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卫。
而今的建州卫与之前的建州卫已经不一样了。
有了几分冷清之色。
因为之前作为这一带女真部落的首领的建州卫,已经呈现出种没落之态。
建州卫之所以,成为这一带女真部落的首领,不得不说一下建州卫的位置,他距离大明太近了,就在边墙之下。这个地理位置给建州女真带来很大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大明与女真各部之间的转口贸易。
从这上面建州女真获利不少。
其次才是建州女真兵强马壮,甚至到底是兵强马壮才能获得这一分利益,还是有了这一分利益才能兵强马壮,这两者之间,很难说得清楚。
但是自从海西镇建立之后,建州女真的处境就变了。
虽然从辽东到海西的陆路还是要经过建州卫的,但是给建州卫带来更多的是限制与拘束。大军屡屡过境,让下面的建州卫本身甚至知道了大明的实力,对李满住本身,却不大恭敬起来。
特别是凡察带着投奔海西卫,而今虽然仅仅是一个千户,但是在大明体系之中,凡察已经是一个自己人了。
而且在亦失哈的建议之下,凡察已经给自己取了汉姓,金。
至于爱新觉罗这个姓氏也是不错的,没有人不满,只是短一点的名字好记而已。
更不要说,海西卫的建立,大量粮食从海西卫上岸,一下子让海西卫成为这一带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
曾经要过建州卫一道手的商品,直接在海西卫开卖了。
建州卫的利益更是无法保证了。
亦失哈能建立起海西城,这其中商业利益也是无不小补。海西卫上上下下的军官都有分润,毕竟大家这么辛苦,来到这个蛮荒之地,不仅仅是为了朝廷那一点俸禄了。
所以李满住也知道,这方面的利益夺不回来了。
其实,单单是经济上的利益,还不足以让李满住背叛。
更多因素是政治上的。
夹在辽东与海西之间的建州卫,李满住本能的感到不舒服,他更知道,感到不舒服的不仅仅是他,亦失哈大概也不舒服。
虽然海西的根本,其实是在每年只能通航九个月的海路之上,因为大明开放海禁,甚至有一些民船愿意跑朝鲜,海西航线了。
海路越来越繁华的同时,亦失哈对陆路的加强从来没有放松过。
毕竟这些将领一辈子在陆地上打仗,对海路很不放心,更不要说,这海路一年有三个多月的封冻期。
虽然在封港期,在陆路上也是大雪封山,十分难行。但是亦失哈还是加强了,从海西到辽东之间的驿站。
要将驿站一个个都建立起城堡。
虽然每一个都不大,大概能驻扎五百人左右,供车队躲避。这一串城堡,大概五十里一个都建立在艰险之处牢牢的卡住辽东到海西的陆上交通,在李满住看来,就好像是一张网。
而他就是网里的鱼。
李满住被这种步步紧逼的紧迫感,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满住之前,在这一带一呼百应,虽然只有万余人马,但是却能临时征召女真各部从征,拉起好几万人马,也不成问题。
在海西卫建立起来之后,这样的好事想都不要想了。
各地女真部落纷纷在海西投军,最精锐的人马,就成为石亨旗下的女真铁骑。
李满住时时刻刻感受到自己地位在动摇,却没有办法。
形势不由人。
如果没有瓦剌在木兰河卫之战,李满住心中有再多的心思,也不敢有一丝的动作,甚至他也向毛怜卫李忠学习。
想办法用建州卫的部众,给自己换一个荣华富贵。
但是瓦剌的出现,给了李满住更多选择。
一头吃惯肉的狼,只能可能心甘情愿当狗。在去年冬天,瓦剌使者就数次出没于建州卫之中。
李满住一直犹豫不绝,或者说不是犹豫不决,而是讨价还价。
而到了今天,李满住终于下定了决心。
“李大人,你已经没有选择空间了。”一个明人模样的人说道:“淮王已经决定秋后出兵海西,距离而今不过三个月。”
“从现在开始,距离秋后越紧,朝廷给你开出的条件,只有再减少,真到了朝廷出兵的时候,就论不到你李大人开条件了。”
“你可要想明白了。”
这个人就是瓦剌的使者张宗周。
瓦剌,不过此时自称的是大元,是有一批大明人效力的。他口中的朝廷,不是大明朝廷,而是大元朝廷。
李满住阴沉的脸坐在桌子之前。
这里光线很是阴寒,外面是阳光明媚,但他们谋于密室之内,却不敢有一丝泄露。
李满住心中无数念头冲突。
说实话,大明对建州女真还是不错的。没有大明的扶持,建州女真也不会有今日,更不要说与朝鲜的战争之中不落下风。
其实如果建州女真背后没有大明,朝鲜虽然国力不强,但是在而今这位朝鲜王的带领之下,将建州女真打趴下,也不是难事。
毕竟朝鲜再弱,也能拉出几十万大军,而建州女真有多少人力,李满住心里也不是没谱的。
“罢罢罢。”李满住眼睛之中凶光一闪过,心中暗道:“你不仁,不要怪我不义了。”
“淮王的条件没有变吧。”李满住说道。
张宗周说道:“淮王一言九鼎,只要大人能拿下海西城,大人就是我大元征东行省平章,封海西王。海西事务由大人做主,如果大人能拿下辽东朝鲜,这些领地,更是大人世袭枉顾。”
李满住说道:“就这些?”
