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安前世的时候,很喜欢军旅和边塞诗。
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那种热血喷涌的激情和壮阔。
可是真正来到了这个乱世,他才知道,那些诗都是骗人的。
他从来就没有好好的休息过一天,也从来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
来到五寨堡快两个月了,他甚至都没有洗过一次澡。
他跟着许茂一行人来到前寨的时候,发现寨子里多出了许多不认识的人。他们一个个神情倨傲,看见冯建安一行人进来,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嘲讽。
虽然他们的衣裳同样破烂,刀枪同样锈迹斑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表情“老子比你高一等!”
前寨一片焦糊,看起来像是刚被大火焚过。
“这些人是谁?”冯建安问给他们引路的姜大牙。
“别多问了,岢岚州的人马!”姜大牙轻声说到。
“看上去来了不少人啊!”
“山下更多,起码上千人!”姜大牙说到。
“他们来干什么?”
说话间,便来到了前寨的大堂。
许茂和冯建安是最后赶到的,这大堂里现在已经挤满了人。
堂上一个穿着黑色锦衣的公子正低头把玩着一只指盔,冯建安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自己献给桂平的那只。
“人都到齐了,那我就直说了!”桂平面沉如水,站了起来。
冯建安很少见过这么阴郁的桂平,心中不由得一紧。
似乎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原来窃窃私语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听见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十月初六,潼关失守,孙督师下落不知,李贼随后占领了西安。新任三边总督余应桂已经到了大同,令诸省兵马,务必将李贼阻拦在黄河以南,以待朝廷大军增援!我五寨堡为镇西卫下辖,自当奉令。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为商讨出寨剿敌之事。诸位有什么话,就趁现在说出来吧!”
堂中一时无声。
“咳,”一声轻咳,堂上正坐着的那位公子开口说到:“有什么好商讨的,难道你们还要抗命不成?”
“龙公子,我们本是官军,岂会……”,桂平躬身想要解释,那人却一抬手,止住了桂平的话。
“家父镇西卫指挥使!”那公子徐徐说到:“今日我奉命集合所有卫所人马,前往平阳府阻敌。若每到一处,你们都这样商议来商议去,本人何时才能完成任务?我问你,这位百户,你手下有多少人马?”
桂平环视了一下,说到:“不到……三百!”
“亏你们还叫做五寨堡,居然只有这么一丁点人手!与你们相隔不远的宁化所、义井屯都集合了上万人,你们五寨合一,却不过如此,真是令人失望!”
“龙公子,五寨堡兵卒虽少,但都是正经官军,不是宁化所那种流民军。”桂平忍不住解释到。
“流民军?”龙公子笑了一下,“现在谁不是流民军?最大的那一股流民军,连西安都打下来了,你是有多看不起流民军?”
“不是,卑职不敢!”
“那就别磨磨唧唧了,带上你的人,跟我走吧!趁天还没黑,咱们今天赶到武州,还能在武州歇息一下,说不定你的兄弟们还能喝点酒,哈哈!”
大堂中无人附会他的笑话,都默不作声。
“龙公子,不是卑职不愿遵令……”,桂平面有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到:“……能否卑职只带一部分人马出征?我这三百人若都撤离了五寨堡,寨中便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一旦有事,个个都将性命不保!”
云中山满地都是盗匪,一个只剩下老弱妇孺的山寨,无疑是只肥羊。
“你一个军所,哪儿来的老弱妇孺?”龙公子冷笑了一下:“本官倒想问问,你区区一个百户,私自吞并同僚驻所,滥杀无辜,该当何罪?擅自搜罗流民,豢养爪牙,意欲何为?本官亲自来催请,你还推三阻四,阳奉阴违,视我镇西卫军令为何物?”
“龙公子,其余四寨欲私通流贼,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桂平急忙解释到。“至于那些流民,都是其余四寨收罗的,与我前寨无关,龙公子请明察!”
“少废话!带上你的人跟我走吧,等见了家父,你自去向家父解释便可!”龙公子说到。
“大人,卑职有下情禀告!”姜大牙突然上前说到。
“哦?”
