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皇帝闻言眯缝着眼，侧身问道，“此言何意？”

薛渝敛眉，徐徐回道，“圣上有所不知，老臣家中有一旧习，便是每年除夕时家中几代亲众齐聚一堂守岁。等过亥时晚辈先磕头请安，申时再去祠堂祭祖，才算团聚。这原本是从前家父家母定下的规矩，家父虽已过世，规矩却流传至今，年年如此。”

言罢微顿，却未听上头有应声。他便不敢抬眼去瞧皇帝的神色，只做垂眸未闻状。

烛意透着绣“蟠龙逐珠”的云纹灯罩子袅然倾泻于软塌前，顺额角眼梢儿徐徐爬满身，于扳指上透着光晃入眼眸。皇帝却不眨眼，只凝神打量那扳指的玉纹成色良久，方颔首道，“此言有理。亲长既在，子孙后代年节时自当聚于一处，你们倒孝顺。难怪你名声远扬，这是因前因后果，老太君震的好。”

“家母尚在，不敢远行。”薛渝哂笑，见皇帝面色似有松动之意，忙续言，“老臣年轻时常与家弟出行，家弟性如闲云野鹤，更爱远游，家母倒甚少插手。自上了年纪后每每家中有小辈出行，一段时候不见，家母便于心中记挂，故而家中众人不敢再似从前一般散漫。家母年事已高，经不得折腾了。”

“这倒很是，”皇帝赞许，“寻常百姓家能如此齐家和愿便已经是大幸，何求旁事。话说回来，你那一双儿女朕也瞧着甚好。家风如此，也难怪尽出妙人。你是礼部出身，薛家规矩自然不会短。正巧，朕今日有一事要问你的主意。”

薛渝忙欠身，拱手推辞，“圣上谬赞，老臣素日行为圣上是看在眼中，万万担不起圣上此番爱重。”

“坐下坐下，朕还没问，你怎说担不起。”皇帝如今正烦他这股子拘谨劲儿，摆手安抚他重新入座，方沉下面色，慢悠悠道，“薛卿出身于礼部，看何劲松此人如何？”

薛渝闻言微怔，旋即缓过神来，不由得凝眉。自尤务冠出事后。礼部尚书一职尚且空缺，过完年开春皇室中更还有春耕等祭祀之事，仍需礼部筹设。因此事朝中盯着那肥差之人不在少数，张相与忠勇侯那一派人更时常上奏引荐何劲松。

说其已在礼部任右侍郎多年，素来勤恳任职，论起德功来他倒可再往上升一级，顶上礼部尚书这位置。

引荐的奏折虽多，皇帝却不为所动，年前有各地上报贡品时便以历练为由指派恒王与三皇子学习，宫里的除夕年宴也尽由内务府预备，将礼部晾在一旁。

虽能晾一时，礼部终不可废。正巧薛渝如今进宫，皇帝便顺势将这头绪丢给他，一作试探二作考量。只看薛渝在朝堂之上是闭口不言，如今还能如何躲避。

猜出皇帝的意思，薛渝也不敢过于僭矩。闻声垂眸思忖半晌，慢悠悠道，“何大人在礼部任职多年，无功劳也有苦劳。若论处事，终究还是要看是否让圣上满意方是。”

“今日在朕面前，说实话。”皇帝略摆摆手，锋眉微皱，“朕只是问你此人如何，何必担惊至此。”

薛渝暗自苦笑，多年前他被封命为太傅时，皇帝便询问过他的意思。因他不喜何劲松奸滑之做派，倒引荐了看似洁身自好的尤务冠。自尤务冠被查出贪赃枉法之丑事，薛渝唉声叹气数日，只怨是自己当初眼不识人。如今圣上再问他，他暗自掂量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为好。

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皇帝开口道，“数人不同，早前之事与薛卿无关，如今但说无妨。”

薛渝忙又起身，徐徐斟酌道，“回圣上，老臣以为何大人做事颇为恭谨圆滑，过于如此，未必善妥。”

“哦？”皇帝颔首，又反问道，“你这话有意思，说与朕听。”

薛渝垂眸道，“回圣上，礼部年年需筹备考核五礼，除却宫中宴与各项祭祀大典，更要预外来宾客远使之劳。来往之人过多，各处行事既要合旧规，更得周全。何大人处事圆滑，又在礼部任职多年，各项科目尽掌，论起资历，如今礼部上下无人能及。但涉及远宾出使，礼部行事更代圣上之意，若性情不稳重者不知何处收敛，若有耽搁之处误朝中重事亦属不妥。不过，”他略停顿一瞬，又轻笑道，“自老臣承蒙圣上恩封做太子太傅，便再未曾与这位何大人有过深交，老臣方才所言为旧时，如今何大人是否能为所用，想来圣上心中已有定论，老臣已愚钝不知。”

言罢俯身要拜，却听圣上笑道，“罢了，你素来以此言来糊弄朕，便不该问你。坐罢，叫你来是是陪朕下棋，不是来提心吊胆的。下完这一盘，你便可出宫家去。”

薛渝忙谢，再坐下时便见皇帝果然只执棋盘算，他方暗自松了口气，浅笑附和。李没走几步，李福安便滚着一身寒气进来，笑呵呵凑上前问，“今儿年宴上陛下用的少些，老奴特地叫御膳房给陛下预备了牛乳香糕，如今正好克化，陛下可要用一些。”

皇帝侧眸嗔他一眼，轻斥道，“去御膳房，本不必是你。方才叫旁人在殿中守着，你倒会躲懒。这时候看朕起兴又出来显你，功劳都叫你占全了。”

李福安躬身笼袖，只呵呵笑道，“宫里头放的爆竹声响，老奴合计沾沾喜气儿便出去听了一耳，也是为了顺道儿给陛下预备糕点添腹，再过一会子便过亥时，老奴赶着回来给陛下磕头，也是为了沾喜气儿，好讨陛下的赏。”

皇帝失笑，直起身笑骂，“就你尖。旁人都是蠢的，依朕看，你今年的赏钱便断去，甭撑大头了。”

李福安闻言忙做半哭半笑地脸儿，借势哄的皇帝心情大好，摞下棋子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还有多长时候过明日。”

“瞧老奴这记性丢外头了似的，才刚看完，这会子便忘了。”李福安想了想，方又笑道，“再有半柱香便是初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