嘴里骂咧咧道,“呸,什么小二爷!”说完,又觉还不痛快,用脚踢了踢地上尚温的尸身后,忽言道,“走,喝酒去!横竖都是要吃军令的,咱兄弟几个倒不如先在城里头快活一番。”说着,又从成堆聘礼里拣出了只最不值钱的银镯子,掂了掂,“把这玩意儿当了,够咱几个每人叫上个妞儿的!”其余几个没主意的闻言,皆是纷纷应和。故一群**好似无事发生过般,双手提着裤腰带晃悠悠行了出去——既不去理会尚未清点完全的聘礼,亦不去理会地上那具旧日战友的尸身——心中唯念着桃李巷中识唱评弹的娼妓金九月,以及一会儿喝酒时是该叫上三盘炸花生米、亦或是一大盘酱牛蹄子肉方才过瘾。

至此,园内外的人,该散的皆已散了。

“无事了。”玉苓将小二爷留下的两枚银钱紧紧攒在手里,见那些个军爷未有回头,这才彻底舒了口气,抚胸道,“理应一时三刻间不会回头了。”

丧狗闻言愣愣点了点头,揣住恩公留下来的银钱,一瘸一拐的挪至玉苓跟前,将其拉扯起身,“快、快、快处理伤口,会留、留疤的。”说着指了指玉苓的额角,又指了指门外对街的墙角处,“我、我就在、在那里,有事可、可以找、找我。”接着将自己沾血的手在衣角上蹭了好几蹭,轻掰开玉苓紧攒住的拳头,将恩公留给自己瞧大夫的那两枚银元一并塞进了玉苓的手心里,“多、多的钱,买、买衣裳。”说完,挠了挠脑袋,再度指了指对街的阴影处,步履蹒跚的退了出去。

原本躲在门后瞧尽热闹的姑娘们这才陆续探出脑袋。就连之前一溜烟便没了踪迹的吴驼子亦不知打哪钻了出来,气急败坏的瞧着地上不带血的尸身、以及胡乱堆于一处的聘礼,嘴里碎碎念着些不堪入耳的歹嘴,手中的拐杖就快把脚下残旧的石板地硬生凿出了个大洞来。

整个满生园似于一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姑娘们三五成群的立于院中,对着满头血污的玉苓指指点点——眉目里不见同情与怜悯,有的似乎只是轻蔑与讪笑。平日里胆小怕事的老乐师们如今亦不躲了,敲着烟杆子晃悠到前院来,一半打听着方才的细碎,另一半则色眯眯的瞅着狼狈不堪的玉苓,口水就快掉到了地上。就连容妈亦撸起袖子飞快跑到前院来,一把拽住玉苓比柴火还细幼的胳膊,将其攒得死死的四枚银元强行收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大火没有烧到他们,他们便可以雀跃着朝火堆里添油加柴,心安理得的围住火堆狂欢,看着位于烈焰中心的一切化作焦炭。

只因这个世道里,存在着太多事不关己者。于他们而言,城门失火,烧的不过只是片无足轻重的砖瓦罢了。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身在其中,本也就是城门上的一片砖瓦。

更没有人会知道,大厦倾倒之时,即便作壁上观者,也终不可能得以独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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