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罢忙又一迭声地吩咐宫人赏,该得的不该得的如今源源不断地送到敛秋拂冬的手里,连带着后来此事传到圣上的耳中,圣上龙颜大悦后也跟着一溜儿的赏赐,一时之间,宫围里薛绛姝风头正盛,大放光彩。
而后赏花宴上更是不必细提,皇后好文墨,各府贵女也皆是习过诗书、会对诗作画的,虽有人故意为难,不过好在薛绛姝聪慧,又有宋枕寒与五公主做映衬,一切顺风顺水。四姑娘五姑娘年纪虽小,不过薛绍是文人墨客,于氏又是习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故而二房双姝虽未上过学,私下里却是识得好些书词,未曾有半分露怯,只独独薛如意,人非其名,未随心意。
身份不同,又学识浅薄,若非又薛绛姝护着,不知要被旁人轻视了多少去。便是如此,今日的赏花宴于她而言,也算耻辱。
等过了申时,皇后面露倦色,各府姑娘请安离宫时,宋枕寒方才得了机会与薛绛姝私行密语,“你今日可瞧见了,这般场合,委实不适合她来。可她来了,又未曾尽兴,反倒累你。”
薛绛姝垂了垂眼眸,沉吟许久方道,“她既不甘心,便应当叫外头的人事教导她,只当长了见识,明白自己的身份。今日她或许会将这怨气泼及到我,但若昨日家中执意不肯,我若再阻拦,她亦会恨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看她自己如何思忖罢了。”
她抬手抚了抚宋枕寒的披风领子,替她缕好绦子,含笑道,“姐姐不必忧心,如今她年纪小,有日后大了,也就好了。”
“但愿如此,”宋枕寒颔首,余光瞥见薛如意切切立在车前不懂,她努了努嘴,示意薛绛姝回头去瞧。
薛绛姝侧身,见四姑娘五姑娘已然上了马车,只薛如意一人立在车前不动,微微蹙眉。她才要走过去问么薛如意已上前几步,委屈道,“姐姐,天色已晚,我、我有些害怕。”
宋枕寒不免得蹙眉。薛绛姝沉吟一瞬,倒不在意。示意她上了自己的八宝华盖车,又与宋枕寒依依道别,方才上车驶离。
车内未曾点上壁灯,只一颗夜明珠在角落小几上幽幽散着琉璃暗光,只能叫人借着那光摸索着车内的座位饰物,分不清旁人的样貌。然而纵然如此,薛绛姝只觉得薛如意似乎有些不同,当下疑惑间便预备抬手点燃壁灯,余光忽然瞥见薛如意手中似乎紧攥着什么东西,她心中忽然了明,默然收回手,不作声响。
谁知薛如意却起身,抽出小火折子燃上壁灯,这一匆忙间连壁灯罩子也未曾如数置上。薛绛姝一愣,晃神间发觉着薛如意一双眼睛已肿成桃核,心底微微惊愕,更欲起身安抚,却被薛如意挡住。她直白道,“当下,姐姐可看清了?”
一时之间,薛绛姝倒不知该如何开口。停顿一瞬,她心中虽不喜,却仍安抚道,“三妹妹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薛如意一手抚面,皱眉反问,“请姐姐告诉我,若有一日你也被人羞辱,你又当如何?只因着我的庶出身份,那些人到底还要薄待我多少?姐姐,她们待我不如你也就罢了,为何我连四妹妹五妹妹也比不上?我薛如意的身份,就是这般低贱么?”
她这一溜儿的诘问直听的薛绛姝一阵头疼。她心下已不喜,不过碍于情面终究未曾斥责,也知她不过是年幼罢了,于是出声安抚道,“在家中,祖母与父亲母亲都待你不薄,何时有轻贱你身份的时候?出了府,外人看的也未必皆是你的出身,更多的是你的学识修为罢了,你如今年纪小,又未曾念过书,这倒无妨。
“等明日我便请父亲允准家中请女先生,专门教养你与四妹妹五妹妹识字,等你打了,到那时候,又会有多少人会如今日一般嘲讽你?皆会看重你的。如今又何必在乎这一时?”
她这番安抚虽未必用心,也未必能够深入薛如意的心思,不过薛如意素来忌惮她,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过须臾,薛如意仍旧不甘心,以手捂着胸口叫嚷道,“姐姐以为,只这番话便能打发我么?同样都是薛家的姑娘,为何我的地位便远不如姐姐,甚至连二房的四妹妹五妹妹还比不上。天底下无数的人脉,缘何老天爷就这般不开眼,只狠心如此待我?”
