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投影神异,高岐佑早就知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见过这投影的人都没事,偏偏赶上他这个侄子出事了。但他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第一反应就是纪行内力岔了道,走火入魔。
于是他赶紧将纪行扶在地上摆了个坐姿,同时脚心朝天,不断引导纪行抬头,再将纪行两手掌心也摊开。这是静坐修行最常见的五心朝天,有稳住气脉的奇效。
可是纪行的身体早已不受自己控制,眼前重重幻象,气血震荡。
他现在要是有真灵的修为,仅凭神识就能做到神魂远游,身体也不会受到半点伤害。神魂远游的好处是魂魄在天地间游荡时,能在大千世界中看到许多真相,在无垠的天地间有可能会得到更多感悟。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简单的说,一个人在意识到世界的庞大时,往往会变得旷达,换言之就是心境提高了。
但是他如今连真气都没有一丝,魂魄却不断要离体而出。人要是魂丢了,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变成一个没知觉,也不会动弹的活死人。要是运气稍微背一点,直接就死了。
高岐佑境界远远不到真灵的层次,因此极难理解纪行现在的这种状态。
即便纪行现在看着脸红脖子粗,但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半点痛苦。在神魂震荡得最剧烈的时候,他脑海中一枚藏了多年的符印突然出现,替他稳住了这恶劣的情况。
随后纪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河里,河水深不见底,但他却立水面之上。在他前面是一株巨大的树,可随着他抬头,却怀疑起来那究竟是不是树。因为没有树能够有这么大。
此树上接日月星辰,下承山川草木,天下万物,无不与它相关。
在树下有一个男人的背影。璀璨星光正在照耀。那男人背着一只长匣,在巨大树影下显得极其孤独。但是毫无疑问的是,这个人强大得让纪行感觉到肝颤。
他知道那是自己,但是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他都已经快忘了自己究竟该做高何以还是该做纪行。
他想起来许多,那个背负上万条人命的纪行,那个罪业深重的自己。
习惯,是这世上极其可怕的东西。一个人要是习以为常一件事,常常会忘了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比如纪行已经习惯了死人,所以几十条人命背在他身上,他压根感觉不到罪恶。
可是在他初入江湖时,那个一心取他命的萧易,他明明能杀却选择不杀。这是善。佛家认为,万千罪恶当中以杀业最为深重。当他连杀业都不在乎的时候,杀气与煞气自然就如同跗骨之蛆到了他身上。
就像一个卖猪肉的屠夫,就算他哪天不卖肉了,你单单看他一眼也能知道这个人是个卖猪肉的,或者觉得他像个卖猪肉的。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的穷秀才,哪怕他坐在角落一言不发,你也看得出来这人是个酸秀才。
而纪行身上数万条人命,其中至少一万是自己亲手杀出来的。杀人就像摸牌一样顺手之后。他只要站在那里,旁人就知道这是个人屠。
狗怕屠狗的,牛怕买汤锅的。那个背负长匣的身影似乎随时都在散发出令人难以呼吸的杀气。
杀业深重如此,他再次看到曾经的自己时,焉能不怕?
但怕是一回事,他如今虽然实力不够,境界却实实在在打上去了。怕不丢人。厉害的是能够扛着这个怕,还能把事给做成了。
他看着那个孤独得甚至有些悲壮的自己,泪流满面。曾经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连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还能活下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天下到处都是传说,到处都是眼睛,稍有个敢冒头的,扛不住就只有个死。
何名椿从来不敢给自己说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何名椿的顾虑。
就像高寒士极少给纪行指明了马上就要他做什么一样。叛党余孽在暗,而他们在明。他连敌人都找不到,要是冒冒失失地就要找他们火拼,极有可能那些叛党欲孽连面都不用露自己就被玩死了。
只不过齐国那些叛党余孽就算藏得再深,无非就在朝堂与江湖。可惜要是马上把他们找出来,免不得鱼死网破,伤筋动骨。一旦兵变,弄不好就会江山易主。
可是真正属于“纪行”这个名字的敌人不知道藏在天下何处,纪行只要稍有异动就会死的很快。何名椿藏了那么多年,还是在一个夜里被一道雷劈死了。
这些实力高超的敌人远不是一般的计谋就能将他们逼出来的。因为他们的博弈已经不限于刀兵相见。索魂偷命,万里飞剑,下咒下蛊,或者来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有的是让纪行刚露面就死的法子。
纪行坐在水面上,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还有那棵树。
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敌人是什么,于是他悄悄在自己大腿上画了个叉。这些年的修炼不是白挨的,他全明白了。
何名椿的死恐怕是何名椿自己的意思。
因为只有一种情况能解释这个现象。
那就是,何名椿的强大已经超出他们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的敌人也同样强大地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而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只能在夹缝里做点文章,举步维艰。
不然何名椿不可能一直都不让纪行知道真相,因为纪行一旦知道了,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朝着那个真相走去。那会死的很惨。
他仍然记得在天涯秘境里,那一排排的墓,是他自己的墓。多少世之前,自己恐怕一直是何名椿手里的一把刀,只是毫无疑问,自己都失败了。
纪行干脆躺在水面上,望着不知道是树叶还是星辰的苍穹,抑或是这些树叶托起的星辰。他假设了一下何名椿是个极其强大的人,他的敌人远非真灵九境能够解释。而何名椿在与那些人僵持了许多年之后,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
何名椿等不起了,于是想了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办法,以自己的死换取敌人的懈怠。或许对敌人来说,能威胁到他们的只有何名椿一人而已。因此何名椿一死,有关纪行他们的所有力量,在那些人眼里都不再重要。
纪行叹一口气,“好算计。”
这三个字一出,三魂七魄全部归位。
纪行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头疼恶心,几乎就要吐出来。
高岐佑见纪行有了反应,赶紧一掌拍在纪行背后。纪行条件反射一般,内力在一瞬间走遍全身。高岐佑辛辛苦苦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插好的金针在这一刻全部被纪行逼得射了出去!
