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直隶一省问题不少,但是有两个问题,却是陛下不问,臣也是要上奏的。”
朱祁镇说道:“说吧”
“第一件事情,就海关在天津城中,已经不合适了,天津乃是朝廷的仓储重点,而海商都是一些无法无天之徒。一旦有失,殃及朝廷库藏,就是不可挽回了。此其一也,海关设在天津,则海船要从卫河转运,沿途有不法之徒,私贩海货,大明关税受损,此其二也。故而为了长治久安,海关应当设在海边,不当在天津城中了。”
朱祁镇微微点头,说道:“朕知道了,你与户部商议就行了。”
当初海关设在天津,未必不是权宜之计。
应该天津城往东,虽然距离海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这些地方,都是一片蛮荒之地,连一个像样的县城都找不过来。
所以根本没有一个能接待大量海商的地方,这才设在天津卫。
而今放在海边也是正理,朱祁镇也在大沽住了一夜,知道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大沽的发展定然是一日千里。
朱祁镇心中其实也有了大沽设县的想法。这想法仅仅是一个初步的构想,反正于谦代表直隶省与户部之间商议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朱祁镇自然可以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将这个想法加进去,看看户部与直隶的意见。
至于成与不成,朱祁镇就不在乎了。
毕竟他的精力并不放在区区一个县城之中。
于谦说道:“第二件事情,就是直隶的水利。”
朱祁镇说道:“出了什么问题吗?”可以说直隶的水利,乃是朱祁镇登基以来第一个功绩,朱祁镇岂能不关注。
于谦说道:“直隶水利一切顺利,否则臣也不敢请陛下来视察,只是有一件事情,却是要处理了。”
“今日户部对直隶拨款会渐渐减少,当五河三湖修成之后,朝廷就除却每年一两万两白银的定额修河款之外,就不会有治水的宽项拨给直隶了。”
朱祁镇微微皱眉,说道:“这你放心,直隶的水利今非昔比,朕会让户部工部商议一个数字,不会让直隶方面难做的。”
这就是大明财政的僵硬的地方,凡是都是按旧例,按定额来。
看来对于这一件事情,也要给周忱提一个醒了。
“陛下误会臣了。”于谦说道:“臣自然信得过陛下,但是各地府县,臣也划一笔款子,专门用于水利维护。”
“臣粗粗算来,大概有十万两之多,朝廷再拨款,或者允许直接截留十万两,足以维护了,而且这几年还有一些收尾工程,等数年之后,臣有信心将维护的宽项压制在十万两左右。”
水利,并非一修好,就可以放在哪里不管了。
是需要时时刻刻的维护的。
不过,大明的劳役制度,让于谦在财政上有很大弥补,于谦一般将某一项某一段水利工程的维护分配给几个村庄。
这些村庄的男丁在农闲的时候,都要去清理维护,在汛期里去上坝看守。
当然了,于谦尽可能安排是利益相关方,这些水利直接关系到村子的灌溉,或者是村子的安危。如此一来,这些百姓才会卖命。
如此一来,朝廷就可以减少很多开支了。
因为很多时候,维护堤坝,需要的是人力。
如此一来,朝廷就能将精力放在几项百工的维护之上。
于谦已经不错,维持整个运河每年的费用在一百万两上下。
“只是,朝廷费了这么大的精力才修好这些水利,总是要人管理的,臣几乎在每一个府都设了同知,管理水利。但是在省中,却没有人专门负责。”
朱祁镇也听出门道了,于谦的意思是设立省一级别的专门管理水利的官员。
其实在太祖皇帝制度设置之中,是没有巡抚这个职位的,而是有三个平行的机构,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
这三者虽然以布政司为尊,但是还是平级的机构,谁也不负谁,这才有了巡抚的诞生。
但是而今巡抚的设立也并非有定制,而是有事则设,无事则罢。
朱祁镇对此早就有意见,巡抚在明清最后形成一省的首脑,是有必然原因的。
就是朱元璋在制度上将地方权力消弱太多了。
这种不平衡,让地方遇见大事的时候,内讧比较多,比如灾害,兵事,叛乱等等,是必然需要一个人掌总。
但是在于谦的话里,似乎于谦是想在三司衙门之外,再增加一个司级衙门吗?
这倒是没有想过?