这番话说出口未免有些罪过,薛绛姝闻言一愣,旋即大惊,忙抬手止住薛如意的哭声,皱眉低呵,“如今尚未走出宫门,你这般叫嚷,是要满京城的姑娘都知道你薛三姑娘的教养不过如此?”又挑帘见四周并无宫里的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眉头不曾清减半分。
薛如意凝噎,哭也不是、收回架势也不是,只能紧攥着手中的绢帕,委屈不已。
然,这副她自以为可怜可爱的德行落于薛绛姝的眼中,又惹得薛绛姝一阵皱眉。
不过好歹是自己的亲妹,斥责后还当安抚,薛绛姝顿了顿,斟酌道,“今日之事你也不必思忖过多,在薛家,姑娘们不差分毫,祖母与父亲又都疼你,这便是要紧的,出了薛府,我薛家的姑娘也决不许被外人欺负了去,这一点,你与我或是四妹妹五妹妹皆是一样的。至于如何尊重,看的是你自身的修为。
今日不过是个开端罢了,你争着要出府去面对的,不过如此。日后你若出落的好,又岂会有人挑理。至于今日那几个特地过来说话的姑娘,倒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你日后也不必在意与她们多来往,倒不是说什么身份差别,只是她们没学着容人的性子,与她们在一处,只怕会带坏了你。你如今也大了,自然该多出府走动,那是日后的事,如今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又有何用?”
此时马车虽行出宫门,不过四周寂静无声,只车辘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时发出声声催人入睡的细碎颠簸音,其中偶尔夹杂着薛如意的抽泣声,她虽哭的薛绛姝头疼,不过终究未曾再声声抱怨。
薛绛姝被她惹得心烦意乱,倒不愿理会,只当未曾耳闻。薛如意素来怕她,如今见此更是大气不敢出一声,只委委屈屈地坐在角落里,暗自思忖。
马车一路平稳驶离,车内默默无言,等行至薛府后,薛绛姝起身,仿佛未曾瞧见车上还有一人,自顾自下车回府,直奔在门口迎着的管家。
姑娘们进宫回府,理当去老太太的院子里请安通报。自打下车进府,薛如意便脚下生风,已然没了往日固有的仪态,足足落了其余几人远远儿一大截。
老太太讶然,先笑道,“二丫头这是怎的了,仿佛是动了气。”
她这才缓过神来,忙笑道,“原是今日忽然想了祖母,又在宫里听皇后娘娘吩咐姝儿给祖母带好,姝儿心里一急着,自然走的也急了。”又朝着宋氏于氏见了礼,方才温顺归座。
老太太闻言一惊,旋即大喜,甚至不顾自己年迈的身子,欠身追问道,“姝儿此话可真?皇后娘娘当真这般吩咐你问过我的好?”
薛绛姝微笑,忙欠身回话道,“自然是真。皇后娘娘出口便是懿旨,字字如珠玑,这等事,姝儿纵然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拿此事做玩笑啊。”
四姑娘五姑娘紧接着跟进来,也笑道,“二姐姐所言非虚,连我们也是听在耳中的。除了沈家,皇后娘娘最看重祖母您呢。”
老太太闻言大喜,说话间便已经挣扎着起身,沿着塌沿儿挪了几步,才又坐下。宋氏与于氏姐在一旁欢喜,直道老太太有福,得了旁人艳羡不及的风光。
老太太颔首笑道,“有这话便好。不知你们几个今日进宫都认识了谁?”转眼又瞧见薛如意,见她眼眶微红,老太太微微皱眉,追问道,“三丫头的眼睛怎么了?可是今日在外头遇了坏事?”
薛如意一愣,旋即忙摇头,勉强笑道,“这是方才在宫门口吹了一阵风儿,眼底入了灰,如意自己揉红罢了,劳祖母记挂。”
老太太颔首,旋即又问道,“今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贺寿,你们姐儿几个玩的可尽兴,结识几个别府的姑娘?二丫头倒也罢了,三丫头与四丫头五丫头觉得如何?”
四姑娘五姑娘忙笑道,“回祖母的话,孙女今日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呢。皇后娘娘应当是喜欢孙女们的。”
“果真?”老太太追问,薛绛姝笑道,“回祖母,因着四妹妹五妹妹是双生女,皇后娘娘觉得新奇,确实喜欢。四妹妹五妹妹本就生的讨人喜欢,祖母不是素来便知道的么?”
“这倒是,四丫头五丫头年幼,自然讨人喜欢。”老太太闻言哂笑一声,旋即转头又问薛如意,“三丫头呢?怎么不说话?”
薛如意闻言一愣,旋即摇头,垂眸不语。老太太微微皱眉,“怎么不说话?出去一趟,连规矩都没有了?”
薛如意闻言一愣,忙矮身跪倒,柔柔弱弱,“回祖母的话,如意只是一时欢喜,不知该如何措辞。”
“哦?”老太太的眉头不曾松减半分,仿佛是铁了心要追问,目光炯炯,已然将薛如意呛得不敢出声。
她能说什么呢?朝老太太告状,说因着自己是庶出,宫宴上的各府姑娘们压根儿瞧不起自己,再往二姑娘身上泼一番脏水?