张宗周说道:“如果大人向朝廷借兵,那么征东行省平章不变,只是大人就要向朝廷缴纳赋税了。”
李满住说道:“这都好说,只要淮王开口,征东行省要什么给什么,但是朝廷大军什么时候来海西?”
张宗周说道:“不,是兀良哈三部。”
李满住一听,说道:“淮王还不欲与南朝开战?”
张宗周说道:“两国大战岂同儿戏,放心,朝廷与南朝必有一战,朝廷不会将你卖给南朝的。只是一些脸上的东西而已。”
“好。”李满住虽然有些不满意,但是他已经下了决心与大明翻脸了。就不想回头了,说道:“什么时候发动?”
张宗周说道:“就看你的了。”
李满住思虑片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有些事情是瞒不过人的,自然是越快越好。”
张宗周说道:“好,我这就向淮王汇报。”
李满住下定决心之后,就开始暗暗准备起来了。
正统十二年五月。
辽北也迎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侯。
海西城之中,各地来的女真百姓熙熙攘攘的,其中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的蒙古商人。比起这汹涌而来的人口,海西城就显得有一些小了。
叮叮当当的驼铃之声,还有各种各样牲口的臭味,还有明人操着女真口音的吆喝声,已经女真操着僵硬的辽东话,彼此相互辉映。
如果视线再远一点,就看见大大小小十几艘船从都停留在海西港的码头之上。
特别是其中最大一艘船,看上去巍峨如山,有七个桅杆,上面还加装火炮。这一艘船是大明新建造出了的四十仗大船,隶属福建水师,海运总兵官王祯麾下的运粮船,一次能运五千石粮食。
王祯也就是王景弘之子,和朱英从小关系不错,如今在朱英麾下任海运总兵。
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海西。
这还是因为海运已经承担了一部分漕运份额,大部分海船都要先运江南到天津的航向。也是朱祁镇得知瓦剌消息之后,紧急调配一些船只,从天津运输粮食到海西去。
总体来说,这一条航线不好走
最大的原因是不熟悉水情。
毕竟从海运路线从宋元到现在,几百年摸索出来的最佳航道,但是从天津到海西,前一段还好说,这是从山东到朝鲜的航行,这一道航线也算熟悉。
但是绕过朝鲜之后,就不属于大明水手熟悉的海域了。
海西港才开港不过数年,这数年根本不足以让人摸透大海的脾气。
所以,这一次才来一艘船,带有实验性质的,如果走通了,那么下一次来就是大批量运输了。
运过来的粮食,也不只是十万石了。
焦礼此刻就在码头上的一处酒楼之上,为王祯接风洗尘。
王祯作为海运总兵官自然知道要抱谁的大腿了。皇帝交代的事情,他能亲自去做,就亲自去做。
两人寒暄一阵子,王祯感叹说道:“海西之繁华,不下关内。焦将军乃是治国之能臣。”王祯这番话,半拍马屁,半是真的。“
海西之繁华,与南方相比那是远远不如的,比起辽东都还差一些的。但是在短短数年之内,海西就有这种面貌,已经是难能可贵之极了。
焦礼说道:“这都是老公公的功劳,只是......,哎......”
王祯也知道这老公公,就是说亦失哈。先父王景弘和其关系特别好,亦失哈在海西的地位极隆,下面的将领都称呼老公公。
王祯说道:“老公公的身子骨......”
焦礼说道:“已经缠绵病榻了,数次上书朝廷请求修养了,只是则瓦剌的动静,让陛下不放心,只能让老公公在海西修养。赐太医。”
“只是海西的情况,能比得了北京城吗?”