毕竟之前可以效仿的例子,就是漕运体系。乃是以漕运总兵官为主,下辖各地卫所,还有一些文官在其中,建立起一套独立于地方的漕运体制,甚至反过来,侵吞地方权柄。
之前对这一套体系,朱祁镇并不觉得很好。此刻听于谦这么一说,他心中也是一动。
果然于谦所言正是朱祁镇所想,于谦说道:“臣以为当设直隶省都水司掌管直隶一省水利,毕竟直隶一省水系相连,遇见汛期旱情,应该是一省统一规制,否则的话,臣担心当时有以邻为壑的事情发生。”
于谦并没有想那么远。
每一个站的角度不同。对朱祁镇来说,消除国家运行之中的弊端,一步步推行,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于谦这几年的心血都放在治河上了,此刻大功告成的时候,于谦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际遇如何。
而是担心人亡政息,朝廷金山银山堆起来的河北水利,被后续之人给荒废了。
如此思考,想在制度上保证水利政策的延续,就非常重要了。
朱祁镇说道:“这都水司该怎么运行,官员几品?如何管理下面的河渠,写个题本报给首辅,想来内阁经验丰富,定会有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于谦担心的事情,并非不会发生了。
永远不要低估那些官员的节操。
这一点古今如一。
以邻为壑算什么?反正他只要保住他下辖不被淹,至于下游的事情,关他屁事。
朱祁镇虽然口中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但是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不过,朱祁镇所想做的文章,并非这一点,而是想以这都水司的设置,将大明地方的制度理清一遍,至少,也要将巡抚制度确定下来。
还有就是南直隶这个大省的拆分。
好的政策不能在好的时机实行,失败的可能也是很大的。
但是这个时节是什么时候?朱祁镇心中在默默的思忖。
朱祁镇在天津停留了一日,随即西行,开始视察沿途水利。
规划的路线是,从天津西去保定,先视察三角淀与白洋淀,大清河,然后到保定府城,然后南下到视察杨村河,然后转道向西到真定府,从真定府南下视察滹沱河与宁晋泊。继续南下视察漳河。然后南下大名府,从运河坐船北上,出直隶省到山东省临清州,继续进入运河体系,乘船到天津城之中。
朱祁镇想用两个月上下,走马观花的看一下。
因为两个月之后,就是五月了。
收麦子的时候,让地方再接待他这万余大军,就有一点太过了。
所以时间是比较紧的,朱祁镇也没有想过细看,原因很简单,他不懂的。当然也有他早就派过人明察暗访了不知道多少次了,甚至于谦身边都有锦衣卫的人。
于谦一举一动,朱祁镇只要想知道,都能知道。
朱祁镇出巡更多是表达自己对水利的态度。
天津往西,就是三角淀,在这里,朱祁镇见到了,建立起的大堤,这一道南北走向,长达百里的石堤,耗资大概在二百万两之上。而整个三角淀,大清河,白洋淀的治理,总花费在千万两之上。
是总体之上的总点。
朱祁镇登上大堤。这大堤并不向别的大堤一边是岸一边是湖水,而是这一道大堤内外都是湖水。不过是人为造出一个落差而已。
于谦亲自为朱祁镇介绍这个大堤作用。
于谦说道:“陛下,臣受命治水以来,一直在想,河北水利不能仅仅泄洪,也需蓄水,以备旱情。这两者之中如何取舍,是臣一直忧心所在。”
“臣百般思量,才决定,做出而今的方案。首先连通三角淀与卫河,让三角淀的水直接流入卫河之中,寻常时节为了存水,也为了不冲垮运河河道,故而臣需要限制三角淀流出的水量,就有而今的做法。”
“这一条长堤,就在三角淀东侧,将三角淀封锁住。如果是旱季水位比较低。自然不能越过这一条堤坝,如果汛期涨水,这个堤坝的水位,臣也是问过当地老人的,在这湖水漫到这个位置的时候,正好是三角淀湖水开始倒灌的时候。”
“所以到时候,湖水就会形成漫流。”
“而且一般湖水涨到这里位置时候,也不会再涨太多的,如此下游不必遭受洪水,而上游也能留下足够的水,以被旱情时候用。”
朱祁镇看了而今的水位,整个长堤大概高出水面一丈有余。而大堤另外一边,有的地方有水,有的地方干脆都已经干涸了。
朱祁镇会意,而今正是春旱。有这种情况也是正常的。
于谦指着前面的铁门说道:“陛下请看,这一条堤坝之上有六个铁闸,是雨季之前排水用的。”