“非是卑职等不愿意走,而是卑职等在五寨堡屯垦,刚种下春粮,若此时弃寨而走,那些庄稼便只能便宜了闯贼!”姜大牙说到。
“哈哈哈,”龙公子大笑了起来:“你当我三岁孩童不成?这隆冬时节,哪里来的春粮?”
桂平跟着解释到:“大人,此事确实是实情……”
“什么实情?国难当头,你们居然还想着欺骗本官?本官没那么多时间来听你咶噪,带上你的人,午时之前赶到山下!自备粮饷,本官要天黑之前入武州!”龙公子一甩袖子,便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说到:“不跟我走也成,准备五千斤糜子送到山下来!多你这三百人不多,少你这三百人不少!”
说罢龙公子便带着人马,离开了前寨。
大堂内,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桂平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都是这些蠢货,害得孙督师有郏县之败!”
“大人,咱们怎么办?”“大人,咱可不想走!”“大人,咱们在这寨子里过得舒坦得很,要去了外面,说不定就是被当成炮灰一波送了!”
“都说什么鬼话呢!”桂平大吼了一声。然后看见大家都住了嘴,才说到:“咱们是官军,哪儿能不听号令?”
大堂中同时响起了好几声冷哼,显然大多数人都是不服。
至此为止,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同意率军出征的。
“摆明了是让咱们去送死!”
“就是,李自成是什么人?天命所归的人物,凭什么要我们去挡?”
“天塌下来,也该个儿高的去顶!西安不出兵,太原不出兵,要咱们出兵?笑话!”
……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不愿出山。
“你们不愿意去,老子一个人去就是了!”桂平沉着脸说到:“孙督师下落不明,等我寻到他,必能东山再起!”
冯建安在当日夜袭中寨外围山炮台的时候,曾听桂平说起过,那位叫做孙传庭的督师,对桂平有大恩。桂平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纠集起一只大军,重新投效在孙督师的麾下。
所以对于桂平坚持要出征,他其实并不惊讶。
只是对于这满堂众人,居然没有一个愿意跟着桂平走,他难免心中讶异。
敢情这桂平经营了这么久的山寨,便连一个心腹手下也无?
忠义呢?
袍泽呢?
家国呢?
“你们有谁愿意跟我走?”桂平问到。
他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个一个扫过,众人一个一个低下了头。
冯建安本想站出来,却被姜大牙抢了先。
“大人,我跟你去!”姜大牙站到桂平的身边,说到:“安娃子还小,留着他看寨子吧!”
“冯建安,你愿意跟着我去吗?”桂平问到。
冯建安站了出来,说到:“我不愿意去,但大人若要我去,我便去!”
桂平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不是我不爱大明,而是我不想跟着那狗屁龙公子!”冯建安说到。
“那就这样定了,你们都留下来看着寨子吧!老子要去打仗了!人我带不走,粮食我要带走!我也不拿走太多,两千斤,够老子去山外再买几百人了!”
桂平雷厉风行,既已做下决定,便不再犹豫。
一面令胡昭和东平安去中寨运粮下山,一面当着所有人,重新安排了一下五寨堡内的职司。
在他去后,五寨堡内共设置五位总旗。
陈刚原本便是总旗,只是被打发去了铁匠铺。此时重新拉出来,领着前寨他原本的部下,大约三十多人,驻守在前寨。
胡昭和东平安都是前寨的老兄弟,胡昭原本也就有总旗的职衔,此次依旧领着总旗。东平安原本是个小旗,此次便提拔上来做了总旗,也领着他原本的人手。两人合计有将近百人,共同驻守在了中寨。
许茂领着原来中寨的降兵,驻守在后寨。
杨盛领着后寨的降兵,驻守在左寨。
冯建安被提拔做了小旗,他原本手下便没有人,此次桂平吩咐他可自去流民营中筛选,只要自己养得活,便不拘他能领多少人手了。姜大牙留下做了他的副手,领着三十多人驻守在右寨。
安排好这些之后,桂平便不再拖泥带水,独自走出了前寨的大堂。
余下众人个个低头不语,也无人相送。
冯建安追了出去,抓住桂平的袖子,问到:“既已决定交粮,你又何必再去呢?”