一想起亦失哈的身体,焦礼就一阵忧心。
王祯也长叹一声,岔开话题,说道:“这一次,我过来,是奉陛下旨意转运二十万石粮食到海西,这一次只有五千石,却是用来探路的,下一次一口气转运二十万石粮食,海西的港口恐怕承载不下。”
焦礼说道:“请王总兵放心,我立即派人去修建。等总兵下一次,决计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王祯说道:“也请焦将军放心,前不久总督已经与朝鲜商议好了,就在朝鲜釜山港建立起驻地了。也就是说,不管你们海西打成什么样子,只要你海西港与海西城之间,这三里路不被敌人所夺,海西城之中各种物资粮草,就不会断绝。”
“徐有贞,徐大人已经常驻朝鲜了。”王祯说道:“朝鲜王已经确定了,缓急之间,朝鲜也愿意开府库,支援海西,即便是从内地转运,一时间来不及,也决计不会断了海西的粮道。”
徐有贞为朝廷出使倭国之后,回国复命。只是现在的倭国,军阀大小林立,各种混乱,即便徐有贞得到了倭国足利家族的承诺,约束海盗,这一分承诺也没有多大的效用。
不过,他回去之后,倒是写一封详细的奏疏,将朝鲜与倭国的情况一一说明了。
徐有贞做的可以说非常不错,不亏是首辅之才,才能归才能,人品归人品。
这一次为应对瓦剌对海西的进攻。
朝鲜是绕不开的一环,徐有贞干脆被朱祁镇打发常驻朝鲜,让朝鲜为海西提供物资,当然了,朝廷不会沾藩国的便宜,他所提供的东西,朝廷都会加一成给朝鲜。
无非就是朝鲜的地理优势,能够对海西的需求及时的反馈,而等从内地得到消息,再运到海西,黄花菜都凉了。
焦礼说道:“有总兵这一句话,我就放心多了,只要粮草不绝,这海西城,即便有十万人马来攻,也是固若金汤。”
焦礼正如王祯说者话,有人忽然过来,在焦礼的耳朵边轻轻说了几句,焦礼的瞳孔一缩,随即恢复正常了,说道:“王总兵,我有急事,先走一步,王总兵若有兴趣便看看。”
焦礼回到海西都司衙门,直接向正堂而来。
亦失哈已经正襟危坐了。看上去精神抖擞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焦礼行礼之后。亦失哈一指让焦礼坐下。
焦礼到了,海西卫各级军官也都到齐了。
亦失哈声音有些干瘪,说道:“老夫这些天,卧病在床,就是等着这一天,之前大家都预计,瓦剌连年用兵,不说人困马乏,但也该养精蓄锐,所以今春夏之急,即便是海西也是酷热难耐,所以大家都觉得海西之战,应该在秋后。”
“我告诉大家,你们都错,而今兀良哈三部已经越过长白山,不出三日,就要兵临城下。”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陡然震惊。
他们都不相信。
原因很简单,瓦剌来攻的消息,他们早就知道了。自然要严厉布防了。
长白山以西不说了,但是长白山山上,长白山以东,遍布探马,哨骑,还有这些依附于朝廷的部落传递消息。
决计不会是兀良哈三部已经到了海西地界,他们还不知道。
亦失哈咳嗽两声,说道:“你们想,兀良哈只能可能来到了海西我们还不知道?那是因为有人替他遮掩。”
“李满住。”凡察立即说道:“唯有李满住,只有他才能封锁我们的耳目。”
“不错。”亦失哈咳嗽两声,说道:“就是李满住想的倒是很美,却忘记了我亦失哈,可是没有死的。”
作为太宗时期就经营奴儿干都司的老臣,他最大资本就是对奴儿干都司的熟悉,即便是奴儿干都司很多女真人而今都投靠了瓦剌,但并不是说亦失哈就得不到消息了。
就了建州卫内部,亦失哈也是有关系的。
但是这关系,都是基于亦失哈本人。
这也是朱祁镇不放心,亦失哈离开海西的原因所在。
今日之事,李满住瞒住了所有人,独独逃不过亦失哈的双眼。
亦失哈说道:“焦礼。”
焦礼立即说道:“末将在。”
亦失哈说道:“今日封城大锁,凡是建州卫的人律下狱,如有反抗杀无赦。”
“是。”焦礼立即答应一声说道。
亦失哈说道:“石亨,石璟。”
石亨与石璟立即出列说道:“末将在。”
亦失哈说道:“你们立即出城,一个去毛怜卫,一个去双城卫,带领人马撤到海西来,如果撤不到,就让他去海边,派船接应。”“是。”两人答应下来,商议一下,石亨去双城卫,石璟去毛怜卫。
咚咚咚。海西卫城头的所有大鼓一起敲响,所有守城的士卒,听见了鼓声,立即开始关城门。
不管城内有多少人,也不管城外有多少人。
就在这个时候,靠近西门的一个客栈之中,忽然有数百人杀了出来,冲向城门。
焦礼既然有了准备,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夺门而出,立即有无数士卒手握火铳,列阵相对,一声令下,不知道多少铅子一下子打了出来。将这些人打翻在地,随即有将士冲了进去。