“一般来说,在大雨之前,就要将六个铁闸全部拉起。将湖水全部放出来,只是三角淀一带地势很低,根本不可能全部放出来。”
这也是于谦无奈的之处。
三角淀这里之所以成为河北最大的湖泊,正是因为地势,如果不是因为地势。他即便是将六个闸门都打开之后,三角淀之中,还有存留相当多的水量。
朱祁镇看着这一个铁闸。铁闸并没有在堤坝之上,而是在堤坝上有一个高台。或者不能完全说是铁闸,而是一个木铁相间的结构,两侧都有城门一般的平行转轮,两侧有一头铁鼠,一头铁牛。应该是配重。
而平行转轮两侧有六头耕牛。朱祁镇一看就知道这个铁闸乃是用畜力拉动转轮才能缓缓的拉起来。
与城门之处千斤闸无甚差别。
三角淀方圆百里,具体多大,因为三角淀季节性变化,很难统计,但是想想就知道这么多水,这水坝能否撑得住。
纵然于谦在这一条堤坝上下了血本,从打地基开始,就不惜代价,要知道重修三大殿才用了七十万两,这一条看似平平无奇的大堤,造价近乎三大殿的三倍了。
但是朱祁镇并不觉得,这水坝,能承受这么多的水。
于谦又继续介绍,他治理三角淀上面的作为。
在修建长堤的时候,他已经先修建一道夯土堤坝,然再向下挖了丈余,因为湖中水浅,几乎是一两尺就出水了。
即便是在旱季之中,也是如此。
于谦主持一边排水一边继续挖掘。最终保证了长堤的石头地基,也保证了大坝西侧乃是整个三角淀最低的地方。
但是这并不是治理三角淀中,土方量最大的工程。
他测量多年三角淀的范围,取了一个中间值,让百姓从三角淀之中取土,建立一道长打数百里的堤坝。
这一条堤坝并不是太结实,是寻常的夯土坝,但是土方量却是最大的。
硬生生的将周围垫高了两丈有余。将三角淀之中很多地方,都挖下去半丈有余。于谦还下令百姓在湖中种藕,然后每年旱季的时候,将湖底再挖一遍,泥土都堆积在夯土坝外面。以加固堤坝。
如此三角淀在汛期之中应该不会外溢了。
朱祁镇想过治理水利,但是他万万没有想打于谦能将这一件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而且于谦所担忧也是对的。三角淀的存在也成为人力与天地之力争夺的地方,每年春天与冬天,三角淀附近的民夫几乎全部出动,将三角淀掘深。
一路上,朱祁镇最确实发现。大部分河流都有河堤,不都是土堤,还有石堤。还有在大小河边,都有取水处。
也有一道道的水渠排开。
只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几乎所有的河道水位都很低,根本不可能让水自然的流入水渠之中,这个时候,就有大大小小的水车了。
有靠风力的,有靠畜力的,但最多最普遍的还是靠人力的。
有木制的齿轮和链条连接,两个人并排用脚踩踏。昼夜不停,每一天能灌溉数百亩地,因为水位的高低而有所差异。
至于其余更多的借助水力机械就更多。
但是而今,河北五河三湖水利系统与田间地头水井无数水井相互结合,即便身构成一个即便上覆盖大部分府县的水利网络。
朱祁镇视察过,大清河白洋淀,并没有多停留。很快就来到了滹沱河。此刻的滹沱河不见往日咆哮,一道长达一百多里的石堤,强硬的将滹沱河的走向从东西,变成了南北。
滹沱河汇入宁晋泊之后,更是开出十二条渠,最长的达数百里,灌溉了好几个县,覆盖范围之大,决计不在郑国渠这样青史留名的水利工程之下。
这也是这一次治水成果,除却三角淀大清河白洋淀灌溉区之外,就是宁晋泊漳河灌溉区,这两大灌溉区占据了直隶粮食产量的百分之八十。
至于其余地方的水利工程都是有的,但是却不如这两地了。
而造就这个工程最大的功臣张经,已经去世了。
就死在正统七年汛期之中。
朱祁镇即便是在宫中也听过这个张经的故事,特别是张经之死,传得神乎其神的,已经被百姓神化了。
据说当时,堤坝岌岌可危,眼看不保。百姓慌忙逃窜,张经拔剑,怒斥龙王,跃入水中,再也不见。
沿河几十里,都没有见到张经的尸体。
但是传言有张经对百姓托梦,言:“滹沱河龙王不听君令,已为我诛,从今之后,滹沱河不为乱也。”
百姓喜欢这个故事,自然两年之内传遍河北。甚至京师之中说书人,都喜欢这个底本,更是有各自的加工。演化成不一样的东西。
朱祁镇倒是知道张经为什么跳河自杀,因为他手中有张经的遗折。
当年水情凶猛的时候,张经怀抱遗折上堤,历经数昼夜,但河堤摇摇欲坠,石堤都裂开巴掌宽的口子。
张经用尽了自己所有能想过的办法,认为如果这样还决堤的话,他即便在活下来,也无济于事,而他已经数次在于谦面前说,与河堤共存亡,食言一次,已经是君子莫大之辱,岂可再乎?