桂平笑了一下,说到:“那蠢货纵有千般不是,但有一句话却是说得对的。”
“哪一句话?”
“国难当头!”桂平说到。
两人并肩朝寨外走去。
冯建安知道桂平心意已决,无法再劝阻。只得说到:“这几年来,五寨堡若没有你在,恐怕早已成了强盗窝。如今勉强开始有了一个好局面,你却又要走了。”
“咱是官军,哪能不服号令,对吧?”桂平说到:“我走之后,你看好右寨。右寨最是要紧,你该明白。只要水井洼的番薯收过了一茬,这五寨堡便出不了乱子。你若有事,便去中寨求救,胡昭和东平安是我过命的交情,此番是我授意他们留下的,你不要怪他们两个。”
“哦,好。”冯建安心中稍宽,桂平到底还是有两个心腹属下的。
“此次本想提拔你为总旗,但你手中力量不足,让你做了总旗反而是害了你。你当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因为你做了多大的官,便有了多大的力量,而是因为你有了多大的力量,便能做多大的官。”
“是的,我明白。”
“姜大牙是个左撇子,他这人心思活络,总喜欢藏着一手。年轻的时候坏事做绝,现在年纪大了,想要改过自新了,我把他安排在你身边,替你做个帮手。”
“嗯,我也正有此意!”
“你这人吧,还是我之前说的那样,武功不行,也不算聪明,胆子有一点但也就那样,心肠也不够狠,在这世道是混不出头的!安安稳稳做个小旗,将来我要是能回来,自有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我若回不来,你便给我老老实实的缩起头来,别他妈瞎球折腾,明白?”
冯建安沉默了一下。
前世里,他老爹进ICU之前,将员村二十栋拆迁楼的钥匙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也说了类似的一番话。
“嗯,”冯建安虚起眼睛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给憋了回去。“放心吧!”
“陈刚此人,色厉内荏,他那个做指挥佥事的堂哥,其实屁用没有。你若要对付他,不必有顾虑。”
“嗯。”
“许茂和杨盛我也不太了解,但是之前都是正经的官军出生。杨盛是满桂手下十八骑之一,许茂是辽东袁崇焕门下,两人实力都不弱,但互相之间素有罅隙,你应该看得出来。”
“怪不得刚才两人连同站一排都不肯。”
“刘汉的炮台也是要紧的东西,不过刘汉此人,谁强他就会依附谁。平常你可用他锦上添花,危机时须得提防他落井下石!”
“知道了。”
……
桂平将寨子中人一一点评了一番,又说到:“人心难测,我所说的未必就准了,你做个参考就行,具体怎么做,还是要看你自己。”
“我知道。”
冯建安还是第一次听说姜大牙是个左撇子,看他平常用左手笨拙的样子,竟然丝毫看不出来。
五寨堡他是肯定要整理的,无论桂平在还是不在,都是这样。
他现在的系统面板上,还留着9个技能点没有使用。
这足够让他干一番大事出来。
此身既已来到明末,岂能甘心在强盗窝里做一个匪兵甲?
“那就……保重吧!”冯建安对桂平说到。
“保重!”
前方运送粮食的流民已经在慢慢下山了。
两千斤粮,听起来很多,其实也就三十来个袋子就装完了。
山上流民多的是,随便扒拉了一群,一根鞭子吆喝着就能驱赶他们下山。他们比牛马还听话,至少牛马还知道撅蹄子,可是他们,哪怕是死,也不会做丝毫反抗。
比猪狗还不如的流民……
像恶鬼一样的盗匪……
像盗匪一样的官军……
这便是冯建安来此两个月以来,所看见的大明世界!
“对了,猴子呢?”冯建安突然问到。
“哈,你去问姜大牙吧!走了!”桂平说到。
他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跟着前方流民一个方向,往山下走去。
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风雪渐起。
冯建安的耳边,隐隐约约又听见了他才来到这里那一天,随着桂平抢劫归来时听过的那一只歌:
……
我在哪个黄河畔担了一担水,
见不上那妹妹白呀嘛白跑腿,
你住在东阁楼西呀嘛西正房,
哥哥想见你使劲的捣后墙,
哥哥呀我把妹妹你想呀,
把妹妹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