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进来的急，如今案前的狼藉虽被草草拣去，茶汁泅入红毯的残痕蜿蜒如虫，入眼深切，显然众人来时殿中已起争执。暗自思忖母后方才的面色，周昱禛心下微凛，缓声道，“尤大人违国法圣意，按律本当抄家问斩，若证据确凿，儿臣自不会为其分辨。”

皇帝闻言怒极反笑，歪了身子问嗤笑，“证据确凿，朕听你倒是话中有话，看来你是不信大理寺所审的结果了。”

“儿臣不敢，”周昱禛略垂眸，“若无实证，大理寺不敢妄定罪责，这一点儿臣自知。只不过，儿臣听闻礼部左侍郎吴庭敬昨日在狱中自刎、尤务冠自入大理寺后便一直喊冤，既是无人证，儿臣以为原先的物证应重新着一审核确凿，方可定罪。”

殿内气氛微凝，李福安闻言身形暗抖，抬眼暗暼了一眼太子与恒王，默声退后半步，只怕圣上闻言再恼。

却见皇帝似乎是被气着了，抬手比量着太子的额角半晌，哑然无声。他垂眸思忖，才要上前去劝，便听恒王缓和道，“父皇息怒。皇兄近些时日忙于处置前朝政务，儿臣不忍皇兄过于分心，大理寺的处置结论儿臣与越泽便未曾与皇兄说明，皇兄有不知之处也在所难免。如今最终结果已记录于卷宗，父皇还是先看过卷宗，再告诉皇兄也不迟。”言罢垂眸，面色恭谨如常。

皇帝闻声抬眼，眸光顺着他的面容复又流转至周昱禛的身上，轻哼着展开卷宗细细查看。只几行，皇帝忽又沉下面色，等一字一顿地研读至卷末时，他猛地抬手，将那卷宗扔至周昱禛身前，低呵道，“你自己看看。”

周昱禛俯身拣起，细细看之。那卷宗上所抄录整理的不只是此番祭祀的差错，更有尤务冠、吴庭敬等人贪赃枉法的罪证，二人在狱中被指证、受刑后承认的证词。

除却尤务冠难逃其咎，吴庭敬的指认证词中更直指东宫。尤务冠虽未曾直接指认，但李儒源去礼部查出来的物证中有一本尤务冠亲手所记的账本，上头除了近些年来他所贪的赃银，还有逢年过节时他预备往外送的年节礼，其中关于东宫一项更是记载的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被大理寺查出的炮制宫中竹立香的师傅亦一口咬定是礼部尤大人携东宫之意命他行事。

无论是祭祀大典还是尤务冠贪赃之事，皆剑指东宫，虽无确凿物证，只凭吴庭敬的证词与那账本子，东宫如今便已是脱不清干系了。

看的周昱禛皱眉。莫说礼部之事他压根不知，便是尤务冠收受贿赂之事他更是不知。从前他只知尤务冠年节时往东宫送的贺礼本不是他分内的家业营私，曾屡屡告诫过他。见他恪尽职守，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今被大理寺查出他才知晓尤务冠手底下并不干净，若是证据确凿，按律当斩，他自不会为其有半句分辨保意。不过他素来洁身自好，这尤家每年往东宫所送的贺礼未等入门便尽数被他驳回，他是从未受过任何金银，这账本上所记载的银钱出路本就是无须有。

如何与东宫有关。

暗自思忖一瞬，忙先恭谨地叩首行礼，再起身时面色已整理如往常，不疾不徐地询问，“请父皇恕儿臣一言，敢问二皇弟，大理寺所查出的账本如今在何处？既是证据确凿，如今应当呈给父皇审查。”

恒王忙道，“皇兄说的是，原本是该如此。只不过那账本上涉及的赃银去向过多，若要细查需多费些时日。儿臣当日只是受父皇的委派监审礼部祭祀一事，如今带回的卷宗也只是这桩事结案而已。

“尤尚书贪赃枉法之事是大理寺少卿李儒源去搜查证据时无意发觉的，因涉及了东宫，朱大人不敢耽搁，忙同抄录于卷宗内，请父皇先过目。至于账本中余下的记录大理寺尚未核对审查，等整理之后朱大人会进宫来亲自呈给父皇。”

言罢微顿，缓了一口气又道，“对了父皇，因这其中还包括京外制香人的指正，既是皆与尤尚书与东宫有关，方才抄录于同处的。”

皇帝闻言不语，只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瞪着周昱禛，怒形于色。

周昱禛又叩首，直起身道，“既如此，儿臣对此有异。尤务冠贪赃枉法之事儿臣从前未曾有耳闻，他逢年过节往东宫所送的贺礼儿臣更从未允其入门，此事东宫上下众人皆可作证，父皇尽可派人去查。至于祭祀那日所用的竹立香被偷梁换柱，儿臣亦不甚清楚。

“若那制香工人执意认定是东宫与尤尚书所为，儿臣想亲自往大理寺走一趟与他当面对峙。看是儿臣还是东宫谁人包藏此等祸心，此事父皇也可派人去查。尤尚书是否经手此事儿臣不敢妄言，但儿臣自身绝未有之勾结。至于东宫，儿臣虽自认各人诸妥，但万事皆要以理为据。儿臣恳请父皇派人去搜查东宫，以证真相。”

言罢叩首，额头与大理石地砖碰于一处时沉声入耳，压的皇帝心头一凛，连带着看太子的面色亦有松动之余。太子的品行他自是知道的，如今能有此言，必定是胸有成竹。

李福安在旁细细打量着，见状心下暗松了口气，忙暗示宫人去为圣上斟安神茶。才要回身去理臂弯处的拂尘，却见张相侧身拱手，质疑道，“太子是国储，东宫自然是大周皇室的脸面。太子如今口口声声要求圣上派人去抄查东宫，是嫌京中的流言蜚语忒少，想再添乱再引百姓躁动么？还是太子殿下以为，您请罪态度诚恳，圣上爱重您，便会顾及脸面将此事略过？”

张相如今已过耳顺之年，两鬓染霜眉间添沟壑，又养尊处优多年，素日不语时端的儒雅高士之态，然如今一开口便是字字含刀，直逼周昱禛。

此言一出，惊的李福安忙抬眼觑皇帝，果然见皇帝锋眉皱起，反问道，“张卿此言，倒是话中有话。于此事，你又听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