故而张经河堤不可挽回的时候,跳进滹沱河之中。
就在张经跳河后,就放晴了。虽然滹沱河堤摇摇欲坠,但是还是坚持下来了。
百姓已经自发的为张经建立起庙宇,就是张公祠。
朝廷也顺便下旨,封张经为滹沱河河神。命地方有司四时祭祀。以褒忠义。
看过这两个最大的灌溉区之后,继续南下就到了漳河流域。
在这里朱祁镇看到了决计不一样的场面,漳河的河水并不为两岸所用,朱祁镇自然要问。
于谦立即说道:“运河北段,用卫河河道。而漳河水流入卫河之中,为了防止运河水浅,阻塞运道,故而漳河下游不许灌溉,臣也无能为力。”朱祁镇明知道,于谦给漕运体系上眼药,但是他也不好决断。
运河与地方争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从漕运体系建立起来之后,就是如此。特别是越往北方越是如此。
因为越往北,这水就越金贵。
而今朱祁镇不是刚刚登基的朱祁镇了,他自然觉得运河问题太大,占据资源太多了,维持费用都在百万两级别了。
但是在朱祁镇盐税改之前,二千三百万石粮食,数百两白银,再加上各种铁木等实物税,全部折银,大概也就是一千四百万两上下。
更不要说,二千三百万石的粮税,是每年都手征收到位的吗?
朱祁镇可是太明白,他每年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免除一百万石粮食的粮税。
从财政角度上来看,漕运体系实在是无法理解。
周忱在江南巡抚的位置上,协助前平江伯陈瑄,完成了漕运一系列改革,按理说他是漕运的支持者,而恰恰相反。
他在户部尚书位置上不过年余,就变成了海运的支持者。
无他,两者成本差距太大了。
其实在永乐年间漕运的花费还不太多,而且很多花费是由地方承担的,像很多地方劳役的费用,是不会出现在朝廷的账目之中的。
而且正如于谦所规划的,即便是河北的水利体系也是需要日常维护的,于谦是将这个义务转嫁给地方百姓。
因为与百姓的切身利益相关。百姓也乐意出力。
但是运河却不一样了,首先运河违背了水性,运河山东段乃是地势最高的,几乎是用船闸一层一层的将船给抬上来的。
这种情况之下,自然用得时间越长,维护所需要的工程量就越大了。
而之前投入越大,主持漕运的官员就越发不能放弃支持,就比如平江伯陈家,是万万不能接受废除漕运的。
因为废除漕运,就代表了整个漕运体系都要被裁撤,裁员不管是什么时候,都是大难题。
更不要说,运河也是有好处的。最少让运河沿岸都繁华起来。
各种利益纠葛之下,这问题朱祁镇几乎一看就感到棘手之极。
朱祁镇说道:“而今漕运总兵平江伯陈豫不是你的老部下,你且与之相忍为国吧。”
不过,朱祁镇却已经下决定废除运河了。
盖因而今运河才运行数十年,与运河相关的利益群体能量还不大。如果等留给后世,决计是难以动摇。
只是朱祁镇而今能做的也仅仅将这一件事情记上而已。
任何事情,即便是好事,不找到合适的时机去做,也是一件坏事。
朱祁镇在大名府休息一晚,他就要乘船北上。
这是他这一次出巡最南的地方了,再往南就是河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