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八百里加急将俩封奏疏交到了朱祁镇的手中。
朱祁镇一看猛地皱眉,深吸两口气,将心中的怒火给压了下来,暗道:“王振做事,怎么这么不知道分寸?”
这一封奏疏却是王直呈上来的。
还有一封是南镇抚司指挥使铁忠的,把北镇抚司的马顺和王振所有动作一丝不差的告诉朱祁镇。并且还在秘密监视。
至于铁忠为什么不插手,没有朱祁镇的命令,铁忠不能动用南镇抚司一兵一卒,只有监视之权。
内阁大臣有一个特权,就是密奏。
不通过司礼监,直接到皇帝的手中。
朱祁镇看到这个密奏的时候,首先就感到了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原因无他,想想就知道,在朱祁镇接到王直密奏之前,朱祁镇没有收到这一件事情,任何一个奏折。
虽然朱祁镇在外,不可能将奏折全部送到朱祁镇这里,故而送到朱祁镇这里都是目录与节略,也有少数朱祁镇特别关注的问题。
但是王振很明显将一些关于这一件事情的奏折,给隐瞒下来了。
其他的事情,朱祁镇尚且能容忍,但是这一件事情,朱祁镇是万万不可能容忍的。
虽然有锦衣卫东厂,但是特务机构不能代替行政机构。所以他最大的消息渠道,还是百官上奏,还有召见大臣。
这个渠道在司礼监手中捏着。
而东厂更是与王振关系密切。朱以扩在宫中已经很边缘化了。
如果不是朱祁镇觉得王振亲厚。朱祁镇早就不能忍受了。
朱祁镇说道:“传令下去,将步卒留下,其余人跟随朕快马回京。”
朱祁镇自幼弓马骑射,骑马回京,也是轻轻松松。
宫中而今有三个山头,第一个山头就是王振,王振借助皇帝之威,无人能抗衡,第二个是曹吉祥,将东厂死死的握在手中,虽然不能对抗王振,但是自保的力量还是有的。
第三个山头,就是皇后的。
太皇太后将自己的班底留给皇后,特别是一些老女官,她们协助皇后管理后宫,这一片王振不能也不敢伸手。当然了零零星星的不算山头的小势力还是有一点,比如说郕王身边的人,皇太后身边的人,朱祁镇身边的张环等小太监,这些人连王振等闲不会去得罪,但是他们也不敢得罪王振。
王振与曾经的下属曹吉祥之间互相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
王振倒是于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关系甚为亲密。
毕竟朱祁镇登基之初,因为没有实权,所以对锦衣卫东厂关注很高,让他们到处设立暗桩,从明里暗里调查情报。
有太多的事情都在宫外做的。
可以说,任何一个人只要做事,都能找出问题来。有时候进门先迈左脚都是错,先迈右脚也是错。
搞情报哪有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纵然大明朝廷的吏治不错,整个大明朝,也不过是有几十个人能一点也挑不出错来。
真正的道德君子。
曹吉祥见此架势,哪里不明白,王振哪里是去查案,而是来查自己的。
曹吉祥见状,先去找皇后。
但是钱婉儿不大了解这里面的猫腻,不过她更相信王振,不仅仅是王振对她比较恭敬,还有朱祁镇留行之前留下的话。
于是钱婉儿说道:“曹公公稍安勿躁,等陛下回来再说不迟。”
曹吉祥还能说什么,但是他有感觉,王振是决计不会让他活着等待朱祁镇回来,而且即便他能等到朱祁镇回来,又能如何?
只要王振将案子办成铁案。即便朱祁镇回来了,难道还会为他翻案不成。
曹吉祥想来想去,一咬牙,说道:“而今只能如此了。”
曹吉祥回去之后,乔装打扮,夜里到了杨溥的家中。
杨溥虽以告老,但并未还乡,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和曹鼐交接。
杨溥家中很是清冷,不过一个四合院,还是先帝赐下的宅子,当时还是翰林学士的杨溥的宅子。后来他升官之后,想给他换一个。
但是杨溥说他家中人口不多,就不用换了。
杨溥家人他都没有留在身边,身边只有一个老仆,还有几个从家乡带来的后生。连侍卫都没有,不过这宅子距离皇宫很近,也没有人敢在这个行凶。
曹吉祥忽然到来,倒是让杨溥吓了一跳。不过他看清楚是曹吉祥的时候,立即嗅到了危险。
杨溥带着几分明知故问,说道:“曹公公,何故深夜来此?”