她虽嫉恨,却也明白薛绛姝在薛府乃至整个大周的身份,是自己万万比不过的,何况府中尚又二房的双生是立在薛绛姝这边儿的,若她空口无凭的污蔑,岂非是以卵击石。
薛如意眼皮子虽浅,到底尚未蠢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于是斟酌一瞬,忙道,“今日如意很欢喜。皇后娘娘贤良温婉,二姐姐待我用心,领着我结识了不少名门贵女,尤其是…”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暗自转了转眼珠,忙道,“尤其是沈家的姑娘。”
提及沈家,老太太登时变了脸色,连带着看薛如意的目光如今都添了许多赞许的意思,分明是要压过薛绛姝等人。
四姑娘五姑娘闻言一愣,旋即不喜。只觉得薛如意谎话连篇,未免抢了薛绛姝的风头。薛绛姝虽也恍然,不过心中自知这一切打算,只但笑不语,仿佛自己今日未曾入宫赴宴一般,毫不知情。
隔岸观火。
而果然,没有了薛绛姝的帮衬,纵然将沈家提出来,薛如意也不知该如何往下编排,一时之间,倒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然而老太太仍旧步步紧追,见她不开口,老太太颇有些不悦,微微皱眉,“沈家的姑娘如何?”
薛如意急的脸色发白,直拿眼瞟向薛绛姝。终究还是四姑娘看不下去,悠悠开口道,“沈家的姑娘待三姐姐与孙女们好,还是因着二姐姐的情面罢了。咱们府上,还不是二姐姐的身份最高,面子最大么?”
这话头连忙将老太太的心思勾回到薛绛姝的身上去,沈家是皇后的母家,位高权重、是清贵府群中最使人眼馋心馋的一家,府上长辈们少有未曾叮嘱自家子孙后辈不与沈家后辈亲近交好之流,薛家老太太纵然往日里眼高、又有一个做县君的孙女,如今也是不可免俗的。
薛绛姝也不隐瞒,将今日在宫中与沈家姑娘下探琐事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便足以将老太太哄的高兴,深觉二丫头是最有出息的。
又将薛如意扔在一旁。
闲谈良久,将宫中的趣事说给老太太听罢,见老人面露倦色,姑娘们便欲告退。不过未等起身,老太太院子里的大管事红袖却先引着外院总管家的进来,福身道,“老太太,许妈妈说,沈家托人送了手信来。”
此话仿佛漫漫乌云下的一道闷雷,忽然响彻天际,直惊得人坐立不宁。老太太听闻后先是蹙眉,旋即忙道,“沈家的哪一位托人送来的手信?可是有事?”
红袖摇头,“奴婢也不知,不过听门房说是沈家嫡长姑娘派过来的人,还一直叮嘱说这手信是给咱们二姑娘的。故而许嬷嬷赶紧送过来,不敢耽搁。”
薛绛姝闻言一愣,接过红袖递过来的手信,展开入目。不过一瞬,她便又合上绵绵细纸,微笑道,“倒无妨。是沈家的大姑娘邀孙女出府游玩,还说今日邀请的匆忙,不合礼数,半篇子的谦让道歉之言。”
老太太闻言登时连倦色也隐去半分。宋氏问道,“果真?沈家姑娘这帖子下的未免匆忙了些。”
薛绛姝浅笑,将帖子奉给宋氏,道,“是,想来是今日宫宴上便有心,故而临时起意罢。明日京郊的宝华寺有慧明大师的法会,据说沈老太君信佛,不过年事已高,不得出行。沈家的姑娘孝顺,便欲前去宝华山上小住三日,听慧明大师讲经,替沈老太君祈福请安。今日匆忙邀请姝儿,只道若说姝儿应邀,明日便于宝华山相见作伴,若是姝儿不应,只当叨扰。”
宋氏颔首,然而眉尖儿也跟着微微蹙起,唇瓣一张一合,欲语还休。
老太太开口道,“确实算叨扰。如今天色已晚,哪有这时候下帖子邀人的,未免不合规矩。不过,”她微微一顿,话锋一转,道,“沈家大姑娘有心与姝儿为伴,这又是好事,至于这邀约,姝儿以为如何?”
薛绛姝颔首,端得乖巧,“全凭祖母的意思。”
老太太笑着摇头,道,“二丫头忒谨慎,帖子邀的是你,又非老太太我,自然还是你自己拿主意较好。不过,沈家一片盛情美意,若是拒了也未免不好,去一趟宝华寺,只当静心也是好的,二丫头以为呢。”
薛绛姝忙应。于氏笑道,“沈家姑娘既是一片赤诚孝心,想来一去便是一府的姑娘,咱们薛家只二丫头一人,未免形单影只。终究…”她的眸光如春絮点水,于不经意间拂过四姑娘五姑娘的头顶,心思不言而喻。
老太太心中明白,宋氏亦心知肚明。纵然宋氏心中不悦二房的见缝插针,不过也知晓如若二房不去,老太太必定又会有推薛如意的意思,她心中亦不喜,于是顺水推舟,只道,“那便还叫四丫头五丫头一同去罢,四丫头五丫头素来与她们二姐亲近,年纪又小,也是贪玩的年纪,便一同前去讨个新鲜,只当结交朋友。”
于氏闻言一愣,与宋氏对视后心下了然,默不应声。老太太颔首,道,“宋氏说的是,看的也远。四丫头五丫头…”
四姑娘不言,五姑娘却摇头道,“回祖母,孙女是不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