总体来说,海西镇对兵器的看管,还是比较松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即便在大明,朝廷也是禁弓弩盔甲火铳,不禁刀兵的。在海西更不能了,即便不提海西女真部落之间,时不时打上一仗的情形,单单说这地方野兽之肆虐,为了防范豺狼虎豹,也要配刀的。
所以大街之上,人人配刀兵,这是常见的情况。
但是盔甲却是不准进城的。
故而这些城中叛军,虽然有几件盔甲,但是总体上来说,几乎等于没有,面对严整以待的大明王师,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
不过,这仅仅是海西城内混乱的开始。
以封城为信号,各种人马就开始做乱了,因为官军开始挨家挨户的搜查了。
海西卫城从本质上就是一座军事城堡,里面的居民大多都是海西卫士卒的家眷,剩下也都是汉人。
想隐藏在这些人之中,根本是不可能的。
故而他们宁肯拼杀一把。
焦礼用了整个三个时辰,才将城中清理一遍,其中手段,更是宁杀错不放过,但凡有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就立即拿下。
如果态度还不好,更是当场枭首。
毕竟今天拿下的大概有一千多人,而卫所也没有建立这么大监狱。
就在焦礼回到海西都司衙门,一路走来,留下不少血脚印。他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是却也是从不少血泊之中走过去的。
来见亦失哈,却没有找到。
最后亦失哈的义子,施带儿面带悲色,将一带到了后院之中,却见亦失哈躺在病床之上,气息恹恹,看上去,随时都能坚持不下去。
焦礼见状大吃一惊,说道:“公公。”
虽然焦礼已经接管了海西的军权,但是整个海西都司都是亦失哈建立起来的。亦失哈乃是整个海西的主心骨。
焦礼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代替亦失哈在百姓心目之中的地位。
临战之际,亦失哈却病倒了。焦礼顿时觉得肩膀上的责任重了好多。
亦失哈见焦礼来了,强撑着说道:“你来了,坐吧。”
“您的身子......”焦礼说道。
亦失哈说道:“而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也是在老了,否则也不会被李小儿欺到面前才发现。不过也好,拔了李满住这根刺,我反而放心了,今后战事就交给你,放弃毛怜,双城两城,坚守海西城,有海上钱粮在,以你之能,即便是守上数年,也不是问题。”
“而今,只要全靠你了。”
“请公公放心。”焦礼说道:“末将在一日,这海西就是大明的海西。”
亦失哈说道:“有什么需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摆摆样子。”
焦礼说道:“公公安心休息便是了,此战过后,我就送公公回京修养。陛下,也时时刻刻念着公公的。”
“陛下,陛下,陛下......”亦失哈反复说着这两字,精神开始不济了,恍恍惚惚沉睡过去。
亦失哈的身子从来没有好过,之前的表现,不过是因为危机关头强行振作起来而已。而这种行动,却透支了亦失哈的精力,让亦失哈的病情更是加重。
即便从北京来的太医也只能暗自摇头,回天乏力,剩下的不过是拖日子而已。
焦礼深吸一口气,第一个命令就是城中百姓,以老弱青壮分组,老弱转运,青壮准备上城,然后派人告诉王祯,让他立即卸粮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海西港。
王祯送来的五千石粮食,应该是大战之前,最后一批粮食了。
此刻的焦礼还在想着大战之前最后的准备,其实他并不知道大战其实已经开始了。不是别人,正是石亨与兀良哈的游骑。
而今大明海西都司不过三座城池,就是海西城,双城卫,毛怜卫。
其中重要性上。海西卫是最重要,乃是根基所在,双城卫是其次,但也是明人卫所,在以双城卫为中心,开垦数百顷土地。
海西卫太靠海了,周围土地开垦的余地不大,而双城卫却在平原之上,可开垦的面积极大,如果假以时日,双城卫就是海西都司的粮仓所在。
而毛怜卫乃是毛怜卫指挥使所献,在山中,连一个城池也没有,也是被海西都司管辖之后,才修建起城池,现在还没有修建好,有不少民夫在修城池。
不过,毛怜卫在海西卫以南,群山之中,也不是兀良哈第一波进攻目标。
石亨与兀良哈游骑的遭遇,就是在双城卫的争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