曹吉祥立即跪在地面之上,膝行几步,保住杨溥的大腿说道:“杨公救命,杨公救命。”
杨溥连忙将曹吉祥虚扶了起来,说道:“曹公公,老夫虽然告老,但并未交权,一个东厂厂公不惜深夜求老夫,有话讲来。”
曹吉祥这才将宫中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杨溥听得目中神光微微一聚,显然是入了神了。说实话,杨溥在宫中是有消息情报渠道的,但是杨溥再怎么说也是外臣,不敢做得太过分。
所以杨溥所能听到的消息,也是一般化的消息,这种内幕,杨溥还真不知道。
曹吉祥说道:“杨公救命,王振那厮,这一次根本不是查案的,就是要借此将某家置于死地的,陛下要某制衡王振,陛下有交代危机时候来求首辅,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杨公千万救我一命。”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曹公公,王振这么多年横行大内,做了不知道多少事情,满朝文武无不发指。但是那又如何?这么多年王振伤了一根汗毛吗?朝中弹劾王振的奏折,如山似海,但是能进乾清宫吗?都被拦在司礼监之中。虽以告老,就算未告老宫中的事情,老夫也实在不能插手。”
杨溥对王振的印象并不是太差的。
毕竟下面的人将一切事都堆在王振身上,但是实际上杨溥看得分明,有很多事情,都是王振代皇帝去做的。
毕竟各地镇守太监权威日重,无非是代替皇帝监控九边重镇。各地方的镇守太监也老老实实的。
这些杨溥都能接受。
反正没有了王振还有李振,毕竟宫中太监在永乐年间就深入到朝廷生态之中,换一个太监就更好吗?
杨溥对王振最不忍受的有两点,到与王振个人品行无关。
第一就是王振利用在司礼监的权力,深入朝政之中。这里说的朝政并非是为人托一个官,收人钱财安排一个人的小事。
而是真正的国家大事。
杨溥也知道,王振的意见未必全是王振的意见,有些是皇帝的意见。
但是凡事都要防微杜渐,皇帝日日召见大臣,有什么话不能安排朝臣去做,为什么要安排王振,今日有一王振,明日有几王振?
难不成以后议事,要内阁学士与宫中太监会商?
一想到这里,杨溥就觉得荒谬之极。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第二,就是王振与皇帝之间的亲厚。
王振从小照顾皇帝,与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而王振这个人又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明面上倒是很干净,但是私下里做的一些龌龊事情。杨溥都看在眼里。
如果是其他太监,杨溥也懒得理会。
毕竟文官眼中对太监都有根深蒂固的鄙视。认为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包括曹吉祥。
但是皇帝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就让杨溥深感忧虑了。
所谓,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杨溥作为大臣,自然要为朝廷负责。
王振的所做所为,打上小人的标志,决计没有问题。
杨溥自然想为朝廷除掉这个小人。
不过杨溥做事,从来是没有把握不出手。真到他出手的时候,一招之下,生死立辨。他看似拒绝曹吉祥,其实是给曹吉祥留了话头了。
曹吉祥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如果不是宫中?杨公是不是就可以出手了?”
杨溥说道:“曹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曹吉祥咬着牙,说道:“杨公放心,这一件事情,很快就不局限在宫中了。”
杨溥大惊状,说道:“曹公公慎重,而今事情还能控制,一旦陛下回来,朝野大哗,曹公公何以在陛下面前自处?”
这就是文官与太监不同了,文官在皇帝面前可以讲道理,而太监是没有资格讲道理的。
这一件事情,如果闹大了。再加上王振与皇帝之间亲密关系。曹吉祥定然知道皇帝回来会很恼火。
曹吉祥长叹一声,说道:“杨公,我也说实话,我什么也不做,就死定了,做些什么,有可能死,有可能留一命去孝陵卫种田。”
“我何不搏一搏。”
曹吉祥的眼睛之中闪过一丝狠辣,曹吉祥也是经历过战阵的。
不要看曹吉祥而今在杨溥面前,又是下跪又是哀求的,南征几年曹吉祥什么场面没见过,也是在血雨腥风之中闯出来的。
只是无奈的很,太监争斗最大作弊器乃是圣眷,即便曹吉祥能斗得过王振又如何?上面有人拉偏架。
这也是曹吉祥一直避免与王振争斗的原因。
不过而今,王振将他逼到了墙角之中,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更不要说曹吉祥了。
曹吉祥来去匆匆,除却杨溥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来过一趟。
第二天,锦衣卫马顺就有重大发现。
马顺将这个重大的发现送到了王振手中,立即皱眉说道:“荒谬,怎么可能是他?”
王振却说道:“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
马顺说道:“公公,李大人乃是陛下的老师,又以直谏名声大噪,为陛下办理海关事务,谁都知道,等户部周尚书入阁之后,他就是新一任户部尚书。这样的大臣,怎么可能与瓦剌通传消息。”
李时勉是奸细?
王振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决计不可能。
为名?天下谁不知道李时勉忠谏之名?而且私通瓦剌,有什么名声可言。为利?李时勉掌管海关,每年有几百万两银子,他稍稍动动手脚,得到的都比瓦剌国库要多。为权?李时勉乃是陛下的老师,马上就能担任户部尚书了,说不得临老的时候,能进内阁。在瓦剌又能得到什么?瓦剌那边权力核心层都是绰罗斯家族的核心,哪里有文臣的位置?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振淡淡一笑,说道:“既然有线索,总要查查吧。“
至于其中风险,王振也不顾了,反正这么多年来,王振早就习惯了被文官弹劾,有陛下护着自然没有事情。
至于皇帝不护着他。
王振还真没有想过,王振对朱祁镇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朱祁镇对王振一行也不错。安排子嗣前程,对一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下面的弹劾,就当做没有看见一样,他不觉得会因为李时勉有什么变化。
马顺心中暗道:“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马顺已经嗅到了风暴的味道,立即说道:“公公,这宫中查奸细之事,正在进行之中,下官分不开身来,这李时勉案子......”