纪行眼前还是不断出现重影。高岐佑只看到纪行的眼珠子不受控制地乱颤,于是关切问道,“能说话吗?”
纪行显然听不清,却恍恍惚惚间回答,“能!”
高岐佑道,“你起来走两步?”
这句话一下子点燃纪行心中深藏多年的那个夜里的场景,何名椿也是这样叫他起来走两步。纪行笑着摇摇头,“走两步就走两步。”
于是他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走了两步,“二叔,我们要谈的事还没谈完。”
高岐佑叹道,“你都这样了,还谈什么?”
纪行忍住恶心,摇摇头,“无妨,刚刚只是岔气了,休息一夜就好。”
没料到高岐佑差点一巴掌拍纪行脑袋上,怒道,“岔气?你练什么邪门功法练岔气了?刚刚你都假死了!我用金针花了半个时辰才帮你把命吊回来,要是再过一刻钟你不醒,那可就真的死了!”
纪行一愣,“这么严重?”
他有所不知的是,对他来说虽然就像神游了不到半刻钟,自己却真真切切假死了半个时辰。这是因为他方才是在进行真灵境的高位思考。
真灵境与凡人的差距不光体现在实力上,还体现在智慧上。尤其是真灵中三境往上走的时候,他们的念头在顷刻间能够翻转数百次,反应极其之快。最直观的体现就在争杀之时。他人一招递来,过程中不断变招,应招之人便要在这一瞬间不断思考下一刻的应对,稍微慢点就会身死人手。
纪行以凡人之躯进行相当于真灵境的高位思考时,尤其是在短时间进行如此高水平的思考,本身的消耗以及损害也是极其大的。
若是在平时,甚至是在他实力全盛时期,也不一定能够将何名椿之死的真相猜出来。
高岐佑显然心有余悸,“要是你爹知道了你是我害死的,恐怕会从寒台日夜兼程赶过来找我拼命!”
纪行擦了擦头上的汗笑道,“我这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高岐佑道,“今天这个事你就不要给别人提起了,一是本来此事就是本朝忌讳,二是,你可能身份有点特殊吧?总之以后不用管就行了。”
纪行点点头,“二叔不必担忧。”
高岐佑道,“你要是非要我给你在查漕运这事上给点指点,我只能说,你要得到陛下首肯,而且一定要在陛下准备施展雷霆手段之前做这个事!”
纪行疑惑道,“只要陛下默许不就行了吗?”
高岐佑原本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此时却难得冷笑道,“行啊,怎么不行?陛下没有在明面上表态,那所有的矛头可就指着咱们家。一旦树敌太多,就连皇家也怵三分,高府何德何能就能承受?”
纪行皱眉,“二叔的意思是?”
高岐佑劝纪行道,“能不查,就不查了吧。”
纪行看着高岐佑,“二叔,陛下应该准备了许多年了。”
高岐佑点头,“我知道。”
纪行道,“现在不就是缺一个变数吗?父亲将我送到陛下眼前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送给陛下一个变数吗?二叔,咱们在等,陛下也在等,总要有个人去充当马前卒的。”
高岐佑道,“你怎么就觉得这个马前卒该是你?不能是其他人?”
纪行道,“懂谋略的武功不及我,有武功的谋略差我太多,现在全京城都知道是我了。”
高岐佑叹口气。
他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今夜的风格外冷。
纪行跟上去。
高岐佑以一种十分平和,却无比哀伤的语气道,“当年我高府上下数百人。你爷爷最猛,你爹最智,你三叔最富,你四叔最狠,你五叔最善,你六叔最恶,你七叔最爱琢磨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是炸药就是攻城兵器。”
高岐佑背对着纪行,实则眼泪已经淌满了整张脸,“但是只有我最长袖善舞。我年轻时遇到个人,红脸,关公相。在我入朝为官之前,他给我说,你这人不可六面玲珑,要八面玲珑,剩下那两面刺得收起来,容易扎着人。”
高岐佑慢慢走出书房,脚步愈发沉重,“你爷爷死了,在陛下眼前死的。那时陛下还没有称帝登基,而且他是遗腹子,养在咱们家。你爷爷是陛下的义父,感情非同一般。后来我想把高家保下来,但很快你三叔,四叔,五叔,六叔,七叔,都死了。你爹比我聪明,他原本也想保下高家,但是这个事不是聪明能办到的。”
纪行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只是跟着。
高岐佑一步一步地往祠堂走,“如今这个大齐,是咱们高家用人命填出来的。我至今不相信陛下会对你父亲动手,原因就在这里!”
高岐佑推开祠堂大门,祠堂里的灵位密密麻麻,一盏盏长明灯鬼火一般明灭不定。他走近那些灵位,他闭着眼都能指的出来那些灵位是哪些人的。
高岐佑道,“看吧,这么多人,死得只剩我和你爹,如今你甘愿做陛下的一把刀,你能保证高家不会出事吗?”
纪行沉默,然后对着这些灵位跪下。他突然怀疑起来了高寒士将他送过来的真实含义,他也这么问出来了,“二叔,父亲将我送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