王振说道:“小虎子,你走一趟吧。”
小太监说道:“明白了,干爹。”
小太监离开房间之后,脸色之中露出一丝焦虑之意。他很明白李时勉不好碰,是一块硬骨头,更重要的是,李时勉有圣眷。
圣眷对太监来说,是第一要务。
而今他查办了李时勉,皇帝回来之后,或许不会动王振,未必不会将他扔出去当替罪羊。但是他要是不做的话,他就不用等皇帝回来,王振就能将他处置了。
小太监办也是,不办也是。满怀忧虑,但是并没有让他行动多迟缓。
小太监直接带着锦衣卫到了户部衙门之中。大队锦衣卫接管了户部。对这里锦衣卫也算是轻车熟路,毕竟户部内部就是锦衣卫坐探。
周忱见这阵仗,也出来说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小太监恭恭敬敬的向周忱行礼,说道:“周尚书,奉上喻查瓦剌细作。所有不得阻挡。还请周大人行个方便。”
周忱听了顿时一笑,说道:“我们户部哪里有什么奸细?你是不是搞错了。”
小太监说道:“周大人自然不是。但是这位却要跟我们走一遭了。”小太监几步走到了李时勉身前,说道:“李大人,得罪了。还请跟我们去一趟锦衣卫。”
周忱听了大怒,还不等李时勉说话,就厉声说道:“有驾帖吗?”
锦衣卫也并非无法无天的,明朝体制,锦衣卫想要拿人,就要有皇帝,司礼监,刑部给事中批的驾帖,才能拿人。
小太监的准备也很充分,说道:“有圣旨。”曹吉祥一摆手,立即让下面的双手捧出圣旨,曹吉祥大声宣读一遍。
这一封圣旨倒不是中旨,但是内容却不是针对李时勉,而是命,王振,清查在京瓦剌奸细,凡是牵扯到谁,都要可以先行审讯。
只是朱祁镇下旨的时候,虽然没有说,但是其实多指宫中。他担心的是皇太后会插手,故而先给王振留下这一道圣旨。
毕竟在朱祁镇心中,皇太后做事不循常理。
朱祁镇对杨士奇,杨溥,太皇太后,这些对手的行为,都能有所揣测,但是对皇太后的心思,实在琢磨不透。
但是毕竟是母亲。
朱祁镇不能硬顶,但也防着坏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圣旨用到这里。
周忱看了圣旨之后,冷笑一声,说道:“这圣旨与李侍郎有什么关系?”
曹吉祥说道:“自然是有的。”他一挥手,立即有人将一叠文书送上来,有人读了起来,无非是某月某日,李时勉见瓦剌副使,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情。
倒是有整有零,有概括有细节。甚至有逻辑。
总体上来说,就是李时勉见当今好战成性,觉得大战非两国之福,这才通知瓦剌早做准备。好让皇帝吃吃苦头,打消北伐的心思。
东厂想要造假,还是有高手的,里面甚至还有书信,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像李时勉的字迹。
李时勉听了,简直目眦欲裂,恨不得将这太监当场砍死。李时勉是一把硬骨头,敢死磕太宗,仁宗,宣宗皇帝,当时他未免有些好名。
小太监拿出来的所谓证据,简直是要挥了一生清名。让他如何不怒。他大骂道:“无耻之徒。老夫跟你走一趟。”
周忱一把拉住李时勉说道:“李大人,诏狱之中凶险,你又不是不知道,何须理会他们,去内阁找诸位大人,等陛下回来之后,再计较不迟。”
周忱所说未必不是办法。
毕竟朱祁镇上台之后,虽然加大了厂卫的权力,但是用锦衣卫抓拿大员,却还是少有的,即便是朱祁镇登基之后最大的案件,也就是两淮盐案,也是左都御史主管,锦衣卫参与进去,但也是一个打下手的角色。
所以周忱请内阁诸位保住李时勉,未必不可能。
王振还真敢在户部大开杀戒吗?
但是对李时勉却不一样,李时勉说道:“此辈咬人,入骨三分,我如果不敢跟他去,反而以为我李时勉真的参与其中了。”
“我就不信,列祖列宗留下的天下,还真没有郎朗乾坤了。”
李时勉对自己的名声的看重,胜过了对自己性命的看重,而且别人怕诏狱,李时勉却是不怕的,他已经是几次进宫了。
早已轻车熟路。
周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心中暗骂李时勉是一块茅坑之中的石头,又臭又硬,。进了诏狱,半条命都没有了,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但是周忱也没有办法阻止了。
锦衣卫将李时勉带走,户部大小官员都出来围观,等消息传开,其他衙门的官员也都来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自然不用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